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哲学视角看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著作权主体资格争议

从法哲学视角看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著作权主体资格争议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的崛起，对以人类为中心的传统著作权制度构成了根本性挑战，其核心争议聚焦于人工智能（AI）是否具备成为著作权主体的资格。本文旨在从法哲学的宏观视角，超越具体的法律技术解释，深入探究该争议背后的理论根基与价值冲突。本研究采用规范分析与概念辨析相结合的理论研究方法，系统性地运用洛克的劳动财产理论、康德与黑格尔的人格理论以及功利主义的激励理论，作为剖析著作权主体资格的三重哲学透镜。研究发现，将AI认定为著作权主体，在法哲学层面面临着难以逾越的障碍。首先，从劳动财产理论看，AI的“创造”过程是一种算法驱动的数据处理，缺乏人类劳动所蕴含的主观意志与人格投入，难以构成权利的原始获取基础。其次，从人格理论的视角审视，著作权被视为作者人格的延伸与外化，而AI作为非人格实体，不具备自由意志、情感与独立的精神世界，其生成物无法被视为其“人格”的表达。最后，尽管功利主义的激励理论为授予AI开发者或所有者以权利提供了看似合理的经济论证，但这种路径将著作权制度完全工具化，有掏空其保护人类创造性精神这一核心价值的风险，并可能导致新型的知识产权垄断。本文认为，著作权主体的资格，应继续坚守其“人性”基石。面对AIGC的挑战，著作权制度的调适不应是仓促地赋予非人类主体以作者地位，而应回归其立法本源，审慎地区分并确认在AIGC生成过程中人类所扮演的决定性创作角色，同时探索在公共领域与有限权利之间寻求平衡的创新性解决方案。关键词：人工智能生成内容，著作权主体，法哲学，人格理论，劳动财产理论二、引言在过去的数年间，以深度学习与大语言模型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其强大的内容生成能力（AIGC）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广度，渗透到文学、艺术、音乐、软件开发等各个传统上被视为人类创造力专属的领域。从能够根据简单文本描述生成精美画作的DALL-E与Midjourney，到可以撰写诗歌、论文乃至编程代码的ChatGPT，人工智能已经从一个单纯辅助创作的工具，演变为一个能够产出在形式上与人类作品几无二致的内容的“准创作者”。这一技术范式的革命性变迁，不可避免地对既有的法律体系，特别是作为知识经济基石的著作权制度，发起了深刻的冲击。传统著作权法的大厦，是建立在一个不言自明的人类中心主义基石之上的。法律所保护的“作品”，被定义为“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而能够创作出这种智力成果的“作者”，则被天然地预设为具有自由意志与创造性心智的自然人。然而，当一个由算法、数据与算力构成的非人类实体，能够自主地生成一部小说、一首乐曲或一幅画作时，一系列根本性的法哲学问题便接踵而至：这些由AI独立生成的内容，是否应当被视为“作品”？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谁才是这些“作品”的作者？是设计算法的程序员，是提供训练数据的机构，是输入提示词的用户，还是人工智能本身？其中，最具颠覆性的问题无疑是，人工智能这一非人类实体，是否具备成为著作权主体的资格？这一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对现有法律条文进行技术性解释所能应对的范畴。因为它直接叩问着著作权制度的终极目的与哲学基础。我们保护著作权，究竟是为了激励更多创新成果的产出（功利主义），还是为了保护创作者与其作品之间不可分割的人格联系（人格理论），抑或是为了回报作者在其作品中所付出的智力劳动（劳动财产理论）？不同的哲学立场，将直接导向对AI作者资格问题的不同回答。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从法哲学的不同理论流派审视，将著作权主体的资格延伸至人工智能，其正当性与局限性何在？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和重构“作者”这一核心法律概念，以回应人工智能时代提出的深刻挑战？为了系统性地回答上述问题，本研究旨在运用法哲学的分析工具，深入辨析支撑著作权主体制度的几大核心理论，并将这些理论应用于AIGC的争议情境之中，以期揭示不同理论路径的解释力与困境。本文将首先梳理关于AIGC著作权问题的现有研究，随后阐明本研究的法哲学分析方法，进而系统性地从劳动、人格与功利三个哲学维度，对AI的主体资格问题进行深入的剖析与讨论。