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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保训“中”字浅析张 卉近来公布的清华简保训引起学界极大关注，相关研究成果已有数十篇。保训是文王临终对发的遗训，其中引用了两个典故，一是舜“恐求中”，“既得中”，获尧帝嘉奖，受用其绪；二是上甲微“刏中于河”，“追中于河”，打败有易，汤承其志，成就大业。两则故事涉及到四个“中”，这些“中”的含义，成为保训研究争论的热点，学者们观点虽然分歧很大，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达成了共识：首先，普遍认为舜之“中”和上甲微之“中”应该是不同含义和不同层面的“中”，但是具体解说不同；其次，普遍认为保训主旨是中道，即文王通过舜和上甲微的典故向武王发传授一种治国大法，但是中道的具体内容，又因为对“中”字解读不同而各异。笔者认为，“中”本身的内涵极其丰富，具体用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事件和人物身上，其含义亦有所不同，所以我们要考察舜之“中”和上甲微之“中”，必须紧密结合舜和上甲微的事迹。此外要理解保训中文王向武王所传授的治国大道，除了考察舜和上甲微的典故之外，还必须结合文王所处的时代背景。笔者以梳理各种文献中所载舜、上甲微、文王相关事迹为基础，对上述问题略陈陋见，以就教于方家。一 舜之“中”舜的史迹传说在先秦典籍中极多，因此顾颉刚说舜“是战国时的最大的故事”。（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0页）近年来发现的战国楚简也有舜的记载，主要见于郭店简唐虞之道、上博简子羔容成氏等篇。把这些文献和保训相互对照，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舜之“中”的含义。保训载舜“恐求中”，“既得中”，其他文献也有舜“允执其中”，“用其中于民”的记载，并举如下：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迺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扰。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滋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受用厥绪。呜呼！发，祗之哉！（清华简保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礼记中庸）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上述文献给我们勾勒出这样一条线索：舜在历山为小人时“恐求中”；后来“既得中”；其执政能“允执其中”、“用其中于民” 。以往注家对“允执其中”、“用其中于民”之“中”多解释为“过无不及之名”（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页）, “中正之道”（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49页）。近来学者们在解释保训舜之“中”时也多从此说。我们认为，这里的“中”的含义是多层次的，由“心”引申为“德行修养”，并把这种德行作为“治国大法”。舜耕于历山而“恐求中”，此事见于尚书大禹谟：“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孔安国传：“言舜初耕于历山之时，为父母所疾，日号泣于旻天及父母，克己自责，不责于人。”又孟子万章上：“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的解释是舜“慕父母”，而“父母之不我爱”，因此“热中”。赵岐注：“热中，心热恐惧也，是乃人之情。”这两段史料和保训“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讲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即舜为小人耕于历山之时，父母不爱，因而恐慌自责，反求己心。因此保训之“恐求中”和孟子万章上之“热中”，两个“中”都当训作“心”。舜之“求心”不仅体现在对父母之事上，还施及上下远迩，既唐虞之道所说“孝之方，爱天下之民”，推爱亲之心以爱天下，既而“得中”。舜“既得中”之“中”是一种发于内心而显于外表的德行修养。上博简天子建州甲：“时言而世行，因德而为之折，是谓中。”