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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从 脱 嵌 到 嵌 入卡尔波兰尼社会思想引论一、导言一 问题匈牙利籍学者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1944年发表的经典著作大转变(Great Transformation: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 )为人们认识市场经济、理解两百多年来的西方历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洞见。在他看来,市场经济远不是如新老自由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人类经济活动自发演进的产物,相反,依靠价格机制进行自发调节的市场体系完全是人们为了适应机器大生产的需要而人为建构的结果。随着劳动、土地和货币作为虚拟商品(virtue commodities)纳入市场体系,后者成为独立于社会其他部分的自主系统,人们的经济活动不再是嵌入于(embedded)社会之中,而是脱嵌于(disembeded)社会之外。不惟如此,由于劳动和土地分别意味着人和自然,而人和自然是社会的物质构成要素,所以这两者的虚拟商品化意味着社会反过来从属于市场,市场社会由此成为市场经济的必然产物。然而,市场社会给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带来了无法承受的风险和退化(degradation)使得它从其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引发了旨在保护社会的反向运动(counter-action)。这种反向运动不断地侵蚀和破坏市场经济运转的机制,使得市场社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进一步推动反向运动的积累和发展。最后,市场经济的各大制度机制一一崩断,法西斯主义浮出水面,试图收拾残局。可以说,在上述的大转变与波兰尼后来的研究中,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历史与本性、对现代性、对人类的当下处境的深邃而独特的思考。随着冷战的结束,以及接下来新自由主义的弊病在其流行中的暴露,波兰尼的思想逐渐走出了阴影和迷雾,越来越成为人们重新思考历史和现实的重要参照。然而,对波兰尼思想的已有研究远远不能与当下的这种需要相匹配。为数并不很多的已有研究主要表现出两种倾向:一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波兰尼提出的三种经济整合模式(models of transaction)即互酬(reciprocity)、再分配(redistribution)和市场交换(exchange)的界定,以及对其中某种模式(主要是再分配)的应用前景的考察上,或者与此相关,把精力花在对形式经济学(formal economics)与实质经济学(substantive economics)之间的争论上,这是一种技术化的倾向 当然,这并不是说波兰尼的经济整合模式分类理论以及形式经济学与实质经济学之间的划分不重要,相反,它们在波兰尼的整个思想中占有极大的分量,不过,展现这种分量需要与已有讨论完全不同的理论语境,这正是本文所尝试提供的。;另一种倾向与之相反,是一种意识形态化的倾向,它们把波兰尼对市场经济的尖锐批判作为自己反对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的教条化的理论武器,把波兰尼作为某种意识形态象征,就像哈耶克被自由主义者作为自己阵营的象征一样 同样,这也不意味着不能反对市场经济或者经济全球化,只是说不能不顾历史环境的改变,在意识形态争论中不加反思地把波兰尼的话作为的标枪和子弹,甚至作为防弹背心。与历史上一些重要的社会思想家(比如马克思、涂尔干,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包括韦伯)所遭遇的情况类似,上述两种倾向的产生很可能源于对波兰尼思想发展的一种人为的割裂式理解,即把他到写作大转变时为止的思想与他到美国大学任教之后的思想截然分开,并根据论者自己的倾向作取舍:或者认为前一阶段的思想是真正独立而富于原创性的、而后一阶段则是由于向美国意识形态和学院制度的妥协而丧失了真正的问题意识;或者认为只有在后一阶段才摆脱了过分的意识形态偏向、从而在翔实的材料基础上开发出有价值的学术思想。