最后，在综合分析的基础上，提出本研究的核心结论，并对未来制度的可能走向进行展望。三、文献综述关于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的著作权问题，学术界与司法实践界的讨论已日渐升温，形成了一个跨越法学、计算机科学、哲学与经济学的交叉研究领域。相关的研究文献，可以大致归纳为法律教义学路径、比较法实践路径与技术伦理路径三个层面。法律教义学的路径是当前研究的主流，其核心任务是在现有著作权法律框架内，寻找AIGC的归属方案。绝大多数研究的共识是，根据当前世界各国著作权法普遍奉行的“独创性”与“智力成果”标准，AI本身无法成为著作权主体。因为法律意义上的“创作”被理解为一种源于人类心智的精神活动，而AI缺乏法律上的人格，其生成过程是一种算法执行，而非自由意志的表达。基于这一共识，争论的焦点便转向了在AI、开发者与使用者之间如何分配权利。一种观点认为，应将AI视为开发者或所有者的“工具”，因此AIGC的著作权应归属于开发者或所有者，这被视为对他们在AI研发中巨大投入的回报。另一种观点则强调使用者的作用，认为使用者通过精心设计提示词（Prompt）所进行的引导与筛选，体现了其个性化选择与审美判断，因此在使用者深度参与的情况下，其可以被认定为作者。还有一种观点则较为审慎，认为当人类的干预程度不足以构成独创性贡献时，AIGC应被视为无主物，直接进入公共领域。这些教义学研究的贡献在于，它们为司法实践提供了具体的、可操作的裁判思路，但也存在将复杂的哲学问题技术化的倾向，对于“作者”概念本身的哲学意涵挖掘不深。比较法实践路径则通过分析各国司法与立法的前沿动态，来观察不同法域的应对策略。其中，以美国、英国和欧盟的讨论最为集中。美国版权局在一系列指导意见与判例中，明确拒绝为完全由AI自主生成的作品提供版权登记，坚持“人类作者”的核心要求。英国的法律中虽然存在一个看似为计算机生成作品提供保护的特殊条款，但其适用性与解释在学界仍存在巨大争议。欧盟的立法与政策讨论，则更倾向于从整体上评估AI对创作者生态的影响，并试图在鼓励技术创新与保护人类创作者利益之间寻求平衡。这些比较法研究，极大地丰富了我们解决问题的制度想象力，但不同国家的法律传统与政策目标各异，其经验无法被简单地移植。技术伦理路径则从更宏观的视角，探讨AIGC对社会文化可能造成的深远影响。例如，有学者担忧，如果大量由AI生成的、缺乏真正情感与思想深度的内容被赋予著作权保护，可能会导致文化市场的“劣币驱逐良币”，从而贬低人类创作的价值。还有学者从数据伦理的角度出发，指出AIGC的训练过程大量使用了既有的人类作品，其生成物本身就存在着对原作者权利的潜在侵犯，因此在讨论其权利归属之前，必须首先解决其“出身”的合法性问题。这些研究的价值在于，它们将著作权问题置于更广阔的社会与伦理背景中进行考量，充满了批判性与前瞻性。综上所述，现有研究为本课题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也存在着一些值得进一步深化的空间。目前的讨论，或者过于集中在技术性的法律解释层面，或者停留在较为宏观的经济与伦理后果的评估上，而系统性地运用法哲学的基本理论工具，对“作者”这一著作权制度的“元概念”本身进行深度反思的研究尚不多见。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它旨在超越对“权利应该归谁”的直接回答，而是退后一步，追问“我们为何要承认作者权”，并通过系统性地引入劳动财产理论、人格理论与功利主义理论这三大法哲学基石，来检验将“作者”的桂冠授予一个非人类实体，在哲学层面是否可能、在价值层面是否可欲。通过这种更为根本性的追问，本研究试图为AIGC的著作权争议，提供一个更具理论深度与内在一致性的解释框架。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对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著作权主体资格争议，进行一次深入的法哲学辨析。研究的性质决定了其方法论，它并非一项旨在发现新事实的经验研究，而是一项旨在澄清概念、辨析价值、重构理论的规范性研究。因此，本研究在整体设计上采用理论研究的范式，其核心研究方法是哲学思辨、概念分析与比较制度分析的有机结合。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一种“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演绎与阐释模型。它首先将法哲学中关于财产权利与知识产权起源的三大经典理论——洛克的劳动财产理论、康德与黑格尔的人-格理论、以及边沁等人的功利主义理论——作为本研究的核心分析框架。随后，将“人工智能生成内容”这一新兴的技术与法律现象，视为一个检验这些古典理论现代适应性的“试金石”。整个研究的过程，便是将这三大理论透镜，分别投射到AIGC著作权主体资格这一争议焦点之上，系统性地考察在每个理论视域下，AI能否以及为何能（或不能）被证成为一个合格的“作者”。