论王振的“挟帝亲征”

论王振的“挟帝亲征”许振兴1 9 8 7年(第三期) 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本文于1986年7月收到,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研究生.内容提要本文从具体史料出发, 论证了“ 土木之变” 前王振只是从旁助成英宗亲征, 而不是象明史宦官一所指的“挟帝亲征” 。并根据种种记载分析, 王振只在事件中扮演劝成的角色。最后指出王振所以在英宗亲征一事上遭到历来史家的非议主要是基于明军的覆师土木, 由于事件终以失败结束。“土木之变”是关系明英宗朱祁镇(1421一1464,在位1435-1449,1457-1464)一生的转挟点,也是明朝国运渐走下坡的关键。于冕在于谦行状录中力指此事为“旷世所无之奇祸” 清朝统治者编修的明史,在卷304列传192宦官一中便将这事变发生的责任归咎于宦官王振(? 一1449) , 认为:( 正统十四年, 1449 ) 秋七月, 也先( E s e n , ? 一1455 ) 大举入寇, ( 王)振扶帝亲征。廷臣交谏, 弗听。 可是, 同书卷10 本纪10 英宗前纪却只说:( 正统十四年) 秋七月已丑( 十一日) , 瓦剌( O r ia t) 也先寇大同, 参将吴诰(? 一14 9) 战死, 下诏亲征。吏部尚书王直( 1394 一1462) 帅群臣谏, 不听。英宗前纪的记载, 只显示英宗的下诏亲征, 令由己出, 而力拒群巨劝谏, 亦出自己意。倘真如此, 王振虽是恶贯满盈的阉宦, 然本于实事求是的史学求真精神, 他“ 挟帝亲征” 的“罪名” 便有待洗脱, 而明史前后相异的记载亦得辨明。“ 土木之变” 发生后, 当朝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 一1453) 率先指责王振“ 挟帝亲征” 。他在“ 己已国变” 的消息传至京师后, 即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庚午( 二十三日)连同朝中大臣上疏劲奏王振专权误国, 说: 迩者胡寇犯边, 止宜命将讨罪。缘( 王) 振乃山西人, 因见大同有警,逼协圣驾亲征，备历艰危, 躬冒矢石, 既欲保全其家, 又欲先幸其第, 增一己之威势, 屈万乘之尊严, 彼时文武群臣恐陷不测之祸, 上章恳留。皇上畏其强愎不臣，不得已强行，舆论皆欲驻跸宣府, 被振逼协, 直抵大同, 兵柄在其掌握, 总戎惧其威权, 亲信小人钦天监官彭德清(? -1449) 不择善地驻扎， 以致逆虏犯跸, 邀留乘舆， 扈从官军肝脑涂地， 宗社为之震惊， 臣民为之痛愤，原其罪恶，虽殄灭其族，籍没其家, 亦不足以上回列圣在天之怒, 下雪全师覆没之冤。疏文言词凄切, 将“土木之变” 的发生归咎于王振因瓦刺入侵、家乡大同受警, 致“逼协” 英宗亲征。这便贸然将明廷调动五十万大军出塞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断定为王振维护个人家园利益的自私部署。当时奉命监国的郕王祁钰( 即后来的明景帝、或称明代宗,1428-1457, 在位1449-1457) 面对群情汹涌的舆论压力, 虽尝试以“汝等所言皆是, 朝廷自有处置” 的答诏, 意图稍事平息朝臣们的怨愤, 始徐作计议, 可是于谦等大臣, 在未得郕王应允前, 已明目张胆在朝堂上先后捶杀王振党羽锦卫指挥马顺(? -1449 ) 、内官毛贵( ?-1449 ) 、王长随( ? -1449 ) 等，并执王振从子王山 ( ? -1449) 赴都市凌迟。郕王惟得顺应群情, 肯定王振的罪状, 籍没王振的家财, “ 以谢天人之怒, 以慰社稷之灵”，俾群能“ 各尽乃职， 以辅国家，以济时艰。” 政治形势的驱使, 遂令王振成为“土木之变” 的罪魁。王振被定罪, 可说出于朝臣对国难的激愤, 而亲睹六军覆师的随驾大臣考功郎中李贤( 1388一1466)在所著古攘杂录中追记“ 土木之变” 时, 亦肯定英宗出塞是王振“ 不与大巨议, 挟天子率师亲征” 的独裁决定, 说:( 正统十四年) 秋七月, 虏将也先等大举入寇, 其译不可犯, 大同失利, 边将有弃城走者, 权臣( 王振) 挟天子亲出师, 百官上章恳留, 不从, 迫促而行。他的看法, 固不能排除本身扈从覆师, 历劫回朝后意图尽量减轻应负责任的私心, 然而王振却因此成为千古指斥的国家民族罪人。王振在正统朝的昭彰恶迹, 历来史家固已尽情揭露, 可是翻检明廷的官方记载, 根本并无确指英宗亲征出于王振“挟迫” 的记录, 明英宗实录卷180 正统十四年七月己丑( 十一日) 条载英宗亲征的决议, 说:是日, 虏寇分道刻期入寇。也先寇大同, 至猫儿庄, 右参将吴诰迎战, 败死。脱脱不花(Toytobuqa,蒙古尊号为岱总可汗,Daitsung,1422-1452,在位1438-1452)王寇辽东,阿剌知院寇宣府,围赤城,又别遣人寇甘州。诸宁将凭城拒守。报至, 遂议亲征。同书载该年七月甲午( 十六日) , 明军自京师出发时, 亦仅称:车驾发京师亲征, 是举也, 司礼监太监王振实劝成于内, 故群臣虽合章谏止,上皆不纳。当时人李实( 1413-1485) 曾因英宗被掳事出使瓦刺, 在所著北使录中仅指王振“ 请上出征迤北” , 而参与明英宗实录编纂为刘定之( 1409-1467 ) 在否泰录中亦只记王振“劝上亲征” 。他们虽同样感受到“ 呼吸间即有永嘉(307-313 ) 、靖康( 1126-1127) 之祸” 的莫大恐惧, 然持论却与官方一致。王振果真“挟帝亲征” ,英宗崩后由众多身历“ 己已国变” 的大臣编纂成书的明英宗实录 , 又怎会只字不提呢？当时曾历惨变的大臣在私自撰写记录时, 又哪会特为逆阉隐瞒呢？这可见“土木之变” 前, 王振只是从旁助成英宗亲征而非若明史宦官一所指的“挟帝亲征”。