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与清初土民社会转型.doc

乡村记忆与清初土民社会转型对鄂西南景阳河社区口述史的解读吴雪梅（湖北民族学院 财经政法学院 恩施 445000）摘要：通过景阳河社区居民口述史中的一个集体失忆现象，从土民的角度关注改土归流后的社会转型，并揭示国家权力对过去进行剥夺时，土民社会所呈现出的生存逻辑。关键词：口述史；集体失忆；国家权力；社会转型 清代雍正乾隆年间的“改土归流”，使土家族与南方各少数民族一样，经历了一个急剧的社会转型过程。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这一演变有较多的关注，但较少从土民社会的角度看待此过程。本文试图通过一个社区的口述史，从他们的记忆选择看乡村社会对国家权力下社会转型的表达。景阳河是湖北西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建始县的一个边远乡镇，位于清江河中游。景阳河作为地名，在当地人的概念里指三个不同的地理区域：一是景阳镇辖区，包括10个管理区33个行政村，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二是指清江河北岸的原景阳管理区的4个行政村；三是指景阳河谷地被称为“船滩上”的范围内，是分布于清江南北两岸的一个大坝子，东西长15公里，面积60平方公里，包括楠木、革坦、景阳、凤凰四个管理区，共15个行政村，现有人口2万左右。本文在这里的第三个意义上使用景阳河社区概念。在当地，向、黄、刘、冉四姓为土著大姓，均是土家族，有民谣：“刘三千，冉八百，向黄二姓惹不得”，形容他们人多势重。其余都为客户小姓。社区内亲情关系浓厚，四大姓自古以来相互开亲，几乎熟人就是本家、亲戚，属传统的“熟人”社会。由于环境封闭，典型的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文化得以较好地保存下来。一、记忆阻隔：乡民的口述史与文献记载的社区史1、乡民的口述史“或多或少属于非正式的口述史，是描述人类行为的基本活动。这是所有社群记忆的特征。” 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3页。我们都知道，在乡村生活中，闲聊是维持社会空间的主要途径，各种日常叙述使一个乡村能非正式地为自己建构起一段绵延的社区史。为了厘清景阳河社区的历史，我两次对景阳河进行了社会调查，选取了向黄刘冉四姓的老人，分别进行了访谈。试图通过比较口碑传说，对照族谱、碑刻及文献资料，来追寻景阳河社区形成的起点。四姓老人一致的观点是：景阳河人大都来自江西省吉安府大梨树，是洪武四年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时被迫迁来的。首先来的是向黄刘冉四大姓，是主家，在讲话的口音上属“土蛮子”腔。后来的有陈张尹田谭等姓，是客家，口音属“搬家子”腔。向家迁移始祖是向冲，到现在已有14代人。黄家始祖是黄鹤，已有15代人。族谱记载部分能证实他们的说法，向氏族谱记载：“曾先祖大元公官游江西省吉安府南昌县大梨树土地下居（建始）始祖向冲公，生三子：述达、述先、述高。述达之后落业栏里渡、田峡口、楠木社。”黄氏族谱记载：“吾族乃宗皆由山东江西发脉而来迄明洪武，天治公才高天纵，宽裕温柔，幼学潜修。吉水壮行，起自板桥，策名天府，政冠南平。恩浸西蜀，分巡川东道，总理重夔。落业巴东，卜宅平坦村焉。”刘姓族谱正在重修，据说刘家是洪武二年从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大梨树村迁来的，始祖为刘万一，传到现在，已有16代人。冉姓的传说是，到景阳挽草落业的始祖是么公公冉文灿，与冉文斗是兄弟。最初到龙家坝，后听见有蛤蟆叫，怕被水淹，才迁至官田湾，到现在已有14代人。冉氏族谱记载：“宗传十五世，生守忠守忠生五子，文柄、文灿、文献、文宣、文质文柄任酉阳宣慰司，文灿于元朝分支建始县田峡口长官司”接着，在官田湾找到了立于光绪十七年的冉氏始祖碑，碑刻从始祖冉文斗开始，到立碑时已有十代人，加上光绪十七年以后的几代，与口碑传说基本吻合。2、文献记载的景阳河社区史根据文献记载，景阳河社区开发较早，历史悠久。东汉传说中的夷水（清江古名），是廪君蛮的发祥地。土家族先民很早就在清江流域活动，据考证，当时最重要的两个聚居地是佷山（今长阳县）和盐阳（今恩施市） 雷翔：廪君传说考，鄂西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景阳河是两地间的最大谷地和必经通道，应该是蛮族长期生活的聚居地之一。1977年3月，在景阳河的革坦大队二台子出土了巴人军乐器青铜器双虎钮錞于一件，说明古巴人曾在这块地方进行过军事活动。景阳河上下的清江河谷，也有被认为是蛮蜑和蛮獠遗址的崖棺分布。