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之～不亦快哉.docxVIP

明：留白兄弟是一位治传统文化的青年学者，他勤勉好学，饱读经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解读有自己独特的视角。我曾见赠他的力作古诗今读，也经常在古典文学知识杂志读到他的内容详实而颇见学术功力的文章，他对世说新语用功极深，出版了专著。今年五月，我与其同游富春江，登严子陵钓台，听其谈“中国隐逸文化”，其间，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我深为他的扎实的国学功底和出众的演讲才能而折服。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很多。今天，读到他的一篇好文，现转发到博克上，和各位朋友共享。一个人的水浒传读鲍鹏山新说水浒一，我是鲍鹏山的读者，也是鲍鹏山的朋友。前者让我觉得幸运，后者让我感到温暖。因为是读者，一直想写写读鲍鹏山的感受。又因为是朋友，一直不敢写，不便写。唯恐一不小心就变成标榜延誉，无聊鼓吹。鼓吹我不是不会，但对于一个真正值得鼓吹的人，任何“疑似鼓吹”的行为，都不如沉默。屈指算来，先是寂寞圣哲，接着是思想的历史三书（天纵圣贤、彀中英雄、绝地生灵），再接着是中国文学史品读、说孔子鲍鹏山赠我“哂阅”、“斧正”的书也不少了，作为一个经常写点书评的人，我甚至都等着他“暗示”点什么，但一直没等到。他不说，就给了我故作矜持的机会。于是我选择了“语默”。有些人，尽管没有多少羽毛，但还是假装很爱惜羽毛的样子，比如我。有些人，因为羽翼已经丰满，所以更懂得爱惜羽毛，比如鲍鹏山。去年我写完古诗今读，出版方要求请名流专家推荐一下，我想到了鲍鹏山，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未几便发来一段言之有物的荐语。这是他的厚道处。相比之下，我就显得不够厚道，不是没有投桃报李，而是明明有话要说却还藏着掖着。当然，也可以这么说鲍鹏山还没有把我刺激到“非说不可”的地步。尽管我认为鲍鹏山的文笔超过了某些当红文化散文家，但我还是有不说的理由。除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点故而“不必说”以外，还因为尽管鲍鹏山的大部分观点和趣味都深得我心，但也偶有让我意犹未尽的地方“不必说”其实也有“不好说”的成分在。如果我们不是兄弟相称的朋友，也许一切都不成问题。作为一个挑剔的读者和亲近的朋友，我要求于鲍鹏山的可能远比一般读者为多。我有预感，鲍鹏山一定会满足我的阅读期待，因为他是那种“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的写作者，而且一直处在文学和思想的“林中路”上。他一边前行，一边不断将沿途的见闻和我们分享。他兴奋着，也让读者兴奋。因为这些原因，我一直没有动笔。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鲍鹏山带给我更多的刺激和惊喜。等待“不得不说”的那一刻。二，但我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快。收到这本鲍鹏山新说水浒（复旦大学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我就知道，“不得不说”的时候到了。早就听说鲍鹏山要去“百家讲坛”讲水浒。说实话，心里着实为他捏着一把汗！我不无庸俗地想到，在当今的“水浒研究学会”之类的学术团体中，并没有鲍鹏山的名字，关于水浒，也未见他有足以骄人的研究成果。我更在心里思忖，在电视连续剧水浒传那首“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主题歌唱遍大江南北之后，鲍鹏山千万不要来个“老调子还没唱完”！在我看来，水浒传固然是一部文学史上的伟大史诗，但也未尝不是嗜杀成性的暴力美学的渊薮！稍不留神，就会陷入“过犹不及”的阐释怪圈。没想到，鲍鹏山在央视新说水浒的第一集便吸引了我。随后的讲述更是风生水起，纵横捭阖，借力打力，别开生面。他那六安口音颇浓的普通话，渐渐由听来好笑变得入耳入心，许多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闻之解颐，思之动容，通俗而不媚俗，聪明亦且高明，其慎思明辨之力，启迪受众之功，确为此前几位主讲人所阙如。明眼人一看便知，鲍鹏山对于水浒，实有着不亚于金圣叹的抱负，金圣叹是“挥刀腰斩”，鲍鹏山是“脱胎换骨”用现代视角“解构”那个似乎不容解构的英雄世界。我以为，鲍鹏山“新说水浒”的主要特色有三：首先是“文本细读”的成功运用。水浒不好讲，因其是最具平民气质的文学经典，家喻户晓，耳熟能详，“戏说”“正说”“歪说”都不行，鲍鹏山的路数属于“细说”在细节处说出“人人眼中所有，人人心中所无”。“细说”必须建立在“细读”之上，所谓“披沙拣金，往往见宝”。有人对鲍鹏山对林冲、武松等英雄人物的“诛心之论”不以为然，甚至大加挞伐，原因无外乎一个，即鲍鹏山颠覆了他们心中的“英雄”形象。但“反对派”们常常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鲍鹏山对英雄人物抽丝剥茧般的“解构”，无不建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他下每一个判断，提出每一个反题，大都是“毋意毋必毋故毋我”的，大都出自原著的字里行间，源于对情节、细节和人性的精准把握。