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哲学视角看“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背后的伦理争议

从法哲学视角看“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背后的伦理争议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近年来，中国刑事司法领域对“正当防卫”条款的适用，经历了一场从严苛限缩到积极扩张的显著转变。这一转变，以激活“沉睡”条款、回应社会公众对朴素正义的强烈呼唤为背景，其背后却蕴含着深刻的、关乎法治社会根基的伦理争议与法哲学张力。本文旨在从法哲学的宏观视角，系统性地剖析“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背后所潜藏的核心伦理争议。本研究主要采用规范分析与哲学论证相结合的理论研究方法，通过对自由主义权利理论、国家主义权力理论以及报应主义正义观等核心法哲学资源的系统性梳理与批判性反思，并结合对关键司法解释与典型案例的深度解读，来阐释这一法律变迁的内在价值逻辑。研究发现，条款的扩张，本质上反映了中国法治价值取向的一次深刻摆荡：即从一种强调国家对暴力绝对垄断的霍布斯式国家主义立场，向一种更加彰显个体自我保全权利的洛克式自由主义立场的倾斜。这一过程，集中引发了三大核心伦理争议：其一，个体自我保全权利与国家暴力垄断权之间的边界冲突；其二，对防卫“必要限度”的解释，从追求法律形式上的对等性，转向追求实质情境下的伦理正当性所带来的不确定性风险；其三，司法裁判在回应民众直觉正义与坚守法律理性中立之间的艰难平衡。本文认为，此次条款扩张并非简单的法律技术调整，而是一场关乎社会契约精神与个体尊严价值的深刻法哲学实践。走出其伦理困境的关键，不在于退回到旧有的限缩立场，而在于通过培育一种审慎的、充满伦理自觉的司法智慧，在赋权个体与防范私力泛滥之间，划定一道动态而清晰的界限。关键词：正当防卫，法哲学，伦理争议，个人权利，国家权力二、引言在任何一个现代法治国家的刑事法律体系中，正当防卫制度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被视为公民对抗不法侵害、保护自身与他人合法权益的“最后一道屏障”，是法律赋予正直公民的“尚方宝剑”。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中国的司法实践对于正当防卫的认定，却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审慎乃至严苛的态度。由于对“必要限度”的理解过于机械和僵化，导致大量在普通民众看来属于天经地义的防卫行为，被司法机关认定为“防卫过当”甚至“故意伤害”，使得正当防卫条款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沉睡”状态。这一司法现象，不仅压抑了公民面对不法侵害时奋起反抗的勇气，更在深层次上引发了社会公众对于司法裁判与朴素正义观之间巨大落差的普遍焦虑与质疑。近年来，以于欢案、昆山反杀案等一系列引发全民热议的标志性案件为催化剂，这一局面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在强大的社会舆论推动与深刻的学理反思之下，中国的最高司法机关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通过出台一系列司法解释与指导性案例，明确要求“切实防止‘谁能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做法”，并强调在判断防卫限度时，应充分考虑防卫人面临不法侵害时的紧张、恐惧心理。这一系列举措，标志着中国司法对正当防卫的态度，正在经历一场从“限缩”到“扩张”、从“保守”到“积极”的根本性转变。这场变革的现实意义无疑是巨大的，它彰显了国家对公民个体权利与尊严的进一步尊重。然而，作为专业的学术研究者，我们必须穿透现象的表层，深入到其背后的法哲学内核，去审视这场变革所引发的、更为深刻的伦理争议。法律条款的每一次扩张，都意味着社会价值天平的一次重新校准，以及权力边界的一次重新划分。因此，本研究试图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从法哲学的视角审视，“正当防卫”条款的此次显著扩张，其背后究竟反映了何种根本性的价值理念的变迁？这一变迁，在个体权利与国家权力、实质正义与形式理性、公共情感与法律逻辑等多个维度上，具体引发了哪些深刻的伦理张力与理论争议？