在本文看来,虽然在去美国前后波兰尼的研究风格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但他的问题意识是始终如一的:大转变远不是意识形态宣传;而波兰尼在北美的经济史和经济人类学研究更不是“思想淡出、学术凸现”的表现。本文的目标,就是对波兰尼前一阶段与后一阶段的研究取得通贯的理解,为达此目的,首先要对经济行动的“脱嵌”过程进行深入的考察,我们将区分若干个面向,尽可能细致深入地分析“脱嵌”过程的社会学意义。二、预备概念“嵌入” 要想对经济行动的“脱嵌”过程进行考察,可能首先要弄明白什么是“嵌入”。“嵌入(embededness)”这个概念首先是由波兰尼在大转变中提出来的。不过,正如有的论者所言,虽然此后波兰尼在社会科学界、特别是经济史和人类学领域取得了影响,但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直接提到他、公开讨论他的人并不多(Stanfield, 1986, 20-1; Lewis, 1991),所以,现在提到“嵌入”概念,人们更多地是想到了格兰诺维特,正是后者的一篇经典性文章经济行动与社会结构(Granovetter, 1985)使得“嵌入”概念在社会科学界无人不知。然而这种广泛的运用也造成了混乱,读过波兰尼的书和格兰诺维特的论文的人都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两个人对这个概念的用法,虽然似乎有某种联系,但更明显的是两者之间的差异。在最近举行的一次关于“嵌入”概念的讨论会(Krippner, Granovetter, etc., 2004)中,面临严厉的批评,格兰诺维特只得坦白承认,虽然他在那篇文章开头的文献讨论中提到了波兰尼的大转变,但是“嵌入”这个概念是他早在读到波兰尼之前就想到要用的,而写这篇文章时,他其实已经忘了波兰尼到底说了什么,所以这个概念在他那里的用法与波兰尼的用法并不相干,而且由于后来这个概念被用滥了,“试图要涵盖几乎任何东西,因而也就毫无内涵”,所以他自己早已经不用了。由此可见,格兰诺维特版的“嵌入”概念应该被抛弃,正如克里普娜(Greta Krippner)虽严厉却中肯地批评的,格氏和新经济社会学对“嵌入”概念的使用,仍未脱离将经济与社会相分离的窠臼:当他们用社会视角研究经济过程的时候,他们抛弃了市场的领域;反过来,在他们那里,市场则是没有任何社会内涵的、理论上自主存在的实体(entity)(Krippner, Granovetter, etc., 2004) 有趣的是,在读到克里普娜的批评之前,笔者从社会理论的角度也给出了一个殊途同归的批评,见(刘阳,2005)。所以,这里对嵌入概念的讨论,我们还是打算回到卡尔波兰尼。遗憾的是,在大转变中,波兰尼极少提到“嵌入”,而是把嵌入状态作为自然的状态而不加界定,直接讨论脱嵌的过程。然而我们为了讨论层次的清晰起见,还是要从他的整体论述中离析出嵌入状态到底为何 在大转变中,波兰尼对嵌入的有限讨论集中在第六章,这里是对这些讨论的梳理和概括。在最明显的层次上,嵌入状态意味着劳动力和土地尚未商品化,仍然与人们的生活浑然一体 波兰尼所说的虚拟商品有三种劳动力、土地和货币,不过在这里讨论何为嵌入状态的时候,我们只论及前两者。尽管只有到了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出现之后,货币的虚拟商品化所包含的巨大风险才显露出来,但是在真正的市场经济出现之前,它已经具有虚拟商品的性质,所以我们把它暂时排除在关于嵌入状态的讨论之外。劳动力是人的生命、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它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获得自己和家人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资料,而且具有丰富的社会和文化层面的涵义。也就是说,人的劳动是同他的整个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嵌入状态的第一个层面。而土地呢:经济功能仅仅是土地的许多至关重要的功能中的一种。它为人的生活提供稳定性;它为人提供栖息之所;它是他生理安全的条件;它也是风景和季节。设想他的生命中没有土地,就像设想他出生时没有手脚一样。(Polanyi, 1944, 178)换言之,土地的经济功能也是与它满足人的需要的其他功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波兰尼还进一步言道:“劳动形成生活的一部分,而土地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生命和自然形成一个紧密链合的整体。