可知，“中”体现在言、行、德三方面，这三方面不是并列的，而有层次之分，周礼地官师氏郑玄注：“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德于内，言行于外，因德而制言行，谓之“中”。因此 “中”的内在核心是德，外在表现是言和行。保训对舜得“中”之后的言、行、德也分别做了描述：其言“不易实变名”，上博简容成氏对舜之“言”有更为详细的记载：“于是乎始语尧天地人民之道，与之言政，率简以行；与之言乐，率和以长；与之言礼，率博以不逆，尧乃悦。”尧和舜讨论政、乐、礼，舜均能言其本质，使得名实相符；其行“身滋备惟允”，更慎且信；其德为“三降之德”，“三降之德”，李学勤先生认为即上博简容成氏之“以三从舜与畎亩之中”，意思是舜有德感动尧三次。（清华简释读补正，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3期）可见“德”是舜“得中”，进而“受用厥绪”的关键，故上博简子羔曰：“故舜之德其诚贤矣，播诸畎亩之中，而使君天下而称。”又“尧见舜之德贤，故让之。”传世文献所说的舜“允执其中”，“用其中于民”之“中”也是德行，不过是把个人德行修养用于治国理民之道。“允执其中”出自论语尧曰，通观此段说了三件事：尧命舜曰“允执其中”；汤王诰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在朕躬”；武王诰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其意思是一脉相承的，都体现了“厚于责己，薄于责人之意”。（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3页。）尚书大禹谟舜命禹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正义曰：“人心惟万虑之主，道心为众道之本。立君所以安人，人心危则难安。安民必须明道，道心微则难明。将欲明道，必须精心。将欲安民，必须一意，故以戒精心一意，又当信执其中，然后可得明道以安民耳。”可知“允执厥中” 强调的是以心为本的个人德行修养。舜把这种个人修养用于治理国家和人民，也就是中庸所说的“用其中与民”。“中”是帝王修养之大要，执政之大法，所以尧命舜，舜命禹，文王亦以命发。二 上甲微之“中”上甲微是商代第一个以日为名的先公，甲骨卜辞中合祭先公先王，常是从上甲微开始，可见他在商代极被重视。上甲微事迹亦见于传世典籍，但是数量较少，今简书保训所载，无疑是重要补充。现将文献中上甲微事迹并举如下： 昔微刏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迺追中于河。微志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唐，祗备不懈，受用大命。呜呼！发，敬哉！（清华简保训） 昏微遵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楚辞天问）殷侯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故殷上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也。（古本竹书纪年） 殷侯子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十六年殷侯微以河伯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今本竹书纪年）微作禓、五祀 。（雷学淇本世本作篇） 上述文字中，保训所载可与传世文献相对照，唯其“中”字令人费解。笔者认为，中”字含义还当在上甲微事迹中寻求。从文献中我们可钩稽出上甲微的两件事迹：一，伐有易复仇；二，作“禓、五祀”。 首先，我们来看上甲微征伐有易。这次战争的原因保训未载，从今、古本竹书纪年、楚辞可知，上甲微之父王亥被有易所杀，因此上甲微复仇，征伐有易，杀其君绵臣。王亥在卜辞中被称为高祖，对其祭祀十分隆重，牲用三十牛，四十牛，甚至五十牛，可见地位之高。而且王亥具有极大神威性，能作祟于时王，并主征伐，如卜辞曰：己未卜，,，贞王亥祟我贞王亥不我祟。（乙2215+5403；缀182；丙3）丁巳卜，宾，贞于王亥，十，卯十牛，三，告其从望乘正下危。（南师 1.19；外8）于王亥匈囗（前7.20.3）其次，我们看“微作禓、五祀”。“五祀“和本文关系不大，这里不作讨论，我们重点看“禓”。说文示部：“禓，道上祭。”玉篇示部：“禓，道祭强鬼。”周礼春官大祝：“辨九祭，一曰命祭，二曰衍祭。”郑玄注引郑司农：“衍祭，羡之道中，如今祭殇，无所主命。”清孙诒让正义：“盖祭无主之鬼於道上，是谓祭殇，亦谓之禓。殇，禓古通用。”礼记郊特牲：“ 乡人禓。”郑玄注：“禓，或为献，或为傩。”可知“禓”亦作“殇”、“献”或“傩”，是道上之祭，祭祀对象为“强鬼”，也就是非正常死亡之人。