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视野中的澳门研究

全球化史视野中的澳门研究 张西平全球化史(History of globalization)是史学研究的一个新视野，这样的史学观在于“说明人类同属一种，经历同一历史，生活在同一地球上；其方法，是综合考察人类文化多样性与运作机制的统一性，说明文明、民族或国家等不同形态的人类组织在全球这一动态交往网络中的互动关系；其本质，是继承西方史学以模式框架解释世界历史的传统，用互动模式取代主导传播模式”。（刘新城）由此，“互动”成为理解全球化史的关键，这样不同地区和国家之间的贸易史渐成史学关注之热点，同样传教史也开始以新的视角加以解释，而全球生态史，跨文化交流史自然引起人们的兴趣，同时，地方史也开始在全球史背景下展开，被称为“地方史全球化”。一旦确立了全球化史的研究视角，我们会对澳门有一个全新的看法。澳门位于我国大陆东南部沿海，东隔伶仃洋与香港相望，西与广东省珠海市的湾仔镇一衣带水。在一些人看来澳门这个地不足30平方公里，人不足50万人的弹丸之地在浩瀚的中国历史长河中不足一谈。但当我拿到由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三人主编的澳门编年史时，第一印象就是震惊,厚厚的六卷本，3240页，总字数逾300万字。这样厚重的学术著作，在今天的中国学术界也不多见。三人合作，历时五年，中文专家和西文专家如此紧密的合作，带领十余人的团队，这样的学术组合，在学术界也不多见。由此，这本书深深地吸引了我。这些年来我做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基督教史和西方汉学史研究，澳门自然是我关注的重点，拿到这样的著作，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十余天来闭门谢客，在一页一页的阅读中，澳门四百年的历史画面慢慢展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对这个中国边陲小城有了全新的认识。由于澳门是1500年后中西交汇的焦点，在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中一直有人关注，特点是在澳门回归前后中外学术界对澳门的研究有一个小高潮。澳门编年史全面总结了近三十年来中外学术界澳门研究的最近学术成果。澳门研究象澳门的历史一样悠久，特别是近三十年来，从澳门回归前后，澳门研究开始呈现出井喷式的爆发，澳门编年史站在学术的最前沿，对百余年来的澳门研究成果和近三十年研究的最新进展都给予了关注，如汤开建所说“我们引证的以往研究著作及论文（含博、硕士论文）计有650种以上，早至龙思泰、徐萨斯的作品，晚至2008年出版的澳门史新编诸多专家的研究成果和2009年出版的博士论文。”这话是有根据的，改革开放以来关于澳门研究的代表性的学术成果都纳入了编者的视野，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澳门研究著作，例如戴裔煊的明史佛郎机传笺证，邓开颂等人的粤澳关系史、黄启臣等人的澳门经济四百年等，到近年来的研究新作，如戚印平的日本耶早期稣会史、远东耶稣会史，万明的中葡早期关系史、张凯的中国和西班牙关系史、董少新的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等研究成果的要点都收入书中。由于编者地处澳门，对澳门研究的中文学术专著的了解和掌握要远远高于一般内地澳门研究学者，书中所引用的209种中文学术专著中，在台湾、香港和澳门出版的著作就有93部，几乎占了一半，基本上将汉语澳门研究的最新成果一览无遗，例如罗光主教、方豪神父早年在台湾出版的关于中国教会史的重要著作，近年来苏精在香港出版的关于早期基督教来华著作都被编者所引用。这样的知识含量是一般澳门学研究者所不具有的。澳门编年史所以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对近三十年来澳门研究的了如指掌，这与三位主编本身就是近三十年来澳门研究的领军式的学者身份分不开，吴志良的澳门政制、生存之道：论澳门政治制度与政治发展，汤开建的澳门开埠初期史研究、明清士大夫与澳门、委黎多报效始末疏笺证，金国平的西力东渐：中葡早期接触追昔、中葡关系史地考证，以及金国平和吴志良共同出版的东西望洋、过十字门、镜海飘渺、早期澳门史论等已经是澳门研究和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正因编者本身所具有的学术视野从而使他们在择取学术界的研究成果时，有见地、有选择，在选择学界的研究成果时并不是一味的抄录，而是“采摘上述研究的精华，将其准确的史实表述、精当的历史考证、真实的原档翻译纳入编年史中”对近百年来庞大的以澳门为中心的中西文化交流的研究成果，有序、兼容的选择和编辑并非是件容易的事，这对编者的学术功底和学术见识都提出了不少的挑战。