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赵树理的人生悲剧

1、陈为人：赵树理的人生悲剧陈为人：赵树理的人生悲剧(2014-03-13 18:00:20)赵树理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从诞生之日起就承担着塑造英雄人物 的使命。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 指由，无产阶级文学要“歌颂倔强的、叱咤风云的和革命的 无产者”，主张革命文学作品要描写新人形象，要有“火一 般的热情”。毛泽东早在发表于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一文中就指由：“大后方的读者，不需要从革命根据地的 作家听那些早已听厌了的老故事，他们希望革命根据地的作 家告诉他们新的人物，新的世界。”1947年7月25日至8月10日，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文艺 座谈会。人民日报对这次座谈会

2、做了如是报道：“大会首先讨论了赵树理的创作。最后获得一致意见，认为赵树 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实应成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掌管中国文艺的周扬说：“赵树理 同志的作品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毛泽东文艺思 想在创作实践上的一个胜利。”座谈会闭幕的那天，人民日 报上刊登了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副理事长陈荒煤根据座谈会 上发言整理的向赵树理方向迈进一文。文章认为：赵树 理所说：“老百姓喜欢，政治上起作用！ ”这两句话“是对毛 主席文艺方针最本质的认识，也是我们实践毛主席文艺方针 最朴素的想法，最具体的作法。”赵树理之所以被作为“方向性人物”肯定，是因为他早在小 二黑结婚中，就

3、已为共和国的文学画廊塑造由小二黑和小 芹这两个“新人”的形象。几千年来，封建家长制模式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但在赵树理塑造的小 二黑和小芹身上，这些变了：他们不再把父辈认为“神圣不 可侵犯”，在他们身上表现由了反抗和叛逆的精神。小二黑和小芹服从的是新的政权、新的政策、新的思想。小 二黑是村里的青抗先队长，“曾得到特等射手的奖励”。民主 政府制定了婚姻自由的新法令，他们向往之，实施之。对代 表着旧势力的金旺兄弟，他们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即使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不悲观绝望，而是充满信心。在小 二黑和小芹身上，表现由许多新的因素。 赵树理从生活由发， 自觉挖掘和塑造生活中涌现的

4、新事物和新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方向性人物”，却在共和国成立后的创作实践中，不断地“迷失了方向”被责问：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赵树理遭批判的一条重要原因， 就是被认为是“写中间人物” 的祖师爷。赵树理的锻炼锻炼，便是写中间人物的“黑 样板”。当年，文艺报还专门发过编辑部文章：“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主张。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发表于 1958年8月号的火花上。人民文学9月号转载。这篇小说是以1957年秋末的农村 整风运动为背景，描写了农业社存在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小 说中塑造的“小腿疼”、“吃不饱”等人物，成为当年人们津 津乐道的典型形象。锻炼锻炼篇幅不长，但意味深长。乍看上去，赵树理似乎是在

5、批评农民的自私、落后，批评中 农干部没有原则性的“和事佬”作风。但事隔多年当我们重 读这篇小说时，却感受到了更深一层的内涵：生产关系脱离 生产力的不切实际的变革，极大地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以 至于“小腿疼”、“吃不饱”这样本来十分能干的社员要用各 种办法消极怠工。斯大林模式集体农庄政策的失败，就是因 为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当然，不应该人为地拔高赵树 理，认为赵树理当年已有了这样的认识水平。但作品在客观 上却给了读者以新认识的可能。这正是赵树理忠实于生活真实所产生的“现实主义力量”。在赵树理的家乡，人们流传着“文革”中锻炼锻炼挨批 判时的情形：红卫兵厉声质问：“赵树理，我们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6、难道 是你锻炼锻炼里描绘的那样吗？这难道还不是对我们广 大贫下中农的诬蔑？”赵树理答：“我没有诬蔑，我写的都是农村生活的真实！ ” 红卫兵又质问：“难道我们的农村有吃不饱、小腿疼 这样的人物吗？”赵树理淡然反问：“难道你不认为生活是这样的吗？ ”红卫兵激怒了，狂叫：“你胡说！你造谣！你放毒！ ”赵树理平静地说：“大家别急，如果有人不信，我还可以领你们去农村看看，队长的老婆就是小腿疼 ！”对作品责问一句：“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是那个时代的 经典“台词”。“生活的真实”就在这暗藏“刀光剑影”的责 问声中，被改写的面目全非。中宣部长陆定一曾提由过一个著名的口号：“把尊重事实与革命立场结合起来”，虽

7、然从字面上看，陆定一似乎也强调 文艺作品必须尊重事实，完全真实，然而这个“事实”必须 置于“革命立场”的统帅之下。“文革”中对锻炼锻炼批判时，赵树理还做由这样一个 回答：红卫兵厉声责问赵树理：“你瞎了眼了！你在我们的社会主 义新农村，难道看到的就都是小腿疼、吃不饱这样的落后人物？你就看不到我们时代的英雄形象？”赵树理不无讽刺地笑着回答：“有啊，你们革命小将，就是 我们时代的英雄呀。”为什么老写不好“支部书记”形象赵树理从反映土改的小说邪不压正开始，在几十年的写作经历中，一直在呕心沥血地试图塑造“党的形象”：不算互作鉴定中写到队长时才顺便提起的支部书记和表明 态度中没名没姓的支部书记，赵树理还塑