例如林冲听到娘子在陆谦房内和高衙内争执，不是破门而入，而是“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这一细节一般读者无不熟知，但谁又会像鲍鹏山这般胆大心细，看出林冲“明显地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这样的推理并非空穴来风，盖因当初林冲第一次要打高衙内时，就有“手软”的前例。林冲被那个黑暗的世道所塑造的复杂甚至阴暗的内心世界就在这些对细节的解剖中一览无余。鲍鹏山看似颠覆了英雄林冲，却凸显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还原了“人”。接下来，他又用“面子”一词分析林冲以及关闭了门窗的街坊邻居，直把“面子”背后的人情世故的“里子”血淋淋地揭开来，触目惊心。再如讲到“林冲风雪山神庙”时，鲍鹏山反复描摹林冲随身携带的那些行头，以此说明“林冲无反心，林冲有力量”。林冲杀掉三人之后，鲍鹏山又提醒我们注意林冲丢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最后则将审视的目光对准“没有写到的一个东西”钥匙。然后他说：“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了门！”，“一个最无做英雄愿望的人，就这样被逼成了英雄”。这样的解读丝丝入扣，令人信服。鲁迅批判封建道德，有句名言：“从来如此，便对么？”具体到对英雄人物的惯常接受心理，亦可作如是观。鲍鹏山的“麻辣”观点未必无懈可击，但审慎的反驳和严肃的批评，总该以事实为根据，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否则实在难以服人。说实话，我以往对水浒人物的理解恐怕和“反对派”们大同小异，但听了、读了鲍鹏山的“新说”，不得不反省自己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囫囵吞枣、主题先行甚至“政治挂帅”式的阅读，常常只能读出英雄的“高大全”，而掩盖了只要是人都不可避免的“假恶丑”。而真实的“假恶丑”，往往能够成就文学艺术的“真善美”这层意思则通常为一般读者所忽略。试问，如果所谓“英雄”离我们常人越来越远，难道真是芸芸众生的福音吗？对英雄崇拜的社会，恰是众生最无力、无助的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说，鲍鹏山敢于打破英雄的神话叙事，还原英雄的人性缺陷，未尝没有寄寓着某种深爱和期待深爱的是经常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劳苦大众，期待的是经常被权力之手遮蔽的朗朗乾坤。“偶像的黄昏”原本该是“庶民的盛宴”的，“英雄的倒掉”又何尝不是如此？其次是“精神分析”的大胆尝试。一个文学研究者，不能不首先是一个“人”的体验者和探究者。庄子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鲍鹏山不止一次引用过这句话。和正统的学院派文学研究相比，鲍鹏山对于水浒传的处理是直指人心的，明察秋毫的，因而又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从方法论上看，除了“文本细读”的成功运用外，他还借鉴了社会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的方法，解析权力、制度、文化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比如，在说到林冲和鲁智深的区别时，鲍鹏山就拈出“利害判断”与“是非判断”二义，指出相比“不仅为自己争取正义，还为他人主持正义”、只做“是非判断”的鲁智深，只会做“利害判断”的林冲“早已被体制奴化了，只要灾祸不降临到他头上，他永远都是顺民”。说到这里，竟然用镌刻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的德国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的著名箴言作为证据，从而得出“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才能最终避免自己被人奴役的命运”这一结论。你说鲍鹏山鬼不鬼？再如鲍鹏山说到林冲发配前与岳父张教头的一席话和一封休书，竟然一字一句、敲骨吸髓地分析出了林冲此时此刻的自私和怯懦，真叫心细如发，妙到毫颠！这还不算，他还别出心裁，说林冲简直患上了“人质爱上绑匪”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并进一步指出：在权力社会里，权力拥有者处于绝对的优势，被权力侵害的人无法摆脱权力这个母系统，于是，权力拥有者行为的不正当性就被忽略。而为了生存，为了不至于招致更大的迫害，受害者就会产生与施害者合作的冲动，并对施害者没有采取更极端的伤害心存感激。这样的解读早已溢出水浒的文本之外，而成了对社会公共领域的辛辣批判。而这样的批判，并非一般钻故纸堆的学究们所能道，所敢道！说白了，鲍鹏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借了对林冲的“精神分析”来批判无良制度和绝对权力对人性的杀伤，他不仅没有损害林冲的光辉形象，反而进一步凸显了林冲这一形象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也从一个新的角度彰显了水浒传叙事写人手法的高妙。