应该说，编者还是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我们可以从编者如何处理澳门历史研究中的争论和不同意见看到这一点。例如关于Tamo，即葡萄牙初抵中国地的问题，作者将各种观点如实列出，从最早的龙思泰的观点到最新的2006年黄薇的关于上川岛“石笋”的研究论文，共列举了中外学者十八人的不同观点，使读者可以清楚了解到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研究的进展。又如关于妈阁庙的创建时间也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问题，编者在处理上采取了兼纳百家的方法，在注释中罗列出四种观点、近十人的不同观点。在处理这些不同意见时，编者也表示自己的学术观点，认为“以上四说，景泰、天顺间说推论多余实证，其说欲立，尚需确实材料证明；弘治元年说应该说是没有史料依据的，仅凭清末民初一学者并不可靠的记录而定该庙创建于弘治间，是不足为凭的。第三说所征引的葡萄牙文、法文及意大利文的原始资料记载，如果不存问题的话，应该可以相信”第四种说法，编者认为根据新的研究将妈阁庙的重修误认为创建时间。 1兼容而不失自己的学术态度，陈列各家而不流于简单描述，在这里我们看到编者的学术立场。编者的这种严谨的学术态度最明显的表现在对以往学界研究成果的公允的批评上。编者在开始做这件工作时，所面对的就是葡萄牙学者施白蒂所出版的澳门编年史，编者坚持严肃的学术立场，对前人研究成果不盲从、不轻弃1 吴志良 汤开建 金国平编：澳门编年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1页。，而是从历史的事实出发，展开客观的学术批评。一方面公正的指出了这部著作的价值所在，另一方面也客观的指出“施白蒂的澳门编年史是一部存在着严重缺失的澳门史著作，其中译本存在的问题更多”。接着编者从六个方面逐一做了批评。这个批评充分说明了编者这个学术团队的国际学术视野，对中外文研究成果的充分掌握，以及自己在澳门研究中所积累的学术见识与观点。每条批评都有理有据，读后使人信服。同时，编者在全书的编写中仍然使用了施白蒂澳门编年史中具有可靠性的学术成果。在一正一反之中表现出了编者有原则而又公允的学术立场。兼容而不流于盲从，批评而不走向极端，对近百年的澳门研究史料和成果了然于胸，坦然面对，严谨处理，井然安排。因此，澳门编年史绝不是对以往研究的简单汇集，而是在编者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对近百年的澳门研究成果的系统梳理，对近三十年来澳门研究的新成果的认真总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澳门编年史今后是学术界展开澳门研究的最佳的工具书，是今后学术界深入展开澳门研究的出发点。澳门研究不同于以往中国地方史研究的特点在于，关于澳门历史的基本文献是有两大类组成，一类是中文历史文献，另一类是外国语言的历史文献，如葡萄牙语文献、拉丁语文献、西班牙语文献、日语历史文献等，这样的额文献设计到十余种外语文献。澳门编年史系统颁布了近年来澳门研究的新文献、新史料。如果认为澳门编年史只是将近百年的澳门研究成果做了个汇集，那就完全没有读好这本书。这本书的另一个亮点就是首次系统颁布了近年来关于澳门研究的大量新发现、新翻译的中文、外文文献，其所颁布的文献数量之大、内容之新，相信每一位细心的读者都会为此而震惊。就中文文献来说，编者不仅仅引用了这些年新出版的一些关于澳门的新文献、新档案，如明清时期澳门问题档案文献汇编、中葡关系史资料集、澳门专档、广东澳门档案史料选编、清中前期天主教在华活动档案汇编、欧洲藏雍正、乾隆朝天主教文献汇编、葡萄牙图书馆藏中文文献、香山明清档案辑录，金石铭刻的澳门史明清澳门庙宇碑铭钟鸣集录研究，更为重要的是编者还在书中公布了一批从未整理出版过的一批明清中文刊本、抄本和稿本的文献材料，“如张本的五湖漫录、刘尧诲的督抚奏议、韩霖的守圉全书、邓士心的心月轩稿.” 2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在书中还公布了一批长期藏在海外各国档案馆中的关于澳门的中文文献，例如当年曾跟随比利时来华耶稣会士准备去欧洲的陆希言，后因为其它原因未能成行，但他在澳门期间写下了墺门记，这篇文献后被殷潘辑录到开天宝钥中。