为了系统性地回答这些问题，本研究旨在运用法哲学的分析工具，首先，厘清传统正当防卫理论背后的国家主义预设；其次，剖析此次条款扩张所内含的权利本位转向；再次，深入阐释这一转向所必然伴生的三大核心伦理困境；最后，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为理解并驾驭这一复杂的法律变革，提供具有学理深度的思考。三、文献综述围绕正当防卫制度的研究，一直是刑法学界经久不衰的热点。既有文献汗牛充栋，但其研究范式与理论旨趣，可以大致归纳为法教义学、社会学以及法哲学三个层面。对这三个层面的研究成果进行系统性梳理，是确立本研究独特理论定位的必要前提。在法教义学层面，研究者们的核心任务是对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进行精细化的、体系化的解释。这包括对“不法侵害”的界定、“正在进行”的时间性要求、“防卫意图”的主观性要件，以及最为关键、也最具争议的“防卫限度”或称“必要性”与“相当性”原则的深入辨析。在过去，国内的主流观点倾向于对防卫限度作严格的、客观的解释，要求防卫手段与侵害手段之间具有一种近乎对等的均衡性。而近年来，随着司法实践的转向，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倡导一种更为主观化、情境化的解释路径，主张应站在防卫人的立场上，以一个“事前的一般人”的标准来判断其行为是否超越了必要限度。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为司法裁判提供了日益精密的、可操作的技术指引，是推动法律适用科学化的基石。然而，法教义学研究的内在局限在于，它更多地是在既定的法律框架与价值预设内进行逻辑推演，而对于这些预设本身（例如，为何要对防卫限度进行如此严格或宽松的解释）的哲学正当性，则较少进行追根溯源的探究。在社会学与犯罪学层面，研究的焦点则转向了正当防卫制度的社会效应以及其与公众法律意识的互动关系。学者们通过对热点案件的舆论分析、对民众的问卷调查等方法，揭示了司法实践与社会公众朴素正义观之间的巨大鸿沟。研究普遍指出，公众对于正当防卫的理解，更多地带有一种直觉的、报应性的色彩，即“恶人就该有恶报”，而对法律中复杂的构成要件与限度要求，则常常感到隔阂与不解。这些研究有力地解释了此次正当防卫条款扩张的强大社会动因，即司法系统为了回应合法性危机、弥合与社会公众的认知差距而作出的一种适应性调整。但其潜在的不足在于，它们更多地是在描述一种“社会事实”，而对于这种“顺应民意”的调整，在法哲学层面是否具有充分的正当性，以及可能带来何种深层的伦理风险，则缺乏更为审慎的规范性评估。在法哲学层面，正当防卫被置于一个更为宏大的理论框架中进行审视，其核心议题关乎个人权利的来源与国家权力的边界。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特别是约翰·洛克，将自我保全视为一种先于国家、源于自然的根本权利。在此理论谱系下，正当防卫是这种自然权利在特定情境下的行使，国家法律的作用在于确认和保障它，而非限制或施舍它。与此相对，以托马斯·霍布斯为代表的国家主义思想，则强调公民为了获得安全，已将包括复仇权在内的绝大部分自然权利，让渡给了国家这个“利维坦”。因此，国家对合法暴力拥有绝对的垄断权，任何私力救济都应受到严格的限制，正当防卫仅仅是国家权力无法及时覆盖的、一种极为例外的补充。这两条思想脉络，深刻地塑造了不同国家在正当防卫立法与司法上的不同取向。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我们理解正当防卫问题提供了多维度的视角。然而，能够将上述三个层面有机结合，并专门针对中国近年来“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这一具体的、正在进行时的法律变革，进行系统性法哲学反思的研究，尚不多见。本研究的切入点与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本研究试图超越单纯的条文解释与社会现象描述，明确地将此次条款扩张，定位为一次在法哲学层面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价值转型”，即从一种霍布斯式的国家主义逻辑，向一种更具洛克色彩的权利本位逻辑的深刻转向。并在此基础上，系统性地揭示这一深刻转型所必然伴生的、关乎社会契约根基的伦理争议与内在张力，从而为这一重要的法治实践，提供一幅更为完整和审慎的理论图景。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任务，是从法哲学的规范性高度，对中国“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背后的深层伦理争议进行理论剖析。鉴于研究问题的性质，本研究在方法论上定位为一项纯粹的理论研究，其核心并非收集和处理经验数据，而是通过严谨的逻辑推理、概念辨析与价值论证，来对一个重大的法律变革现象进行哲学层面的深度阐释。