()”包括劳动在内的人的所有活动都是与自然紧密联系成一体的,这是嵌入状态的第二层面。嵌入状态的第三个层面可以从第一个层面引申出来。既然劳动不仅仅有经济义涵而且有社会和文化义涵,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是交织在“诸如亲属关系、邻里关系、职业关系和信仰关系”等等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的,因为这些意涵只能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才能生发、体现出来。以上我们根据大转变对嵌入概念进行了非常简单的、初步的探讨,这种探讨的目的并不在于给出一个严格、清晰的定义,而在于让读者对这个概念有个基本的认识,以便我们下面进行有关脱嵌的讨论 实际上,对嵌入的讨论本身就是本文的主要任务之一,见本文第三部分。二、脱嵌的过程与表现:经济与政治的分离按照波兰尼的理解,西方十九世纪文明在二十世纪的崩溃,就是建立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的努力所造成的后果。由于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的建立是以劳动力、土地和货币的虚拟商品化为基础的,所以,根据本文前一部分对嵌入的界定,我们也可以说,西方十九世纪文明的崩溃是“脱嵌”过程所造成的后果。然而,正如西谚所云,罗马城不是一天可以毁掉的,我们必须考察最终产生如此巨大后果的过程是怎样一步步展开的。基本上,这个过程可以概括为经济与政治逐步分离的过程。一、 从绝对主义国家到法治国家由于受到以“人类历史发展五阶段论”为代表的粗俗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国内学界对“绝对主义国家”这个概念不甚熟悉,一方面有人会把“绝对主义”与西方学界所说的“专制主义”相混淆,以至于把“绝对君主制(absolute monarchy)”误译为“专制君主制”;另一方面,人们对西方社会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转变过程不甚了了,也没有足够的兴趣去了解“绝对主义”这个概念。对前一个误区的澄清超出了本文的范围 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刘北城为佩里安德森(安德森,2001)所作的中译序,本文对绝对主义国家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以这本书中的论述为基础。,而就本文的目的而言,对作为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过渡的绝对主义国家的探讨,却具有基本的重要性。在典型的封建主义的环境里,不管是乡村里的农奴还是城镇里的手工业学徒,都生活在经济与政治水乳交融中,一方面,他们向领主或者行会师傅贡献自己的劳动或劳动产品,另一方面也由于自己对后者在人身上的依附而获得政治意义上的庇护和社会意义上的照料和人格交流。用安德森的话说就是“封建主义作为一种生产方式本来的定义应是:经济与政体的有机统一体农奴制作为榨取剩余价值的机制,在村社这个最小的分子中将经济剥夺与政治法律强制融为一体”(安德森,2001,6) 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作为西方知识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安德森比较严格地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所以我们应该注意淡化他著作中诸如“榨取剩余价值”、“经济剥夺”和“政治法律强制”这样一些概念的价值评判色彩。笔者引用这段文字的目的,只是在于作为封建社会中经济政治紧密不分的证据。封建主义中政治经济紧密结合的状况在绝对主义王权出现之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前的封建共同体单位(庄园、行会)中的政治功能逐渐退化。作为这种退化的补充,这些单位在经济上得到巩固,这种巩固的最明显体现就是罗马民法、特别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的复兴(安德森,2001,7;12-3)。不过,封建共同体单位中政治功能的退化并不意味着在整个社会里,经济和政治都已经截然两分了。