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码头的老工匠.doc

老码头的老工匠“如通常那样，引航员立即出海，绕过伊夫堡，在摩琴岬和里翁岛之间登上了法老号。”宋开元站在并靠在大船边上的小船上，默默地在嘴里念叨这句引自基度山伯爵中的一句话，然后穿上救生衣，强装潇洒的，却尽显一个60岁老人蹒跚体态地顺着由两根麻绳系妥的一排排木头镫子制成的软梯子，从一条小船攀登而上，爬到了小船紧靠的另一条大船身上。两条船并行前进所带起来的强风，把宋开元攀登的那个软乎乎的梯子吹的左右摇摆，好像大海中起起伏伏的一片叶子。宋开元就是一名引航员。且是一名为了这个行业奋斗了三十年的老工匠。引航员这种职业，简单点说就是在狭窄水域开船的行当。因为外国船长不熟悉当地的水纹情况，所以需要宋开元这样的人，跟船长一起，将船舶安全引领进入预定码头。因为全国只有2千多个从业者，所以这种小众行业，就跟裹脚老太的小脚一样早有耳闻，难得一见。倒也未必所有人都不知道。前些年不知道怎么的，凤凰卫视知道了引航员这个行业，几个记者来到引航站要采访引航员，站里把德高望重的宋开元推了出来。记者倒是有备而来，开口就问：“日本有个老引航员在退休的时候写了一本书，叫万次入魂，意思是他一生当中一共引领了一万艘次的船舶，操船技术已经入了魂魄，请问宋师傅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宋开元诡异地一笑，打开一个保险箱，把一摞摞带有船长签字和船公司公章的引航员签证单交到了记者手中，最上面的那张签证单上明明晃晃地写着一个钢印的数字16875。不等记者发问，宋开元自己先开口嚷嚷：“奶奶个熊，老子引了16875艘次了，老子的魂都他奶奶的入了海了！”虽然未经证实，但是宋开元从此逢人就说：“自己是世界上引领船舶艘次最多的引航员，自己死后要把骨灰撒在大连的大海里，因为自己的魂早他奶奶的入了海了。”话糙，理不糙。最近大连港来了新领导，别人都在赶潮流提创新，他提老码头精神。宋开元说：“这个娃娃行，是个干事的人。”在宋开元的眼里，创新是科学家的事情，生产工作中最重要的，是老码头的那种能吃苦，敢拼搏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取得，有的时候是牺牲了人性为前提。在我这个外人眼里，宋师傅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36年前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他正在引领一条赶潮水进港的船上。选择就摆在面前：要么回家陪妻子生孩子，大船因为潮水变小错失进港时机；要么把船开进码头，妻子孩子交给素未相识的大夫。老宋选择了后者。“女人生娃有什么好看的，我去了也他奶奶的帮不上忙。再说哪个女人不生娃？”老宋这句话不知道气哭了他爱人多少次，若是放在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单单是生娃前没有家人给大夫塞红包这一项，就够产妇紧张一壶的了。老一辈人的做法，今天的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老码头的奋斗精神，在我眼里是那样的无情无义，没有人文关怀，却总是在有那么小小的一个点上，总显得那么熠熠生辉，光彩照人。但其实他们老一辈的老工匠，和他们的爱人，内心真实想法并没有这么复杂。他们有理想，也爱利益。为了理想和利益的奋斗，像两条纠缠不清的蛇，此消彼长，蜿蜒前行。所以当我问老宋爱人后来老宋怎么补偿她的时候，她笑得那么灿烂，毫无添油加醋的掩饰的违和感：“他给了我一条万宝路。”老宋哇哈哈地大笑着说：“船长给的小礼物，他奶奶个熊，白鬼子够朋友。”彼时中国并不富裕，引航员这种职业崇高受人尊重，但是从穿着打扮上，就能被欧洲船长看出来两个人经济地位的差异，物质生活的悬殊。所以船长有的时候会用一条烟作为馈赠引航员的礼物：一是表达感谢，二是炫耀资本。这烟放在船长眼里不算什么，他一个月2万多欧元的工资，送你一个50来块钱人民币的礼物，感觉很easy。可是这条烟在一个月仅有36元钱人民币月薪的老宋眼里，哪里是烟这么简单？那分明是一罐罐刚出生儿子需要的奶粉，一摞摞的小衣服，小鞋子。对于老宋爱人，当然同理可证亦然。所以老宋爱人说到这条万宝路的时候，就好像在说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了异样的温暖。