如果说自鲍鹏山“新说水浒”以来，百家讲坛真的实现了所谓“成功转型”，那么，似此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的对“常识”、“良知”的宣讲和渗透，当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点。自百家讲坛开播以来，如此富有反思气质和批判锋芒的主讲人，不说仅此一见，亦可称“多乎哉？不多也”。第三，“笔尖常带感情”的“格言体”叙述。鲍鹏山的文字，原本属于“笔尖常带感情”的那种，正如胡适说梁启超的文章，“使读者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我读他以往的文字，常常感受到弥漫于字里行间的一种纵横鼓荡之气。那是“汪洋才气”、“虎虎生气”、“浩然正气”、“书生意气”、“狂狷之气”等的混合物，尽管偶尔也有让人觉得“意气用事”的地方（比如逮到机会就要批判一下学院体制和考据型学者，发一通牢骚），总不失活泼可爱。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部被媒体催生的“新说水浒“，竟然实现了鲍鹏山在写作上的一个突破。听他说已经觉得快意，读他的文字更觉精彩。一个对文字要求严格的人，一定不会把讲稿当书稿，因为“听说”与“读写”原本不是一回事，读鲍鹏山的这本书，你会觉得比他在讲坛上讲的更整饬，更从容，更有趣。不知是排版疏朗的原因还是鲍鹏山有意为之，这本书的好多段落竟让我想起古龙的武侠小说。如果不算唐突，我愿意用“夹叙夹议”来形容，夹生饭似的叙议结合并不难办，但叙中有议，议中有叙，叙得生动，议得活泼则极不容易。尤其是那些不时出现的格言警句，短促而隽永，精致而耐读，活色生香，充满张力。比如：人，也就从打个人小算盘开始，从大人变成小人的。人之上，还有天！人在做事，天在看！做官，要关系，要门路；做贼，也要关系，也要门路；做强盗，也要关系，也要门路！下面一段更精彩：协商不能解决的，用法。法度不能解决的，用刀。可见，官府不作为，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问题：自己无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依无靠的顺民。自己有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法无天的暴民。暴民不是国家的力量，而是国家的祸害。顺民呢？同样糟糕：顺民不是国家的财富，而是国家的累赘。一个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既不要暴民，也不要顺民，要的是公民。一不留神，你还以为这是在搞“公民教育”。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公民教育”，而且是在百家讲坛搞“公民教育”，让人忍不住要赞一声：老鲍，真有你的！这种格言警句式的叙述方式一定要有担当、有思想、有力量的文化人才能奏效，鲍鹏山就是这样的文化人。他说英雄行侠仗义靠的是刀，文人行侠仗义则是用言论。这话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文人常常是运笔如刀，有良知和常识的言论不正是另一种“刀”吗？它也许不能扫除邪恶，却能荡涤黑暗，护持正义。那些不时如吉光片羽般闪现的“格言警句”，正是鲍鹏山的“刀”一把解剖社会和人性的文字之“刀”。三，和百家讲坛的某些仅靠“说”而一夜成名的主讲人不同，鲍鹏山是“写出来”的学者型作家，作家型学者，他的著作不说“等身”，也堪称“甚夥”，他坚守在古典文学的园地中，广种薄收学而不厌，重“义理”、擅“辞章”而不涉“考据”，可说是学界的“思辨派”和“性灵派”，在当今严重被格式化的学术生态中，鲍鹏山无疑走出了自己的一条“异路”。在文坛，鲍鹏山又是文化散文作家中的“实力派”，他的学养支撑了他的文笔，他的思辨成就了他的特出。鲍鹏山对水浒英雄的“解构”，不仅不会损伤水浒传分毫，反而是用“反证法”证明了水浒传的伟大！伟大的书总能养心、养眼、养智、养气。从先秦诸子一路读来的鲍鹏山，终于读出了属于自己的水浒传。如果说这是一种成功的话，怕也不是鲍鹏山个人的成功，而是一部伟大经典强大生命力的显现，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西方文论中读者可以参与文本再创造这一说法并非无稽之谈。“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相应地，一代也必有一代之读者。一个优秀的读者和“解人”完全可以“激活”古老经典中那些依然“沉睡”在海平面以下的部分。一座内蕴丰富的冰山，完全有可能通过来自地壳内部的“造山运动”，耸动起一处又一处无人认领的“峰峦”。甚至，看似冰冷的山体内部，还会酝酿出喷薄而出的火山岩浆来！不禁想起鲍鹏山说武松打虎的那一段：他因为要脸，就不好意思退回去。因为没有退回去，就碰上了老虎，就打死了老虎，就成就了他一世的英名。可见，好面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往往逼着自己做一些有难度的事。做成了，自然就有了成功。很多大事，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都是逼着做出来的，都是自己逼着自己勉为其难做出来的。人有时要逼自己，逼出自己的潜能。不逼，你哪里知道你能做多大的事呢？正如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