实际的情况是,政治功能虽然在社会基层单位淡化,但却在社会秩序的顶峰中央集权的君主政体那里集中起来。再次借用安德森的话说,经济剥夺与政治法律强制基本联系的解体,并不意味着后者在社会中消失了,而是成为后者向社会体系的王权巅峰集中的前提条件(安德森,2001,7)。这样,我们可以说,在绝对主义王权国家里,经济与政治的联系在社会基层趋于解体,但在社会的最高层君主王权那里,却集中起来并获得了更高层次的统一。一定要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当然可以说成经济剥夺与政治法律强制在更高、更间接和更有欺骗性的层次上勾结在一起了;然而如果用相对中立化的“国家政权建设”的视角,这种统一则是社会成员摆脱次级群体强制、得到公民身份,直接从国家那里得到承认和保护的过程(张静,2001;涂尔干,2001,65-9;Tilly, 1994)。不过,我们这里关注的问题要具体一些,那就是,在绝对主义王权那里,经济与政治的统一是怎样体现的。总体而言,这种统一体现为“现代国家逐渐将经济问题纳入到国家治理的范围内,原来属于私人范围的商品交换与社会劳动的问题,开始成为公共问题”(李猛,2002,19;亦参见福柯,)。在这里,安德森的话值得大段引用:赫克谢尔(Hecksher)的名言是:“国家既是重商主义经济政策的主体又是其目标。”其最具典型意义的建树是法国的皇家工厂、受国家管制的行会以及英国的特许公司。前者(是)在中世纪合作关系的发展无须加以评论;后者使政治经济秩序相混合,其程度连亚当斯密都感到吃惊。因为重商主义正是代表了封建统治阶级的信念,这个统治阶级既适应了一体化市场的需要,又保持了对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所谓“丰饶的考虑”与“力量的考虑”统一体的基本看法按照重商主义理论,为了国家的繁荣和强盛,政治要不断地介入经济运行过程中重商主义理论(Montchrtie, Bodin)则是强烈的“主战派”,强调战争的必要性和利益所在。反之亦然,发展强大经济的目的就是要成功地推行征服性的外交政策。 引文中“(是)”为引者为了引文的通顺所加。(安德森,2001,21)作为绝对主义王权在经济和外交方面的体现,重商主义始终将经济政策与政治考量放在一起。对外,为了在本国积累起财富,重商主义鼓励货物的出口、严格禁止贵重金属的出口,并大搞殖民扩张;对内,则一方面为了在财政税收方面强大起来,另一方面为了打压地方共同体、加强中央集权,而努力消灭“地方保护主义”,扫除流通障碍,建立全国范围的统一市场(参见Polanyi, 1944, 65)。与常识看法相反,国家建立全国范围的统一市场的努力大致达成之时,并非公共权威对市场竞争的规制功成身退之日。波兰尼对这一情势作了非常有启发性的回顾和分析(Polanyi, 1944, chp. 5; 另可参见尘盐,2005)。在漫长的传统文明社会里,交换(exchange) 众所周知,由于波兰尼提出了著名的三种经济整合模式的区分,这里的交换(exchange)并不是通常宽泛意义上两种物品占有权属的相互变更,而是特指纯粹为满足物质需要而进行的“tansaction”。参见(Polanyi, 1944, chp.4 &5; 1977, chp.3&4)所赖以发生的场所一直有地方市场(local market)和远程贸易(foreign trade)两种。这两种交换体制是截然分开的:一个提供日常用品,一个提供奢侈品或稀有的必需品。两种交换体制都是非竞争性的:在地方市场上能够提供的物品虽然别的地方也能产出,但由于这些物品要么太笨重,要么太容易损坏或无法保鲜,无法克服空间的障碍而与本地产品形成竞争;远程贸易所能提供的物品虽然能够克服空间障碍,但由于产地的特殊性而没有与之竞争的生产者。在中世纪后期的西欧,商品经济(远程贸易)获得发展,但是作为远程贸易和地方市场载体的城镇为了自己不致解体,极力维护两者的截然区分,这使得包含竞争因素的地区市场(internal market)与全国市场(national market)的自发形成成为不可能。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中,绝对主义王权采取了后人称之为重商主义的政策,力促国内统一市场的形成。不过,城镇规制市场贸易的权力(也就是安德森所说的政治法律强制)虽然上交,它们在市场竞争和由竞争导致的垄断下发生解体的危险却并没有消失。现在应对这种风险的任务落到了国家的身上:“对经济生活全方位的规制,只是这一次是在全国而不是在市政(municipal)的范围上,成为必须采取的措施。”(Polanyi, 1944, 66)。规制针对的对象是供给方和需求方中的那些不负责任的竞争者。