英宗毅然决定率师亲征, 委实缘于瓦剌部族连结北方各族, 多路并进, 来势汹汹地大举南侵, 而明廷沿边将领却又连番御敌失利。王振的劝帝亲征, 便是因应恶劣的客观形势, 以成祖(朱棣,1360-1424,在位1402-1424)的五荡边尘、宣宗(朱瞻基,1399-1435,在位1425-1435)的三巡北境,作为游说的凭藉。谈迁(1594-1658)在国榷中便曾指出:阉振(王振) 用事, 狃太宗(成祖)、宣宗之故驾, 劝上亲征, 廷臣伏争不得也。成祖以来的“ 皇帝守边” 政策, 使英宗长期感受到父祖辈行动的影响。他在决议亲征后，拒绝吏部尚书王直等谏阻时, 便曾具体而确切地表白自己的卫国决心, 说:虏贼逆天悖恩, 已犯边境, 杀掠军民, 边将累请兵救援, 朕不得不亲率大兵以剿之。（21）李实在“ 土木” 覆师后出使瓦刺时, 英宗亦不厌其烦地再度剖白自己的心迹, 说,比先我出来, 非为游猎私己之事, 乃为天下生灵, 躬率六军, 征讨迤北。（22）因此,郑晓(1499-1566)便毫不犹豫地肯定英宗保卫国境的用意,说:(英宗)确曾北狩,本为社援,非徒巡幸已也。（23）朱国祯(?一1632)亦中肯地指出:英皇(英宗)追慕先烈,才一启行,六师俱覆,谋虽发于王振,断必决于圣衷。（24）这足见英宗决议亲征的行动,从本质上言,是绝无可资非议的余地,而根据种种记载,王振只在事件中扮演着劝成角色。此外,曾身陷北境的明英宗, 若果真受制于王振, 而非自愿地领军亲征, 则他在“ 南宫复辟” 重登帝位后, 自应以怨报怨。可是, 他复位不久, 即赐王振葬祭。明英宗实录卷283天顺元年(1457)十月丁酉(初七日)条记载:赐故太监王振葬祭。时太监刘恒等言王振恭勤事上,端谨持身,左右赞襄,始终一德,陷没土木,岁久未沐招葬。上亦悯念振,故有是命。（25）刘恒等对王振的称誉, 大抵得到英宗的认同, 致顺从他们的请求。由是, 王振在英宗心中, 自非累他受辱的罪人。倘使王振真的“挟帝亲征” , 又何能得此殊遇呢?王振在英宗亲征一事上遭受历来史家的非议, 主要基于明军的覆师土木。明事断略的不知名作者在土木之变一节中便曾客观地分析个中的原因,说:乜先(也先)入寇,正统(英宗)亲征,未可专罪王振也。不幸英宗被陷耳。宋真宗(赵恒,968-1022,在位997-102) 澶渊之役,近者汉庶人(朱高煦,1380-1429?)之变,皆亲征,人不以之责寇准(961-1023)、杨荣(1371-1440),何哉?以其成功耳。王振特不辛而非其人耳,故纷纷罪之。要之,亲征之策,不可谓尽非也,况文皇(明成祖)自征瓦剌,宣宗自将待边,岂前此皆非乎?英宗本于保境卫国的善心,亲征瓦剌的行动,实应得到史家的肯定,而王振的从旁劝成,自亦不容否认。只是由于事件终以失败结束, 致使当朝大臣在情绪激动下, 指斥王振“逼协圣驾亲征” , 而后世史家未能明辨真相, 遂使陈镒等一时愤激的指责, 成为王振千古未易的罪名。明史的编修者, 大抵未及细心推寻, 致在宦官 一中仍视王振为“挟帝亲征” 的罪人。注:（1） ( 明) 黄训编: 名臣经济录( 四库全书珍本二集，台湾: 商务印书馆据文渊阁本影印, 1972 年) , 第37卷. 第1页。（2）张廷玉(1672一1755)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4月),第7773页.(3) 同上.第138页。（4）孙继宗(1395一1479)等:明英宗实录(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据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钞本补校影印，1964年),第181卷.第14页,文中著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5）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七月癸已(十五日)条载英宗出征前一日,“命郕王祁钰居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之。”(180卷,第5页。)英宗被掳后.皇太后孙氏更于正统十四年八月乙丑(十八日)以“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郕王监国(同上，第181卷，第8页。)（6）.第181卷，第15页。（7）同上。（8）同上，.181卷,16页。（9）同上。（10）李贤:古壤杂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8月)第14页。（11）同上.第18-19页。（12）明英宗实录第180卷,第4页。（13）同上,第180卷,第7页。（14）李实:北使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12月),第1页.（15）刘定之:否泰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12月),第3页。（16）谈迁:国榷(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12月,第2024页,引袁帙语。（17）有关明英宗实录的编纂人员，见明英宗实录修纂官,第1至8页。（18）参看谷应泰(?一1689以后):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2月)，第21卷,亲征漠北，第331一342页。（19）参同上,第28卷.仁宣致治,第411-441页。（20）国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