景阳河地势虽然封闭，但在历史上却是古盐道和兵家往来必经之地。自清江南岸北入四川，景阳关是第一道关卡，历代设驿站于此。 同治建始县志，清熊启咏纂，同治五年刻本。景阳河所属的建始是恩施地区建县最早的地方之一。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施州撤消并入施州卫，设置军民指挥使司，属湖广都司，而建始县划归夔州府。直到乾隆元年（1736），因改土归流撤施州卫置施南府，属湖北布政使司，建始县才从夔州府归还施南府。清史稿.地理志，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这个346年，基本上就是土家族史论者的“土司时期”的全部。这个时期，景阳河与恩施、鹤峰两县交界，曾是三种地方政权容美土司、湖广都司所辖施州卫和四川布政司所辖建始县的交叉点。早在康熙七年以前，与建始巴东交界的容美土司就一再霸占临近地域，称“实系明代将建始、巴东前四里后四里给容美，令其军属容美，赋属有司”。 田旻如奏，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四全宗一七七三号卷二号。建始县志.户口志记载：“建始旧编坊郭、太安、长受、景阳、永福凡七里。明季流氛荐祸，容美土司乘机肆虐。革塘等里在清江河以南，皆被侵扰。” 道光建始县志，清袁景晖纂，道光二十一年刻本,建始县档案馆重印本，2000年。今景阳河革塘坝田土王扎寨遗址，便是容美把守关隘，堵御官兵的营盘据点之一。直到明末清初，景阳河一直是溪峒长官的踞居地。康熙二十九年，容美宣慰使田舜年撰写的百顺桥记，记载了属于溪峒长官的有：“玛瑙寨龙长官司刘守柏；大里土知州安正；景阳千户黄文光；龙家坝知州龙进云；寨龙指挥司刘方品；五花寨参将向；尹家村参将尹仲捷；大里长官黄太学。” 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1984年，第113页。从这些长官司可以看出：景阳、龙家坝、五花寨都处在景阳河南北坝子上，而大里位于景阳河西侧，寨龙位于景阳河东侧，尹家村位于景阳河南侧，今都属景阳镇，广义上都属景阳河。此外，还可以从有关容美土司的文献中检索出与景阳河社区有关的材料。如，康熙元年，容美土司田甘霖倡义奏疏：“为边臣倡义独先罹祸最惨，仰恳圣恩照例加职颁给敕印，以宏柔远之仁事。所有奉旨铸给臣印信、敕书及勘合符验，并各属备征千户所印一颗、通塔坪副长官司印一颗、贴堂土经历司印一颗、芙蓉土知州印一颗、通塔坪副长官防印一颗、大里土知州印一颗、景阳随征千户印一颗，并五营札付各司号纸，屡蒙督抚知会，尚未给发。恳恩早颁，以便钤束军民。”田氏族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1984年，第4页。另从康熙二年容美土司给桃符关指挥使向宗启牌、雍正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容美土司田旻如的奏折 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1984年，第6页、第30页。，雍正七年四月十一日四川提督黄廷桂和四川巡抚宪德的奏折 朱批谕旨59册。中都可以看出明代官府虽然设置过景阳里，可能在景阳河有一部分里民，但直到清初改土归流以前，包括景阳河在内的巴东建始边境都属于容美土司统治下的土民社会。比较景阳河社区居民的口述史和文献资料的记载，这里就有一个明显的偏差：按口述材料推算，从几大姓的开山始祖“挽草占地”到今天，只有1415代人，折算最多400年左右，族谱的世系有具体姓名，与尚存的部分清代墓碑铭文相印证，基本吻合。就是说，在他们共同的记忆中，向黄刘冉四姓的始祖人物都是在明末清初甚至更晚到的此地。而传说和族谱记载的洪武初年来自江西吉安府大梨树的说法，至今已630多年，却没有任何材料可以印证，可能只是“从众”，因为整个西南地区都有“朱洪武湖广填四川”的说法。可见，在景阳人的记忆中，景阳社区的创建开始于清朝初年。那么，这以前的景阳河是什么？从文献材料可以发现，景阳河设有土司官吏是明代以来的惯例，而且，能得到朝廷直接颁给印信的话，还是地位较高的溪峒长官，更低级的土目，由土司私自颁给副将游击之类的札付，景阳河也有。可以说，清初以前，容美土司对景阳河的统治就是稳固而持久的。由此推论，溪峒组织下的景阳河土民社会应是存在已久了。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景阳河社区居民的记忆中，将双虎錞于的使用者和溪峒长官及土民社会全部丢掉了，他们集体失去记忆。二、集体失忆的背后：权力行为下的社会转型 要弄清楚景阳河社区的居民为什么集体失忆，我们至少要回忆有关这种行为的脉络，才能进行识别。