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新形成的全国市场不可避免地在某种程度上是竞争性的,但在其中占优势的仍然是规制这样一种传统的特征,而不是竞争这样一种新的因素。(同上, 66)小结上一段的讨论:绝对主义王权的兴起,打破了封建社会中经济与政治在社会基层单位水乳交融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经济与政治的彻底分离,相反,两者在社会的最高层次国家的层面上更紧密地统一起来,这个统一的表现就是重商主义。在重商主义政策下,无论是打破不同地域和种类的市场之间的壁垒的努力,还是对新形成的全国市场的全方位规制,都体现了经济与政治的紧密结合。在波兰尼看来,正是绝对主义王权那经济不分离于政治的原则,使得英国都铎王朝和前期斯图亚特王朝在圈地运动中有了区别于后世英国政府的良好表现:国王和他的议会,内阁大臣和他的主教们都在为公共福利以及事实上社会的人和自然的实质而与这些暴行(指圈地运动引者)做斗争。几乎没有丝毫间歇,一个半世纪以来他们都在于人口减少做着斗争,从1490年到1640年。(同上,35)王权和法官们的艰苦努力,使得圈地这一难以避免的社会运动趋势展开的速度有所放缓,从而使国王统治下的人民虽经受苦难,但却避免了灭顶之灾。不幸的是,“未来是属于国会和立宪政体的国家的。君主统治的政府被一个阶级的政府所取代”(同上, 38)。这样一个“阶级的政府”就是后世所谓“法治”的政府。“法治”即依法而治(rule of law),依法而治的国家即“法治国(a rule of law nation, Der Rechtsstaat)”(陈新民,2001,37)。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共提出“依法治国”的治国方略以来,学术界对法治概念的探讨就方兴未艾,不过,由于本文的特定目的,我们不对这个概念的当下义涵多作纠缠,而是试图再现它在被广泛实践时的理论和现实含义,在此基础上,我们想阐明,从绝对主义国家到法治国家,到底意味着什么。西方的法治主义思想有两个传统,一个是英国的法治(rule of law),另一个是德国的法治国(Der Rechtsstaat)。尽管许多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如洛克、卢梭、孟德斯鸠和康德,都或明或暗地提到了法治思想(高鸿钧,2000,3),但不管是在英国还是德国,对法治理论的明确和系统的阐释都是在十九世纪 大陆学界对法治理论脉络的梳理鲜有细致且系统者,幸好台湾学者陈新民有相关专著德国公法理论基础在大陆出版(2002),本文接下来对法治概念的探讨皆本自该书的前两章(“德国19世纪法治国概念的起源”、“国家的法治主义英国的法治(The Rule of Law)与德国法治国(Der Rechtsstaat)之概念”)。陈先生是留德博士,德国公法学专家,他的有关探讨在汉语学界应该享有较权威的地位。1885年,英国法学家戴雪(A. V. Dicey)出版英国宪法学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the Law of the Constitution )。在这本法学名著中,戴雪提出英国宪法具有三大特征:一,国会在法律上拥有无权威,甚至可以称之为国会主权;二、国会主权之下有接续体系,即国家依法而治;第三,强大的宪法惯例的存在(陈新民,2002,41)。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戴雪给出了著名的关于法治的定义:第一,首先,人民非依法定程序,并在普通法院前证明其违法,否则不能遭受财产或身体上不利的处罚;其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个英国人不论地位或阶级,皆需臣服于普通法律,并接受普通法院的管辖;第三,英国宪法是英国各法院由个案判决所累积的成果,所以是法院所保障之人权的结果,而非保障人权之来源(陈新民,2002,41;亦可参见高鸿钧,2000,3)。在德国,并没有出现一个戴雪式的人物提出权威的法治理论,作为学术界有关探讨的基础,不过,综合起来,德国的法治国思想有如下几个特点(陈新民,2002,28-31):一,强调实际制订出来的法律规范作为约束国家权力的工具(即法律实证论的色彩浓厚);二,强调立法权与行政权的分立,在司法方面,虽不如英国强调司法独立,但是发展出行政诉讼制度,以达到对行政权运作约束的法治化和司法化;第三,在思想资源方面,重孟德斯鸠的权力分立说而轻卢梭的人民主权说。从本文的主题来看,上述法治概念的意义为何?美国当代批判法学家昂格尔为我们提供了合适的理论框架(昂格尔,2001)。