这是一篇稿本的文献，笔者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查阅文献时曾读过这篇文献，近期被收录到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清天主教文献一书，这本书出版不到半年，编者就很快将其收入澳门编年史，使国内学者可以读到这篇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又如，清中期澳门的商人和主要的商铺写给葡萄牙国王的书呈大西洋国王书（1809）是藏在葡萄牙海外历史档案馆的中文文献，澳门编年史全文刊出。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所以，说澳门编年史是“近二十年来有关澳门历史的中文文献档案整理研究的集大成者”，这个判断是很确实的。系统地公布了一大批关于以澳门为中心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外文文献和史料是这本书在文献上的另一大特色。一方面，编者在书中大量择引了近年来翻译出版的关于以澳门为中心的中西文化交流的翻译著作，我统计了一下，书中所引用的外文翻译著作有106种，外文译文有86篇。笔者所在的北外海外汉学研究中心近十余年的翻译成果基本上都被其采用。除了在中国大陆出版的译著和译文以外，书中还大量吸收了在香港、台湾和澳门出版的著作和译文的成果，如程绍刚的荷兰人在福尔摩沙：1642-1662，江树生的荷兰台湾长官致巴达维亚总督书信集等，这些译著一般中国大陆学者不易看到。由澳门文化局所主办的文化杂志成为该书外文文2 吴志良 汤开建 金国平编：澳门编年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页。献的一个主要来源，这些说明编者充分利用了身处澳门的地缘优势，较好地利用了港澳台三地的外文翻译文献。另一方面，读者要特别注意的是，编者在编写该书的过程中还亲自组织了一批青年学者直接翻译了一批外文著作和文章，这主要是博克赛来自阿妈港的大帆船、索萨的帝国的幸存等22种西文文献。在这个过程中金国平作为编者之一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所翻译的西方澳门史料选粹（15-16世纪）等一大批西文文献构成了澳门编年史的重要新史料来源。注重原始文献，挖掘外文文献，立足新文献，发现旧文献，澳门编年史在文献的收集和发掘上，在目前的水准下可以说几乎做到了竭泽而渔。在这个意义上澳门编年史是一个展开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宝藏，它给中文学术界的每个个体学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就文献的丰富性来说，这是任何一个个体学者很难达到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感谢澳门编年史惠泽学林的成就，以学术为公器的胸怀。编年史实中国史学记史的一个基本文体，在我看来这本编年史开拓了中国编年史研究的新模式。中国史学有着悠久的编年史的传统，如编者在序言中所说：“中国的编年史传统源远流长，有左丘明左传式编年史，有司马光资治通鉴式的编年史，有商辂资治通鉴纲目式编年，还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式的编年史。”编者明确指出，“我们采用的大致就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形式”德国汉学家普塔克在评价澳门编年史时，对其编年体例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他说：“本书既遵循了这些传统体例，又有自己的突破和创新，具有典型的澳门特色。主编们小心照顾各方需求，力图形成一个能反映澳门独特性（Macau identity）的综合体。简言之，他们创造出一种独特的体例，为未来编年史书的编撰提供了一个突出的范例。” 3那么，这种澳门特色的编年体例创造性表现在那里呢？笔者认为，以下二点最为突出。首先，编者认为澳门编年史是中国史的一部分，这样以中国纪年为纲，同时考虑到澳门地处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编年中引用大量的西文文献，涉及到大量欧洲史的内容，故，以西方历史纪年为目。因此，这部编年史是中国历代编年史中首次采用中西纪年混合使用的编年史。