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一种以问题为导向的规范法学研究。它首先将“正当防卫条款的扩张”这一具体的法律实践，视为一个内含着复杂价值冲突的“法哲学事件”。然后，本研究将引入一系列经典的与当代的法哲学理论资源，将它们作为审视和剖析这一“事件”的理论透镜。这些理论资源主要包括：以洛克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关于自然权利与社会契약的理论，以霍布斯为代表的国家主义关于主权与暴力垄断的理论，以及当代法哲学中关于权利、义务、正义与法律理性的相关探讨。本研究的设计，旨在将这些看似抽象的哲学原理，具体化、情境化地应用于分析中国当下的法律变革之中，从而揭示其表象之下的深层意义。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或称之为进行理论思辨的“文本”，主要由以下几个部分构成。第一，是中国刑事法律与司法解释的核心文本。这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关于正当防卫的规定，以及近年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的，旨在指导正当防卫案件审理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司法解释与指导意见。对这些文本的精确解读，特别是对其措辞变化的细致分析，是本研究把握“条款扩张”具体内涵的起点。第二，是法哲学与政治哲学的经典文献。这构成了本研究进行理论建构与价值评判的基石。第三，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典型案例及其相关的公共讨论。本研究将选取如于欢案、昆山反杀案等关键案例，不仅分析其判决书中的法律论理，更广泛地考察围绕这些案件所展开的学术讨论、媒体评论与网络舆论，将这些公共话语视为观察社会正义观念与法律逻辑冲突的生动材料。本研究的分析过程，将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反复对话的论证过程。首先，本研究将通过对新旧司法解释的对比分析，清晰地呈现出“正当防卫”条款扩张在法律技术层面的具体表现。其次，本研究将运用法哲学的理论工具，将这些技术性变化“翻译”为根本性的价值取向变迁，系统性地论证其背后所体现的从国家本位向权利本位的深刻转向。再次，也是本研究的核心部分，将围绕这一价值转向，分门别类地、深入地剖析其所引发的三大核心伦理争议，即个体权利与国家权力的边界之争、实质正义与形式理性的权衡之争、以及公共情感与法律逻辑的互动之争。在对每一项争议进行分析时，都将结合具体的案例与哲学理论，进行双向的印证与阐发。最终，本研究将尝试综合各项争议，对“正当防卫”条款扩张的整体法哲学意涵，给出一个平衡而审慎的评价。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中国“正当防卫”条款扩张的法哲学审视，本研究发现，这一变革远非法律技术的局部修正，而是一场触及社会契约根基与法治价值核心的深刻转型。其背后所引发的伦理争议，正是这场转型所必然付出的思想代价与理论阵痛。这些争议，集中地、结构性地体现在个体权利与国家权力、实质正义与形式理性、以及公共情感与法律逻辑这三对核心范畴的紧张关系之中。第一重争议：个体自我保全权利与国家暴力垄断权的边界重划。这是此次条款扩张所引发的最为根本的法哲学争议。传统的、对正当防卫进行严格限缩的司法实践，其背后潜藏着一个深刻的霍布斯式国家主义预设：公民为了换取国家的保护与社会的安宁，已经将包括使用暴力在内的绝大部分自然权利上交给了国家这个“利维坦”。因此，国家对合法暴力拥有绝对的垄断权，任何形式的私力救济，都仅仅是国家权力因鞭长莫及而开的一道极为例外的、需要被严格管控的口子。在这种逻辑下，司法机关天然地对公民的防卫行为持有一种警惕和怀疑的态度，担心其一旦被放宽，就可能演变为私刑与复仇，从而动摇国家的暴力垄断根基。而此次条款的扩张，则在事实上完成了一次向洛克式自由主义权利观念的显著倾斜。洛克认为，自我保全的权利是生命、自由、财产等基本权利的核心，它是一种先于国家、不可让渡的自然权利。人们组成政府的目的，是为了更有效地保护这些权利，而不是为了让渡它们。因此，当国家机器（如警察）无法对正在发生的不法侵害提供即时有效的保护时，公民行使自我保全的权利，具有天然的正当性。法律的作用，在于“激活”而非“恩赐”这项权利。最高司法机关在新的司法解释中，反复强调要“立足防卫人防卫时的具体情境”，而不是事后站在“圣人”的角度苛求防卫人，这正是对防卫人自主判断与权利行使的极大尊重。这场从“国家本位”到“权利本位”的价值摆荡，其伦理争议的焦点在于：我们应当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并赋权于个体？