在他看来,完全意义上的法律 昂格尔对广义上的法律的定义相当宽泛,这里所说的“完全意义上的法律”在他的分类里即“法律秩序(legal order)”。有关他对法律的分类,下文还将述及。有四个性质:公共性、实在性、普遍性和自治性(昂格尔,2001,46-51)。上文戴雪的法治三原则中的前两个与法律普遍性有关(同上,51),第三个跟法律自治性有关 这一点是笔者自己的理解,这个原则其实是英国普通法传统的特殊性,而英国普通法的实践最有力地体现了法律自治性的特征。;德国法治国概念也大致是这样的,法律实证化和立法与行政的分离,实际上都是指向法律的普遍性。问题来了,很明显法治时代的法律是完全意义上的法律,那么怎么不见戴雪强调公共性与实在性?答案是这两个性质从前的法律已经有了,只有普遍性和自治性才是法治时代的法律新出现的性质。这种从前的法律就是所谓的官僚法(Bureaucratic Law)。将这种性质的法律称为官僚法是因为它“专属于中央集权的统治者和他们的专业助手的活动领域”,而且,与普遍存在的习惯法不同,这种法律不是社会自发形成的,而是政府有意制订的(同上,48)。在昂格尔看来,官僚法之具有公共性,源自国家与社会的分离;而其之具有实在性,则是由于社会共同体自身的解体(同上,55-61)。实际上,根据上文对从封建主义到绝对主义这个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官僚法出现所依赖的这两个社会条件恰恰是对绝对主义王权兴起过程的精彩描述!从既没有公共性又没有实在性的习惯法中突生出来的官僚法,加上没有普遍性和自治性的制约,实际上就是立法者(君主及其官僚助手)专断权力的强大工具 昂格尔也明确承认这一点,他说,即使君主的命令(官僚法的主要渊源)体现出某种普遍性的地方,“这种规则所体现的普遍性不过是政治上权宜之计的普遍性,不过是使事情进行得更有效的方式。一旦行政有效性的考虑指向了另一方向,则这种普遍性就可以和就将受到破坏。”(2001,64)。为了阐明这一点,我们要对官僚法的内部组成进行进一步的透视(同上,154-7)。官僚法的整体可以分成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一部分是对从前习惯法的继承,即超出政治、超出君主权力范围之外的规则,包括宗教性的律法和关于各社会等级间权利义务的传统规定,这部分的法律叫“基本法(ius)”,与这部分法律有关的事务叫“法务(Justizsache)”;与之对应,君主和政府还有一部分事务叫警务(Polizeisache),这是君主自由裁决的部分,以法令(Ordonnance)或律例(Landesordnungen)的形式体现,这样形成的规范叫作“治安规则(lex)”。很明显,正是这里的警务,即王室的治安权力,构成绝对主义王权的基础,君主要依靠它来维护王国内的和平、统一市场、扶植生产、聚敛财富。要使这种权力有效,就必须要求这些规则在适用对象上的特殊性,在时效上的权宜性。这种形式的活动其实是立法、行政和司法不分的,政府根据自身对当下公共福利和君主利益的认识而“便宜行事”,所采取的行动既对作为行动对象的臣民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当然,以不破坏习惯法为限)、从而具有法律性,同时又因为是利益权衡之后作出的决定而具有政治性。当法律的性质中间多出普遍性与自治性的时候,它与即时利益权衡所带来的政治性的关联也就消失了。原则上,政府不能对特殊的人进行特殊的对待,不能在特殊的情况下采取特殊的行动,此时政府固然很难做对民众有害的事情,可反过来也无法及时去做对民众有益的事情。所以,从绝对主义国家到法治国家,基本上可以看作国家的政治性消退的过程。对内,这种消退表现在国家对不侵犯民众权利的考虑压倒了对民众的福祉负有直接的责任的考虑,而是只以提供比较低限度的公共产品为己任 这一点,就连专治法学的陈新民先生也看得很清楚,尽管他是从他的专业角度对这一变化毫无保留地加以肯定:“就使国家权力由以往单纯基于“唯心论”,也就是只要强调出于为民谋福利,即可赋予国家权力特别是行政权力来拘束人民之自由权利,此亦是警察国家制度的特色,转而将国家权力钳制在形式的法规之内,无疑是德国法政文明发展史上的一大突破!”(陈新民,2001,30);对外,绝对主义国家争斗好战、殖民扩张的性格被和平主义的性格所取代参见(安德森,2001,21);(Polanyi, 1944, chp. 18)。不过,国家政治性的消退不代表它也没有阶级性。在一定意义上,绝对主义国家倒更像一个超阶级的国家,恩格斯就曾多次论及,绝对主义王权是以贵族和市民阶级势力均衡为基础、从而独立于社会各阶级的国家权力 例如在著名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就说到,“但也例外地有这样的时期,那时互相斗争的各阶级达到了这样的势均力敌的地步,以至于国家权力作为表面上的调停人而暂时得到了对两个阶级的某种独立性。