这种研究设计的优势在于，它能够避免就事论事的法律技术主义，而将具体的法律争议，还原到其背后更为根本的价值冲突与哲学预设层面，从而获得更具穿透力的理论洞见。本研究的分析材料，即支撑理论思辨的“数据”，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是法哲学与政治哲学的元典文献。这包括洛克的《政府论》中关于财产起源的论述，康德的《法权形而上学》与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中关于人格、意志与财产权的经典阐释，以及功利主义思想家关于法律与社会效益的论著。这些元典，为本研究提供了最权威的理论原点。第二，是知识产权法哲学领域的专题研究文献。这包括国内外学者运用上述哲学理论，对著作权的正当性基础进行深入分析的学术专著与核心期刊论文。这些文献构成了本研究与学术前沿对话的基础。第三，是与AIGC著作权问题相关的代表性法律文件与典型案例。这包括各国著作权法的核心条文、主要国家的版权局或专利商标局发布的官方指南（如美国版权局的相关声明），以及已经出现的标志性诉讼案件。这些现实的制度文本与司法实践，为本研究的哲学思辨提供了具体的分析对象与制度背景。本研究的数据分析技术，本质上是一种严谨的逻辑论证与规范性评估。分析将围绕三大哲学理论，分层次展开。在劳动财产理论的框架下，本研究将对AI的“生成”过程与人类的“劳动”过程进行概念上的类比与辨析，重点分析“智力投入”与“主观意志”在其中的作用。在人格理论的框架下，本研究将深入阐释“作品是作者人格的延伸”这一核心命题，并论证缺乏“人格”的AI，其生成物是否能够满足这一要求。在功利主义理论的框架下，本研究将构建一个简化的激励模型，对授予或不授予AIGC著作权保护可能产生的社会总效用进行比较与权衡。在分别完成这三个层面的独立分析后，本研究将进行一次综合性的理论比较与评价，旨在阐明不同理论的解释力与局限性，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关于AIGC著作权主体资格的法哲学立场。五、研究结果与讨论将法哲学的核心理论系统性地应用于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的著作权主体资格争议，其结果清晰地揭示了，将AI本身视为“作者”，不仅与现行法律的条文相悖，更重要的是，它与支撑整个著作权制度大厦的深层哲学基石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从劳动财产、人格表达与社会功利三个维度进行的审视，为我们理解这一冲突的本质，并为未来制度的构建，提供了深刻的洞察。第一，劳动财产理论的困境：无意志的“劳动”无法创设权利。约翰·洛克所开创的劳动财产理论，是现代财产权思想的基石之一，它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早期著作权观念的形成。该理论的核心观点是，个体通过将其自身的劳动，与无主的自然物相结合，从而将自己的某种属性注入该物之中，使其成为自身财产的一部分。在知识产权领域，这一理论被引申为：作者通过其独特的智力劳动，将思想与情感灌注于文字、音符、色彩等公共表达媒介之中，从而创造出了具有独创性的作品，并因此对该作品享有了排他性的权利。然而，当我们将这一理论应用于AIGC时，其解释力便迅速失效。人工智能的“生成”过程，本质上是一种基于海量数据训练与复杂算法运算的、高度自动化的信息处理过程。它缺乏人类劳动所必需的两个核心要素：主观意志与人格投入。AI的运作，并非源于一种内在的、想要表达某种思想或情感的创作冲动，而仅仅是对其接收到的指令（即用户输入的提示词）的一种概率性响应。其“劳动”过程，是一种冰冷的、非反思性的计算，而非一个生命主体将其心智与灵魂熔铸于作品之中的、充满艰辛与喜悦的创造性实践。因此，我们无法认为AI通过这种计算性的“劳动”，将自身的任何“人格”属性混入到了其生成的内容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AI的生成物，更像是一种从庞大的数据“公地”中，被算法筛选和重组出来的“现成物”，而非由一个主体从无到有地、通过注入自身劳动而创造出来的“私有物”。因此，试图以劳动财产理论来为AI的作者资格进行辩护，是难以成立的。第二，人格理论的根本性否定：非人格实体无法进行“人格表达”。如果说劳动理论为著作权提供了起源上的正当性，那么以康德与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所发展出的人格理论，则为著作权提供了价值上的终极辩护。在这一理论看来，财产权，特别是著作权，其根本目的并非仅仅是保护经济利益，而是保障个体作为自由意志主体的“人格”得以实现与发展的必要外部条件。作品，被视为作者独立精神世界的外化与客观化，是其思想、情感、审美与世界观的独特载体。作者对其作品的权利，本质上是其人格权向外部世界的延伸，保护作品就是保护作者的人格尊严。