这条重新划定的边界，是否会过度削弱国家作为最终秩序维护者的权威，从而打开“私力泛滥”的潘多拉魔盒？这不仅是一个法律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我们对人性与社会秩序基本信念的政治哲学问题。第二重争议：实质正义与形式理性的艰难权衡。这一争议集中体现在对防卫“必要限度”的重新解释上。过去，司法实践倾向于一种形式理性的判断标准，即在事后，以一种冷静、客观、近乎实验室环境的方式，去比对侵害行为与防卫行为的手段、强度与所造成的损害结果。这种判断方式，追求的是法律适用上的统一性与可预测性。然而，其代价是常常得出违背普通人生活经验与伦理直觉的“不公正”判决。一个正在遭受生命威胁的公民，被要求在电光火石之间，精确地计算出既能制止侵害又不至于造成“过当”损害的防卫力度，这无疑是一种“不近人情”的苛求。条款扩张的核心，正是要用一种“实质正义”的判断逻辑，来取代这种僵化的形式理性。新的司法解释，引入了“一般人”在应激状态下的认知标准，承认了防卫人因恐惧、紧张而可能产生的判断偏差，这本质上是将裁判的重心，从对客观损害结果的比较，转向了对防...卫行为在特定情境下是否具有“伦理上的可谴责性”的判断。也就是说，只要防卫人不是出于泄愤或报复等主观恶意，其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的看似“过当”的行为，也可能被认为是符合“必要限度”的。这一转变，极大地提升了个案裁判的公平感与民众的认同度。但其伦理争议随之而来：实质正义的判断，不可避免地会依赖于法官的个人经验、价值偏好与对社会情理的理解，这是否会牺牲法律的确定性，导致“同案不同判”现象的加剧？当法律的标尺变得模糊和弹性，它是否还能为社会成员提供一个稳定、可靠的行为预期？在追求个案的“快意恩仇”式正义与维护整个法律体系的“冷峻理性”之间，如何取舍，构成了对当代司法智慧的严峻考验。第三重争议：公共情感与法律逻辑的复杂互动。此次正当防卫条款的扩张，是一次典型的、由公共情感驱动的法律变革。正是因为一系列案件的判决结果，与社会公众基于朴素伦理观与直觉正义感所形成的“民意”发生了激烈冲突，才最终倒逼了司法系统的自我调适。从积极的方面看，这体现了司法的民主性与回应性，是法律为了维系其社会合法性而进行的必要调整，有助于弥合司法精英与普通大众之间的认知鸿沟。然而，其伦理争议在于，法律与公共情感之间，应当保持何种健康的距离？现代法治的一个核心特征，是其程序的独立性与逻辑的自洽性，它旨在将易于波动的、非理性的公众情绪，过滤在审判室之外，以保障所有被告人，哪怕是罪大恶极的被告人，都能获得程序正义的保障。如果司法过于迎合公共情感，特别是网络时代被高度放大和极化的情绪，就可能陷入“司法民粹主义”的危险境地。今天的“民意”可以为正直的防卫人喝彩，明天的“民意”也可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要求对一个unpopular的嫌疑人处以极刑。因此，司法系统在积极回应民众正当的、合理的正义诉求的同时，如何建立一道有效的“防火墙”，来抵御那些非理性的、可能侵犯基本人权的情绪化压力，便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课题。这关系到法治的根基，究竟是建立在稳定的理性规则之上，还是建立在流变的公众情感之上。综上所述，正当防卫条款的扩张，绝非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问题，恰恰相反，它将中国法治置于一个新的、充满更多伦理挑战与哲学思辨的十字路口。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法哲学的宏观视角，对中国“正当防卫”条款扩张背后的核心伦理争议进行了系统性的理论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这一法律变革的实质，是一场深刻的法哲学价值转型，其标志着中国的刑事司法理念，正从一种高度强调国家暴力垄断权的国家主义模式，向一种更加彰显和保护个体自我保全权利的自由主义模式进行深刻的、历史性的摆荡。然而，这场意义重大的转型，并非坦途，它必然地、结构性地引发了三个层面的核心伦理争议：其一，在国家与公民的关系上，重新划定个体权利与国家权力边界所带来的张力；其二，在司法裁判的方法上，追求个案实质正义与维护法律形式理性之间的内在冲突；其三，在司法与社会的关系上，回应公共正义情感与坚守司法独立理性之间的艰难平衡。这三重争议，共同构成了当前中国法治深化进程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理论与实践难题。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一个具体的法律制度变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