17和18世纪的绝对君主制,就是这样,它使贵族市民等级彼此保持平衡。”。尽管马克思、安德森和许多其他的学者对绝对主义王权有没有阶级性、或者有什么样的阶级性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但是这些天才学者就这一现象争论不休本身就足以说明,绝对主义王权的阶级性至少是不明显的,如果不是没有的话。法治国家的情况就与此完全不同。我们先来看德国的情况。众所周知,在德国,一直以来贵族非常强大,而资产阶级的力量很弱小,所以,绝对主义王权所要依赖的贵族和市民阶级的力量平衡并不存在,贵族的对手主要不是资产阶级,而是王权和官僚的力量。法治国理论在这里首先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它实质上是贵族与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对抗和限制王权的理论产物。对比很明显,如果说绝对主义王权的社会基础是贵族和市民阶级的相互制衡,那么法治国的社会基础则是这两个阶级的相互联合。贵族在这一妥协中取得的利益是防止了人民主权局面的出现,而资产阶级所得到的则是对王权反复无常的侵害的免除 见昂格尔:“法治国的理论的政治核心就是王权、等级和官僚之间的妥协。宪法上的二元主义公式表现了这一妥协:权力应当由国王和官僚为一方和通过等级会议而表现自己的等级(即贵族和资产阶级引者注)为另一方的势力来共同掌握。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都担心行使立法和行政权力缺少法律的限制。保守派担心,若没有限制,就等于向人民主权敞开了大门;而自由派则担心,如果没有限制,它将丧失抵御王室反复无常的自卫措施。”(2001,179-80)。很清楚,在这个游戏中,贵族和资产阶级都得到了它们想要的,既没有特权又没有财产的普通民众成为其中的输家。所以,如前文所述,在法治国理论所借鉴的思想资源中,卢梭的人民主权论毫无地位,这其实正是法治国理论的阶级性使然。如果说德国的各等级在法治理论和实践中所获得的只是消极的权利保障的话,那么英国的中等阶级在其中得到的,更有积极的权力。我们不能忽略,在戴雪的理论中,整个法治的前提是国会主权,国会拥有无上的法律权威,普通法法院里严格司法的依据就来源于国会所立的法律 当然,这里还涉及到法官在司法中创法的问题,其实这样创制出来的法律仍需国会的认可或至少是默许,否则仍是无效的,所以这并不与国会主权的说法矛盾。参见(戴雪,2001,116-7)。那么,在如此重要的机构里拥有议席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其实早在都铎王朝时代,国会下院里“乡绅”的比例就急剧上升,逐步成为其中的主要阶级成分 这里,我们不能因为受到本国历史的影响而把英国的乡绅误当作一种封建主义因素,其实他们并没有封建特权,而且非常地商业化,可以说,在很严格的意义上,他们都属于“第三等级(资产阶级)”,见安德森:“在绝对主义时代,英国土地所有者阶级的几种特质是历史性地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其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背景是非军事化的,职业是商业化的,而所属阶级阶层则是平民”(2001,126)。到了十九世纪,1832年议会进行了选举法改革之后,工业资产阶级大量进入议会,下院的性质就完全是资产阶级的了。当然,即使现在,各国议会里所坐的人也绝大部分不是大街上的普通人,不过我们不能忘记,与现在不同,19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有选举权的是全国人口中少数有财产的人。这样,通过严格的法治,拥有立法大权的资产阶级就坐在议会里获得了对全国的统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波兰尼才感叹君主统治的政府被一个阶级统治的政府所代替。二、 从关于政治的政治经济学到关于自然的政治经济学传统上,人们把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归为一类他们都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对一个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言,他们最主要的共同点还在于大家都坚持劳动价值论。