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是最高尚的作品

良心是最高尚的作品

——读巴金《随想录》

袁从亮

翻开这本作家出版社2009年再版的《随想录》合订本，很是唏嘘。这不是一本简单的书，这是一位患上了帕金森氏症、手笔都不听指挥的老人，在“圆珠笔或自来水笔真像有千斤的重量，写一个字也很吃力，每天只能勉强写上一百字光景”的情况下，在打了多种氨基酸才能坐下来写两三个小时的情况下，完成的一部厚重之作。从1978年12月1日巴老在香港《大公报》写下第一篇随感，到1986年8月20日写完全部150多篇，前后跨度长达八年。38万多字的《随想录》，都是老人在多病缠身的情况下，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地划出来的。

然而，值得我们感动的还不仅仅是巴老的这种毅力和精神。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并不是为我们提供一些饭趣茶谈，它所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位白发老人的苦口良心。一般而言，老年人著书为文，不外乎述怀忆往、抚今追昔，巴老的笔触也看似“随想”，但又何止是述怀忆往？他分明在解剖自己的全部内心，把自己满身的疤、满心的伤都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接受读者的检阅。

巴老贡献给我们的，是一部关于“文革”十年灾难的记忆与反思。提到“文革”，作为80后，我们这代人中的多数不免感觉陌生。当我们开始成长和思考的时候，时光距“文革”已经远去了三四十年，似乎不太值得我们关心。可是，当我走进巴老的《随想录》，我依然为巴老笔下那些含泪带血的回忆而震惊不已。那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时代啊，整个社会前进的主旋律居然不是围绕生产而是围绕斗争存在，至交反目成仇，亲朋形同陌路，妻儿子女也要划清界限。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紧张呢？打击报复日复一日，说谎告密蔚然成风，冤假错案层出不穷，人性的扭曲、人格的变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处处都弥漫着疯狂的猜忌味儿、告密味儿、血腥味儿，老实人被踩在脚下，讲真话者越来越少，捍卫真理的人不断被打倒，尤其是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被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折磨到非人的地步，检讨、批斗、下放、审查、隔离、迫害……

这就是巴老经历过的岁月，光是他一人的视角看过去，都是那么的鲜血淋淋。然而，巴老所要展示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人云亦云的表皮记忆，他直面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把自己过去人生中好的坏的善的丑的不加掩饰地解剖出来。巴老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他当年是怎样揭露和批判胡风、丁玲、路翎的，怎样甘当造反派的精神奴隶并把造反派当成救星、按照他们的口号和反复宣传的“真理”思考和改造的，怎样为了保全家人把天天对自己作揖摆尾的小狗包弟送到医院去开肠破肚当实验品，怎样害怕引火烧身而不敢为黎烈文和叶非英讲句公道话，怎样为了自身过关而让为自己辩护的评论家孔罗荪下不了台，怎样每天在“牛棚”里写日记歌功颂德、厚起脸皮大讲假话的……在叙述各种事实时，巴老的语气里有的是悔恨，有的是痛惜，有的是思考，却没有丝毫的曲笔和隐瞒。

一位已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位在文革中自身伤痕累累、血痂厚厚的老人，一位在现代文学史上位列“鲁郭茅巴老曹”六大家序列的老人，在经历了这场噩梦后，不是像许多人一样选择遗忘、选择淡离，也不是像另一些当事人一样选择把这一页中不光彩的一面蜻蜓点水地模糊略过然后继续裱糊自己、美化自己，而是在众多人都不敢直面现实的时候，敢于把自己的整颗心都解剖了出来，敢于把自己人性中懦弱和败笔的一面展示出来、把结了痂的伤疤揭开，敢于诚恳乃至非常苛刻地清算自己的过失，彻彻底底地忏悔、道歉、反思。

这，在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到啊！就在写作这本书过程中的巴老，依然是一位一听到“样板戏”就感到浑身战栗、毛骨悚然的老人，依然是一位经常被噩梦怪梦折磨得大喊大叫的老人，他身上的“文革”后遗症比很多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一名心中装了“一肚子的话，也有一肚子的火”的作家，他甚至连自己的笔都握不住。就在这种情况下，老人甩开虚名的束缚，用“发僵的手”，以“忏悔”之心，“解剖”之心，“还债”之心，以每天一两百字、两三百字的速度，写下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真话”、“善言”和“遗嘱”。老人终于完完全全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把心交给读者”。

当我在深夜里一页页细读巴老留给我们的这份文化遗产时，时时处处，我感受到了老人那颗拳拳的爱国忧民之心，依然在纸页间炽热真诚地跳跃着。“解剖自己，我挖得不深，会有人走到我的前头，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沙上建筑的楼台不会牢固，建筑在谎言上面的权势也不会长久。爱听假话和爱说假话的人都受到了惩罚，我也没有逃掉。”“我就只有在油锅里熬剩下来的那一点点油渣，你用鞭子抽也好，开会批判也好，用大道理指引也好，用好听的话鼓励也好，我总要交出它们，我总要走完我的路。”“不忘记浩劫，不是为了折磨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我们的下一代。”我一字一句地读着这些话，仿佛听到了老人扯着沙哑的喉咙在我耳边沉痛低语，提醒我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千万不要忘记这场空前的浩劫，千万要从灾难中吸取教训、学会反思，千万要防止灾难的重演。巴老以八年之力，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为今天我们认识和反思“文革”这段艰难而曲折的历程，建立了一个生动而真实的“文革”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是我看到过的中国最高尚、最动人、最深刻的作品，因为建造它的材质，不是惊险刺激的故事，也不是花拳绣腿的技巧，而是一位老人那实实诚诚的良心、纤尘不染的良心、无私无诈的良心，一颗“20世纪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