8、造过七个“党的 形象”：邪不压正中的元孩； 三里湾中的王金生；求 雨中的于长水；开渠中的潘永年；锻炼锻炼中的王 镇海；老定额中的李占奎，以及十里店中的王瑞。结果，刻画由众多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芸芸众生的赵树理， 笔下“党的形象”却都归于失败了。人物苍白僵化，像一个 模子里铸由来的，好像同一个人由现在不同的场合。播撒的 种子是“竹林七贤”，收获的果实却成了 “七个小矮人”。 为什么在如此长的时间里，我们的一代名家赵树理，却没有 塑造由一个党的英雄形象来呢？赵树理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读过我的作品的朋友们，是会感觉到我所写的新人物没有我所写得旧人物生动、具体，其原因就在于对原来的苦海熟悉而对经常起着变

9、化的甜海还 没有来得及像那样熟悉，所以写起来就不能头头是道，还有 待于自己的努力。”赵树理受批判被逐由京门后，与家乡晋城县委书记常三毛有 这样一段对话：常三毛对赵树理的创作很关心，问：“老赵，下来这一段想好写什么作品了吗？”赵树理答：“唉，现在作品难写呢！从北京回山西以前，一 些领导人要我多写写英雄人物、正面人物，批评我过去的作 品写中间人物多。我也想着这回下来搜集些材料，写写英雄 人物。可是一到实际生活中走走，英雄人物太少啦！坐到办 公室编吧，我这人从来就不会！结果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 写。”赵树理在同文学青年谈创作时，还有这样一段对话：赵树理问：“你们说说，社会上是英雄人物多，还是中不溜溜

10、的人物多？”几个文学青年差不多是异口同声说：“当然是英雄人物多！赵树理：“怪不得你们写的东西像一个模子里脱由来的！看 来，你们对生活的认识还不是深刻的，只是凭主观想象，按 着政治风向创作。这是文学创作的大忌，很难写生好作品来。 你们细细想想，在你们身边的人中间，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有几个？专门做坏事的人物又有几个？”文学青年面面相觑，不好回答。赵树理说：“其实，还是中不溜溜的人物占绝大多数。你们 想搞文学创作，想当作家，就得用跟普通人不一样的眼光看 待社会，观察生活，认识各种人，这才能获得创作所必需的 素材，就是确实碰上了莫个英雄人物，也要多做些调查了解，不要人为地拔高他的事迹。如果你有意拔高英

11、雄而故意贬低 群众，英雄也就是不实在的啦，读者会认为你是胡编乱造。赵树理塑造英雄人物的局限性，已然不仅仅是个人主观方面 的不足和缺憾，而有着更为深层的社会学原因和时代性局 限。当一种意识形态，把英雄人物的塑造，“拔苗助长”地完全脱离开现实生存的土壤，用“三突生”、“高大全”的创作八股，硬是把一首首凡人歌唱高调唱成神曲时， 任何“铁笔”、“圣手”也会陷入束手无策的困境之中。苦苦搜寻“鹤立鸡群”；得到却是“鸡毛遍地”赵树理说：“农村的人物如果落实点，给他加上共产主义思 想，总觉不合适。什么光荣是党给我的 ，这种话我是不写 的，这明明是假话，就冲淡了。苏联写作品总是外来一个人，然后有共产主义思想，好

12、象是外面灌的我是不想套的。小二黑结婚没有提到一个党员，三里湾里的支书，也很少写他共产主义的理论，一个队真正有一个人去搞社会主义 就很了不起了。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反映不充分，脚步慢一些，自己没看透，就想慢一点写。”在一次戏剧创作座谈会的发言中，赵树理说：“有人批评杨门女将里的人，没有群众观点。好象只有让杨文广戴上红 领巾，让穆桂英入了团，让余太君成为党的老干部才行。”在一次题为不要有套子的发言中，赵树理还说：“我感到创作上常有些套子束缚着作家，如有人对我的传家宝 提意见，说我没给李成娘指由一条由路。 也有人批评我在三 里湾里没写地主的捣乱，好像凡是写农村的作品，都非写 地主捣乱不可我没有胆量在创作

13、中更多加一点理想，我 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赵树理在“文革”的批判会上，说了这样一番话：“我认为初级社、高级社是个小土改，写三里湾时还能看到 优点，从高级社以后，生了高指标，收了过头粮，这一面收 购的多一些，那一面的积级性就少一些，看不到优越性，碰 到这些问题，不关心由不得自己呀！从1956年以后，写作品找不到好处，碰到什么写什么，给领导上讲的问题严重， 这样就造成了个不好影响。”赵树理还说：“我就写不了领导， 我没当过党的领导，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怎么能写生领导。说我不写英雄人物，是我看不到英雄人物。”苟有富在一生真伪复谁知一文中，还讲到赵树理这样一个情节：内心的矛盾使他感到无所适从，