“禓”祭又和战争相关，周初铜器禽簋铭文曰：“王伐奄侯，周公谋，禽禓，禽又角禓，王锡金百锾，禽作宝彝。”（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页）此铭文记载了周初成王讨伐商之属国奄，由禽举行“禓”祭仪式，得到了周王赏赐。屈原作楚辞国殇，是对“操吴戈兮披犀甲”的鬼雄的祭祀，其目的是利用公祭国殇，唤醒民族尚武精神。东汉廉品大傩赋：“弦桃刺棘，弓矢斯张，赭鞭朱朴击不祥，彤戈丹斧，芟夷凶殃。”描写汉代驱傩仪式，其表现的也是战争场面。因此有学者推断“先秦禓祭礼俗，起源于远古的军社礼仪”。 （韩高年：禓祭仪式与，中国楚辞学（第八辑），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 结合上文，我们再来看保训所载上甲微“刏中于河”，“追中于河”的含义。刏，说文刀部：“刏，划割也。”周礼秋官士师：“凡刏、饵，则奉犬牲。”郑玄注：“刏、衈，釁礼之事，用牲毛者曰刏，羽者曰衈。”可见“刏”是祭祀用牲方法。追，正字通辵部：“追，祭先人而永思不忘也。”论语学而：“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邢昺疏曰：“感时念亲，追而祭之，尽其敬也。”这里“追”也是祭祀先人之意。上甲微出兵，所“刏”，所“追”是谁呢？我们推断应该是其父王亥，原因有三：一，这次讨伐有易是为王亥复仇。二，商人认为王亥死后能主征伐之事，卜辞中有战前对王亥祭祀的记载。三，和微作“禓”的记载相吻合，也就是上甲微在征伐途中，对非正常死亡的“王亥”进行禓祭，以祈求保护，鼓舞士气。既然是祭祀王亥，那么“刏中于河”“追中于河”之“中”，必然是和祭祀相关的。古人祭祀多用木主，也就是神牌。包山楚简中记载了对“五祀”和“禓”的祭祷，并出土了“五祀”的木主，其为木牍，形状不一，上书有所祭神主名称，（包山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275-276页）想必“禓”祭亦循此制。木主又称为“中”，国语楚语上：“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宮。”韦昭注：“中，身也。”王念孙曰：“宫，读为躬。中、躬皆身也。执殇宫，犹言执鬼中。”（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02页）可知用来代替鬼神之身的木主被称为“鬼中”、“殇宫”。因此 “刏中于河”、“追中于河”之“中”就是上甲微祭祀王亥所用的木主。王亥被有易所杀，上甲微复仇，载王亥木主讨伐有易，并在河进行祭祀，结果是“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完成复仇后在河再次祭祀王亥。此后，商族后代继承“微志”，至于成汤，武力伐夏，成就大业。三 文王之“保训”保训是文王临终遗训，重点讲述了舜反求己心，修德治国之事和微载王亥木主，征伐有易之事，并再三叮嘱曰：“呜呼！发，祗之哉！”“呜呼！发，敬哉！”其忧心期许之意极为殷切。到底文王“恐坠”而急于传发的“保训”是什么呢？我们需要考察商周之交文王的事迹。礼记中庸：“子曰无忧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继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此说季历、文王、武王三代父子相承，而成灭商大业。但文王并非无忧，吕氏春秋孝行览：“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有不忘羑里之丑，时未可也。”季历其实是被商王所杀，古本竹书纪年：“文丁杀季历。”文王有杀父之仇，羑里之羞，故哀思苦痛，其忧虑不可谓不深，但是天时不可，不能武力征伐，只能内修文德，外事商纣，以待时机。 文王之德，论语泰伯赞其为“至徳”，诗閟宫曰“文王之德之纯”，周易明夷称其“内文明而外柔顺”，礼记表记称其“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故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诸侯宾服，文王终以百里之地，以至于三分天下而有其二。逸周书文传记载发问文王“所守所保”之道，文王总结为“厚德广惠,忠信爱人”,这八字心传和保训中文王所讲舜之“求中”、“得中”是一个道理，既告诫发要有德于内,施恩于外，这是君王为政之根本。文王修德顺纣，只是一种韬光养晦的政策，最终目的是为了积蓄力量，完成翦商大业。季历被杀后，文王曾武力伐商，古本竹书纪年：“帝乙处殷。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