人的奋斗，是需要一点点刺激的。即使是老码头的那种为了生产为了建设不管自己死活的热血精神，也需要在碰到名和利的时候，才能激发出耀眼的火花。但是老宋的这种质朴的单纯的万宝路的火花，放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怕是不多见了。“那个时候，大部分欧洲船长都会送你们烟作为礼物吗？”我问。“大部分吧，”老宋答。“那你们就会有矛盾！”我承认我心里的阴暗面，往往让我变得尖酸刻薄。但我自认为这才是问题的核心盗窃团伙盗窃的时候配合良好，却往往在销赃的时候分崩离析。在利益的面前，特别是一条烟多过一个月工资的利益面前，一定会有纷争。老宋呵呵一乐，倒也并不避讳：“他奶奶个熊，还矛盾，就他奶奶的差动刀子了。我有一次和史连生两个人，为了争一条船长给烟的船，他龟孙子的把我头发都揪掉了一大撮。”“后来呢？”“他没打过我，我登上了船，一条万宝路！”“可是你跟史连生关系并没有那么恶劣，在我眼里还不错的。”我有点不解，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打得头破血流的两个人，在我的眼里却是常常一起喝酒互相调侃的两个老哥俩。老宋却没着急回答我的问题。又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了一朵白云，他盯着那朵白云，就好像那朵白云的渐渐散开是因为承载了他太多记忆似的，有种魂丢了的感觉。末了，老宋缓缓地说：“为了烟去打，为了船舶安全，我们又合。”细细的，老宋说了一段20多年前的往事。那一年史连生驾驶一艘油轮进港，在穿越锚地的时候，大船突然主机故障，失去了动力。由于惯性的物理现象，失去动力的油轮不受控制地在锚地里前行，而它的正前方，就有另一艘抛锚的油轮安静地等待着碰撞。两艘油轮碰撞的后果，当然少不了爆炸，油品泄露，海洋污染，人员伤亡这种重大安全事故。彼时不要说赔钱这样的话，就算是用命来换，史连生都愿意豁出命来避免这场灾难。“日本老船长用手把着船舵向后拉，就好像他能把一艘一万吨重的大船拉停住似的。”老宋是这么形容当时的紧迫情况的。而那个时候老宋恰好在拖轮上，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切。没有来自史连生的召唤和请求，也没有一丝丝的个人恩怨的夹杂，没有一点点的犹豫，老宋指挥着他的拖轮追着史连生的油轮而去，用拖轮带橡胶头的拖轮首部顶推史连生的油轮，硬生生地把油轮顶了一百八十度，让老史的油轮避开了在锚地里抛锚，静静等待撞击的另一条油轮。一切都发生在静悄悄的夜里，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的配合，挽救了一场船毁人忙，海洋污染，能够登上第二天新华社头条的大事故。那一刻，老宋和老史的烟的往事已经烟消云散，为了个人利益的蝇头小利被完全抛在脑后，为了集体利益，为了船舶安全利益的大是大非占据了两个人内心的全部。在集体面前，个人变的微不足道，而一个强大的集体，又总能让微不足道的个人熠熠生辉。“老史后来怎么感谢你的？”听完了老宋绘声绘色的回忆，我追问。“他吹了一斤二锅头，奶奶个熊，然后老子还得架着他去医院洗胃！”没有错，他们是在争取个人利益，可是与今天的70后，80后，90后不同的是，他们的利益是那么单纯，他们的职业荣誉感又是那么强烈。老宋临近退休的时候带我去医院看望一个行将就木的更老的引航员。癌症的折磨已经给这个老者的肉体造成了可怕的摧残，当我面对一个骷髅一样的躯体的时候，我精神上受到的那种打击让我在一瞬间觉得虚幻，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按照惯例老宋应该给这位老师傅送一点钱是的，喜欢绕圈的中国人在红白喜事上就是这么直接。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老宋一分钱都没有给老师傅带去，他带去的，只有一枚崭新的，在病房的白炽灯下闪闪发光的引航员帽徽。后来听说，老者在火化的时候，唯一跟他一起经历人生中最后一次热血奋斗的，就是这枚帽徽。我不止一次的能够从老宋身上感受到那种淳朴的气息，就好像9月份的油菜花一样，生机勃勃，光彩照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宋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