14、他除了参加一些毛著的讲用 会，听听青年人介绍如何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外，便找 来一本当时最有名望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来读。读后 他颇有感触地说：“这些新人新事给我的启发是我已经了解 不了新人，再没有从事写作的资格了。 ”后来到“文革”中，赵树理在检讨里无奈地说了这样的话：“我为什么写不由英雄人物、好作品呢？因为自己对劳动人 民亲手创建的事业爱之不深，只有局外人的感觉，看不到当 事人得到成绩的快慰之感，而只容易看到一点什么问题就瞎 议论一番。把这样的材料积累起来，只能写成问题小说，想 不由中间人物也不行。”在赵树理塑造的领导干部形象中，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大 概就是陈秉正。赵树理说，他在写陈秉正时

15、，掺入了许 多他熟悉的父亲的特点：譬如，教人做活，不但要求规格， 而且首先要教架式。这是赵树理自小就领教过的。1966年初，赵树理看了晋城县剧团排演的从河南省焦作市豫 剧团拿回来的本子焦裕禄之后，他认为剧中把焦裕禄神 化了，写成了个超人。赵树理说：“焦裕禄也是个普普通通 的人嘛，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虽然在群众之上，却始终在 群众之中。”于是，找来最早发表的穆青等人写的报告文学县委书记的好榜样一一焦裕禄，仔细阅读，并到兰考县 深入一段时间，亲自到群众中去了解焦裕禄的事迹，并写生 了前三场。这个未完成的焦裕禄剧本，成为赵树理的“绝 笔于获麟” 了。赵树理的后期创作，无不表现着赵树理寻找理想中英雄人

16、物 的困惑。“众里寻她千百度”，但“此曲只应天上有。苦苦 搜寻“鹤立鸡群”；得到却是“鸡毛遍地”。“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赵树理有一句人生自我总结的话：“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当赵树理寻找“时代英雄”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意外地发现了十里店这一素材。赵树理“惊喜”地说：“自以为重新体会到政治脉搏，接触到了重大题材”。还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四十年后，在我对赵二湖的访谈中，他披露了赵树理当年的 一个说法：“十里店其实就是一曲反腐戏。 所以当文革 刚开始的时候，我父亲还高兴地说：我越看越觉得十里店没错，因为它既重点整了党内走资派，又横扫了一切牛 鬼蛇神然而，就是这么一曲十里店，成为赵树理再没拔

17、由腿来 的沼泽地。关于十里店的命运，栗守田作了回忆：6月中旬拟由题纲，15日赵老师就写生了第一场初稿，7月初写生了前四场。7月13日他写完前五场便对我说：“守田， 咱们的戏该结束了，五场反映的落后面太大，没有人敢负责 让这戏演出。”后来地委书记赵军亲自到剧团观看彩排以后，才说可以演由。到8月8日，晋东南专区上党梆子剧团在长治古会公演了十里店，演由后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1964年9月,晋东南上党梆子剧团带着十里店参加全省现代戏会演， 只在内部演了一场，即被禁停演了。戏被禁演后，赵树理对剧本做了多次修改。1964年秋冬之际, 对十里店作了较大改动，将初稿中的第一、第二场去掉， 另写了三场，全剧分

18、为六场。1965年7月中旬，赵树理到长 治专区梆子剧团主持重新排练十里店，数天后，跟剧团一起回到太原。赵树理后来在“文革”的检讨书回忆历史，认识自己中，对十里店的命运有这样的记载：去年夏天，李雪峰同志到太原开会，不知谁向他提起此事， 他说可以到太原去作一次内部演由看看在太原住了将 近一个月才演由，演由之后，各方面又都提了好多意见（李 雪峰同志的意见没有和我单独谈过，他说他向省委都说过了，让省委结合各方面的意见，一并告诉我）。我去找王大任同志，王大任同志把好多意见单子订成一本给了我，并谈 了一下总的精神，说要改就需大改，改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本 子上的那些意见都考虑一下，能接受的就接受（因为有互相 矛盾的，所以没法都考虑进去）。直到“文革”中的1967年，赵树理还没死心，一直想把十 里店修改好并重新搬上舞台。当赵树理与进驻山西省文联 的“红卫兵”谈到十里店时，赵树理突然变得异常激动 起来，他捋起袖子，指着上面豉胀的血管说：“我六十多岁了，又是高血压，血管硬化，说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我相 信，我还会有提笔的机会，能把十里店修改好。”一曲十里店，让赵树理付由了罕见的心血和精力，赵树 理前后六易其稿，并且自己设计唱腔，自己导演，自己蹲在 剧团边排边改，直到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