这应是一个创造。这个创造十分重要，不仅仅是在阅读中使读者在阅读中有一个清醒的中西纪年的认识，更重要的是凸现出编者一种全球史观的研究理念，这点下面我会详细展开。其次，澳门编年史 在编写中将中国传统编年方式灵活混合使用，不拘于一种固有的编年形式。如编者所说：“本编年史突破一般编年史的体例，书中糅合三种叙事方式：一是编年叙述，即按照档案史料编纂叙述史实过程；二是史料长编，即反映澳门历史的重要文件、信函及游记等全文记录，转存史中；三是观点胪列与史料考证，即对在学界争论较大的澳门历史问题，均在注释中客观罗列学界主要观点，一般不做评判，但本书编者的观点，则在正文予以叙述。” 4这样一种具有创造性的混合编年方法取得了十分明显的效果，使这本编年史不仅成为澳门研究的案头必备的工具书，也成为澳门研究的最新文献汇编，成为澳门研究的最新学术进展评述，这无论对于资深的学者还是对于初入门的研究者都是十分方便的和有价值的。第三，澳门编年史单设索引一卷，这在中国传统的编年史中是从来没有的，特别是书中的人名和地名索引十分重要，这给阅读者和使用者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澳门编年史在编年体例上走中西合璧之路，兼顾中西文化特点，创造性地开拓出了一种新的中国编年史的体例，这对于今后编写中国近代编年史、近代中国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基督教史和西方汉学史都有较大的借鉴意义。3 吴志良 汤开建 金国平编：澳门编年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普塔克序言，第6页。4 吴志良 汤开建 金国平编：澳门编年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笔者才学疏浅，面对这本六卷本的洋洋大作，实在难以全面给予评价，但阅读完全书后，其喜悦心情和学术的冲动仍难以平静，在这里有两点体会愿与读者分享。首先，澳门编年史会通中西所取得的成绩，在当代世界的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上必有一席之地。澳门虽弹丸之地，但它是中国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起点，其历史涉及中西，是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的核心与难点。在这个研究领域长期以来中外学者各持一端，分别在中文文献研究领域和西文文献研究领域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但由于澳门是处在中西文化的交汇点上，仅依靠中文文献展开研究和仅依靠西文文献展开研究都无法从总体上把握澳门发展的历史、中西文化交流的全局。这个问题长期以来困扰着中国和欧美的学者。在中国学者学者中也有不乏外语较好的研究者，但那种同时掌握多国语言又熟悉中国近代历史的学者毕竟是凤毛麟角；而外国学者中也有中文较好的汉学家做澳门史研究，成绩不凡，但要让其熟读明清文人笔记，全面掌握中国文献也是强人所难。由澳门开启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涉及到宗教、历史、科学、艺术、法律、贸易、军事、文学等多学科、多方面，任何一个个体学者都很难全面把握。长期以来澳门研究基本上中西自我言说，西方学者以西文文献为主，展开研究，自成一个圈子；中国学者以中文文献为主，展开研究，自成一个圈子。澳门编年史的出版打破了百年来澳门研究的基本格局，由中国学者第一次将中国文献和西文文献汇总为一体，全面系统地概述了澳门四百年历史。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贡献，因为，至今，西方学术界尚做不到这一点，将中西文献汇于一体，编辑出一个兼顾中西全面历史的澳门编年史。新近出版的施白蒂的澳门编年史，之所以是一部有严重错误的编年史，就在于他完全不懂中文，显然，这样的澳门编年史是无法取得中外学术界的认可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澳门编年史不仅仅是中国明清史和中国编年史研究的新突破、新进展，同时在世界学术的范围内，在整个世界的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范围内，在全球的澳门史中，这部书都是有其重要学术贡献和学术地位的，这是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