这一理论深刻地影响了以法国、德国为代表的大陆法系国家的著作权制度，其强调作者的精神权利（如署名权、保护作品完整权）不可转让、不可剥夺，正是此种哲学观念的体现。人格理论为我们拒绝AI的作者资格，提供了最为坚实和深刻的哲学论据。因为AI，无论其算法多么复杂、其生成物多么逼真，它在本体论上，都不是一个“人格”主体。它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情感体验，没有价值判断，没有独立的思想。它的“创作”不是为了自我表达，而是为了完成任务。因此，AIGC不可能是AI这一实体的人格延伸，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人格”可以去延伸。将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生成的文本或图像，与一个人类作者呕心沥血的创作等同起来，并赋予其相同的“人格”价值，这本身就是对人类创造性精神的贬低与消解。承认AI为作者，就意味着著作权制度将与其最核心的价值内核——保护和促进人之为人的创造性尊严——相脱离，这无疑是整个制度的异化。第三，功利主义的审慎权衡：激励错位与垄断风险。与前两种理论不同，功利主义并不关心著作权的形而上学基础，而是将其纯粹视为一种旨在实现社会总效用最大化的政策工具。其核心逻辑是：我们之所以要授予作者一段时间的专有权利，是因为这种权利所带来的预期经济回报，能够激励他们投入时间与精力去进行创作，从而为社会贡献出更多有价值的文化产品。从这个看似灵活的、结果导向的视角出发，授予AIGC著作权保护，似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论据是，如果AI的生成物无法获得著作权保护，那么AI的开发者与所有者，就缺乏足够的经济激励去投入巨额资金进行技术研发与算力维护，最终将阻碍AIGC技术的进步与应用。然而，对这一功利主义论证的深入分析，则会揭示其背后潜藏的激励错位与垄断风险。首先，著作权制度旨在激励的是“创作”本身，而非“创作工具的研发”。对AI技术的激励，更适合通过专利法、商业秘密法以及政府的科研资助等方式来实现。如果将AIGC的著作权直接赋予AI的开发者，就相当于允许一个工具的制造者，自动地、无限地享有由该工具所生产出来的所有产品的权利。这将导致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产权垄断。少数掌握了先进AI技术的大型科技公司，将能够以极低的边际成本，海量地生产受著作权保护的内容，从而对广大的人类创作者（特别是中小创作者）构成毁灭性的不公平竞争，最终可能非但没有促进文化繁荣，反而导致了文化多样性的凋零。其次，将AIGC直接投入公共领域，同样具有巨大的社会功利。这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使用、修改和传播这些内容，这将极大地降低知识与文化的获取成本，促进二次创作与创新，为社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公共利益。因此，从功利主义的计算来看，授予AIGC著作权保护所带来的激励效果，很可能远小于其所造成的市场垄断与公共领域萎缩的负面效应。一个更为合理的功利主义选择，似乎应是将大部分由AI自主生成的内容，划归公共领域。综上所述，无论是从回报劳动的角度，还是从表达人格的角度，抑或是从社会激励的角度，将AI认定为著作权主体，都面临着难以克服的理论障碍与实践风险。这一结论的理论贡献在于，它系统性地论证了著作权制度的“人性”基石不可动摇。其实践启示则在于，未来著作权制度的改革方向，不应是轻率地打开非人类主体的“潘多-拉魔盒”，而应更加精细化地去界定和识别在AIGC的整个生命周期中，“人类”的独创性贡献究竟体现在何处。例如，对于那些深度介入、通过复杂而富有创造性的提示词工程来“引导”AI生成特定风格与内容的用户，可以考虑承认其作者地位。而对于那些由AI高度自主生成的内容，则应勇敢地将其确认为公共领域的一部分，以滋养未来人类的创新。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法哲学的深层视角，对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的著作权主体资格争议进行了系统的理论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无论从洛克的劳动财产理论、欧陆的人格理论，还是英美的功利主义理论这三大支撑现代著作权制度的哲学基石进行审视，将人工智能（AI）本身认定为著作权主体，都缺乏充分的法理正当性。劳动理论要求权利源于具有主观意志的智力投入，人格理论强调作品是作者精神世界的外化，而功利主义则追求对人类创造性的有效激励，AI作为一种非人格的计算工具，其生成过程无法满足上述任何一种理论的核心要求。因此，著作权制度的“作者”桂冠，应继续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