我试着把景阳河社区的先民归位到他们所属的那个社会场景下的历史中，可以看到，他们在对下一代的口述传承中把以前漫长的历史全部消除，与旧的社会秩序彻底地决裂，重新建构新的历史，源自于一个大的社会转型过程：改土归流中央王朝对土家族社会经济文化的整体颠覆。清朝建立以后，经历了康熙年间的繁荣，对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政策由镇抚安定转为开发，而治理着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相对独立、带有割据性质的土司政权，不再符合朝廷的要求，成为开发少数民族地区的障碍，雍正年间开始实施大规模的改土归流。鄂西是土家族土司中数量最多、情况也最复杂的地区，因此，清政府在此进行了重点经营。在鄂西土司中，又以容美土司最为强大，为各司之首，所以对鄂西土司的改流主要针对容美。雍正六年（1728）湖广总督迈柱上任后，与湖广和相邻四川的地方官合谋，罗列了当时容美土司田旻如的种种劣迹，参奏雍正。雍正十一年，雍正帝令田旻如进京奏对，同时，迈柱调动军队收缩包围、策动土舍内部反叛，内外交困中，田旻如于十二月十一日投环自缢。次年，雍正帝“谕允改土归流”，裁废容美土司。 田敏：土家族土司兴亡史，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17219页。至雍正十三年，鄂西的大小土司皆被改土归流，中央政府从政治、军事上终结了土司制度。随着改土归流的完成，清政府废除了土司的世袭制，改土司区为州、县，中央王朝直接委派州县官员，加强军事管制，设兵防、建铺递，彻底取缔土司时期军政合一、兵农合一的旗长制度，分乡里、编保甲、查户口，在原土司统治地区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政权机构，将其纳入到帝国一统的政治体系中。对土民社会，则表现在对游耕制度的彻底摧毁。在改土归流以前，土民的传统耕作方式是“游耕”，又称为畲田或刀耕火种，山林土地实行土司所有名义下的社会共有，与之相适应的，则是游动性的生活方式和与灌溉农业完全不同的伦理制度和精神生活。改土归流后，首先实行“报认升科”，完成土地山林的私有化。对此，土民一直犹豫不决，从鹤峰州首任流官、知州毛峻德的劝民文告“民间有主荒土，到处尚多未开。原限本年全熟，因何宽缓延挨” 乾隆鹤峰州志，清王峻德纂修，乾隆六年刻本。中可以看出土民报认的速度很迟缓。土民们本没有土地私有的概念，加之刚经过战乱，哪里敢去报认。所以，土民可能有一个下山定居的痛苦过程。针对这种情况，官府进行了立限勘垦，接着实行招垦开发，解除“汉不入境，蛮不出峒”的禁令，使大量汉族移民进入土家族地区。同时，大力推行汉族的耕作技术、经验和方法，毛峻德发布了劝民蓄粪、劝民告条、劝积贮等系列文告。在文化上，开展移风易俗，强制推行汉文化。改变土家族“不分男女”的服饰与男女公开交往的交际方式；禁止摆手舞；改变土民传统的婚姻习俗，全面推行汉族婚姻模式，强调婚姻须凭媒妁，由父母做主；禁止土民传统的原始鬼神崇拜和傩崇拜，认为是“端公邪术”， 乾隆鹤峰州志.禁端公邪术卷首。建立各级各类学校，以传统儒学为内容，传播忠、孝、节、义观念，并设立考棚，举行科举考试。由此，汉文化迅猛地席卷了整个土家族地区。土家族社会在国家权力的运作下被迫完成了从制度、身份到文化的全面转型。 三、忘却与重构 居住在清江流域的土家族，经过长期的社会生活积淀，形成了富有本民族特质的传统文化，包括各种民俗、民间文化、信仰、伦理观及价值取向。由于长期处于封闭、半封闭的地理环境，下层民众与外界的交流十分贫乏，唐宋羁縻州制度时期，仅通过朝贡和回赐的形式使当时汉族的物质文化传进来。明代初年，大规模的移民进入鄂西山区，面对外来文化的涌入，开始出现了土家族区别本族与移民的称谓，他们自称“土家”，称汉人为“客家”，“土家”这个称谓的出现不仅是今天土家族族称的来由，更意味着土家族人对本民族文化认同的更加明晰化。而进山的移民虽然带来了汉族的物质文化，但由于长期难以与外界沟通，他们受当地文化的影响，甚至开始被土家化，以至嘉靖年间的湖广都御史提出要“区别夷夏” 明世宗实录卷115，嘉靖九年七月。，严禁卫所官员与土民通婚。土民对其精神文化固守之坚定，由此可窥见一斑。但到了土司时期，土司社会上层逐渐认同汉文化。以容美田氏家族为例，他们热衷汉族的传统文化，祖孙皆能吟诵诗章，而对土民，则规定不准读书识字，“违者罪至族”，土司上层呈现出与土民社会的背离趋势。同时，改土归流的完成，汉人的大量涌入，中原农耕文明在这里显示出极强的整合力，加上民间的互相插花居住和自然交往，土民社会逐渐被边缘化。怎样才能由边缘社会进入到主流社会？洗去土著“蛮夷”的“耻辱”痕迹？土民们进行了艰难抉择，他们选择了将痛苦闭锁在这一代人的身心之中，在对后代口述传承历史时便封闭了过去部分，而为自己重新确立了一个合法化的来历，重新建构自己的历史。这样，景阳河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