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什么？ -刘思谦.doc

刘思谦 (河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婚姻是什么？婚姻和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相信凡是对此有一点切身体验的人都会觉得一言难尽，欲说还休。重读伤逝和伤逝后文学又勾起了这个被红尘里的男女们悬置已久的话题，并试图来说一些可能有点煞风景的明白话。 子君和涓生在面对封建父权制包办婚姻，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时，本是一对志同道合精神默契的恋人，可是一当他们走进婚姻住进吉兆胡同的同一个屋檐下，爱情婚姻关系顷刻瓦解，子君又回到了那个她曾经以勇敢与无畏走出去的家，在无爱的冷眼中抑郁而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长期以来人们说了很多，有的归之于社会的黑暗，有的归之于“五四”启蒙的局限、个性解放的局限，近年来也有归之于涓生的男性性别局限的，均如隔靴搔痒不得要领，低估了伤逝意蕴的复杂性。在我看来，伤逝提出的是一个至今也未必有解的婚姻难题，是一对相爱或曾经相爱的男女如何在婚姻围城里共同生活的难题，这个难题说白了就是婚姻的物质性问题。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曾经分析过那种“枯燥乏味的一夫一妻制婚姻”是“权衡利害的婚姻”，之所以是权衡利害的婚姻在我看来是因为生存大于婚姻高于婚姻，或者说婚姻本来就是为了生存。这样，婚姻的缔结或维持决不仅仅取决于爱情，婚姻比爱情强大得多，婚姻的身上负载着许许多多爱情以外的物质力量，例如金钱例如政治例如孩子和房子，例如性等等，所以婚姻常常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爱情，这是一件十分无奈的事情。涓生子君婚姻的破裂，看起来似乎是涓生的那一声“我已经不爱你了”的宣告，可是支撑他向子君发布这个宣告的，其实是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利害打算，例如“读遍了她的身体”之后的厌倦，例如被公司解雇之后生存的压力等等，尤其重要的是作为五四知识女性的子君竟然对经济独立毫无意识，以致使涓生觉得她成了他的拖累。鲁迅在写伤逝两年前在北京女高师的讲演“娜拉走后怎样”中，一再提醒“娜拉”们争取经济权的重要，提醒她们“皮包里要有钱”，否则便“不是堕落便是回来”。鲁迅的话说得多少有些绝对，但伤逝里子君的死，未必不是鲁迅对“娜拉”们的一种警诫。看来子君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爱情自由婚姻自主本身成了目的，她的“我是我自己的”看来只是针对封建家庭的人身占有制的。从这样的家庭走出来和自己的恋人进入婚姻之后，这个“我”还是不是“我自己”的呢？子君失语了。这也许是她们这一代“娜拉”们共同的沉默和失语。 看来，婚姻的难度婚姻的物质性决定了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那么仅仅由于没有了爱情就可以离婚吗？这是一个更为现实的生存论问题。子君就是一听说涓生不爱他了就离去的，因为她知道爱情是相互的是以互爱为前提的，她尊重涓生的自由或伪自由。苏青结婚十年说的是一对夫妻结婚十年后又离婚了，他们的离异自然也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了爱情，离还是不离的决心，无论是女方还是男方都是要经过非常现实非常具体的“权衡利害”的打算的。苏青的女主人公怀青是断然离了，可她一离婚就后悔了。续结婚十年就是写她离婚后想再结婚再进围城而不可得。徐坤的厨房恰恰也是写一个冲出围城事业有成后想重返婚姻而不可得，不可得的原因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和非常善于权衡利害的男人。苏青有一篇散文论离婚就专谈这个问题，她说“离婚的决心通常是由女人先下的”“因为没有一个女人预知日后生活将陷于寂寞凄惨之境而尚敢决意离婚的”，所以她在结婚十年后记中说“希望普天下夫妇都能够互相迁就些。可过的还是马马虎虎过下去吧”。苏青也知道迁就也是相互的，要是女方愿意迁就而男方不迁就呢？电视连续剧中国式离婚就塑造了一对男方铁了心要离婚甚至不惜以假网恋愚弄妻子的感情以制造离婚证据，而女方却死死抓住婚姻不放的夫妻。编剧的同情完全在丈夫宋建平一方而把妻子林小枫强行塑造成一个黄脸婆式的妒妇悍妇，认为婚姻破裂的教训就在于女方未能做到“宽厚一点、糊涂一点”，在于她把丈夫看得太重太“刻意”未能像手握沙子那样放松一点反倒能把沙子留在手中。这是赤裸裸的男权中心逻辑，是男权中心权衡利害之后对女性主体性的一种精致的驯化与教诲。要说教训，林小枫真正的教训有二。一是未经权衡利害就轻易地辞去了工作，以致精神空虚无所事事有时免不了扑风捉影无事生非。但把一场婚姻的破裂完全归咎于林小枫的妒和悍，又把林小枫的妒和悍完全建立在十分脆弱的误会和巧合技巧上，而男方宋建平则成为一个坐怀不乱一脸无辜的好男人，即使偶而在公众场合对另一个婚外女人失态也是“喝多了酒”情有可原。编导者的性别立场，是否已经倒退到了大半个多世纪以前？二是没有处理好婚后的夫妻生活，以致夫妻双方性生活失调失衡而直接影响了精神层面的夫妻感情。这方面，苏青也有非常现实的体悟，她在结婚十年后记里就特别提到了现代夫妻的“动不动就分床甚至分室睡，吵过嘴以后谁也不肯迁就谁，尤其是女的要搭架子，于是男人便想：要同女人在一起机会多得很，谁又稀罕你黄脸婆来”，她认为这也是离婚的原因之一。这原因说到底也是物质的，是普天之下的婚姻的坚硬的“物质基础”。林小枫不懂得这一点，当她明白过来才穿上诱人的红睡衣却已经晚了。 其实，对婚外的另一异性产生好感乃至产生爱情，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对于女人都是可能的，只是婚姻伦理对待男女双方是不公平的双重标准，以致男女双方对待这个问题的心理和态度也不一样。男方往往以此为荣把婚外女子对自己的爱慕追求看作是某种值得炫耀的魅力和资本；女子则往往承受不住道德感的压力而左右为难。安娜卡利尼娜不就是承受不了“坏女人”的压力而卧轨自杀了吗？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利尼娜，起初是要谴责安娜的，后来让她自己卧轨而死，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方也写了一个类似的小说暗示，妻子叶桑承受不住丈夫的婚外情而回到父母的家小住，和妹妹的男友发生了性关系，心理上似乎觉得和丈夫扯平了，决定回去继续维持与丈夫的婚姻。但是就在回家的江轮上，叶桑听到了同样为此而割腕自杀的姨妈的召唤，姨妈是因为阴差阳错地和叶桑父亲陷入热恋而“承受不住罪恶”自杀的。于是叶桑纵身跳入江水。叶桑和她姨妈其实都是死于双重标准的婚姻伦理的内化，内化为一种道德上的罪恶感。现实生活中的叶桑们其实要现实得多，她们学会了“权衡利害”，学会了以身体叙事来抗衡和超越婚姻伦理叙事，学会了尊重自己的身体感觉。但是身体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婚姻伦理正是男女身体的一种物质的契约。女人的身体与男人的身体相互需要相互吸引是人类最自然的关系之一。被女性主义者弄得沸沸扬扬的身体叙事，如何解决身体叙事与婚姻伦理叙事的悖论？至今也仍然是一个谜团。 毕淑敏有一篇散文题目叫做婚姻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