其实,他们之间的区别至少跟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一样大,如果不是更大的话。一个很明显的区别是,他们的研究方法,一个是归纳式的,另一个则是演绎式的。斯密的著作中多有历史分析,理论往往来自归纳;而李嘉图的著作则主要是抽象命题之间的演绎推理(Deane, 1978, 81; 转引自Lewis, 1991, 478)。另一个被学者们更多地注意到的区别是,斯密强调的是每个国民都应该从总体的经济增长中受惠;而在李嘉图那里,经济总量会不断增长,但工资劳动者的生活水平将永远在劳动力再生产的生死线上挣扎,这就是著名的“工资铁律(the iron law of wages)”。其实,上面这些区别只是某种根本区别的派生物,两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斯密虽然以提出“看不见的手(the invisible hand)”而闻名后世,但他确是最后一个仍然让经济从属于政治的重要的经济思想家。正是这个原因,波兰尼才说:前者(指斯密引者注)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这个时代是由国家的开创者托马斯莫尔和马基雅弗利,路德和加尔文所开启的;后者(指论济贫法的作者汤森引者注)属于十九世纪,在该世纪李嘉图和黑格尔从相反的角度发现了社会的存在,它不是受政府法律(law)所支配的,而恰恰相反,它使政府服从于它的法则(law)。(Polanyi,1944,111)也就是说,尽管是最后一个,斯密的出发点仍与马基雅弗利一样,属于治国术(statecraft)的传统;而李嘉图的出发点则是发现社会本身的规律 关于治国术与旨在发现客观规律的经济学之间的区别,涂尔干曾有一个极其精彩的论述:“在这种状况下,不可能有关于社会的实证科学的容身之地,而只能有关于政治的艺术的存在空间。实际上,科学研究“是什么”;而艺术则是在“应该是什么”的观念的指导下对各种手段的综合运用。因而,如果社会是由我们所塑造的,我们就不需要问它们是什么,而只需问我们想把它变成什么样。由于不需要将它们的性质列入考虑,故而也就不必要去了解这些性质;决定它们应该达到的目标状态,并找到安排有关事务的最好的方式、以便这个目标状态确实被达到,这就足够了。”(Durkheim, , 45-6)。尽管斯密把物质财富当作独立的领域进行研究,但不论就目标层面而言,还是就方法层面而言,物质财富的领域都是从属于政治的:物质财富的丰富本身并不是目的,它不能与国家相分离,而是应该服务于国家在历史中的生存斗争;而且,只有在一种既定的政治框架内阐述财富问题才是有意义的,决定一个国家物质财富的状态的许多重要因素处于物质领域之外:这个国家在整体上是处于上升、稳定还是衰落阶段;政府支持的是工业还是农业,是城市还是农村;国家的安全保障和国际力量均衡的状况怎样,等等(同上,111)。所以,难怪斯密作为国富论雏形的课程讲稿的名字叫“关于正义、警察、岁入及军备的讲座(Lectures on Justice, Police,revenue and army)” 这本书也早已被商务印书馆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系列(斯密,1962)。关于这个讲座笔记与国富论的渊源关系,参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英文影印西学基本经典版的国富论中的编者导言的详细考证(Smith,2001)。,从根本上说,他的研究还是用的绝对主义警察国家的君主治国术的视角。正是从这种治国术的视角出发,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在斯密那里,“政治经济学应该是一门关于人的科学;它应该涉及的是那些对人而言是自然的事,而不是自然本身。”(同上,112)人和自然中的动物的区别在于,人存在于一个共同体当中,这个共同体里有政治权威,正是在这个政治机体所型构的道德世界里,人才成为一个道德的存在 在波兰尼对斯密思想的讨论中,他始终在暗示这一点,例举如下(引文中的斜体为引者所加)。1、“在霍布斯看来,如果人对人象狼一样的话,那是因为超出社会范围人表现为狼性,而不是因为人和狼在生物学上有任何共同因素。从根本上说,情况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还没有人构想出不认同法律和政府的存在的人类共同体。”(页114)2、“山羊和狗的范例(paradigm)似乎提供了一个答案。人的生物本性在这里成为社会的给定基础,而这个社会的秩序并非政治性的。”(页115)3、“由于新兴的社会其实就是市场体系,所以,人类社会现在就被置于一种危险之中,因为它的原有基础,即部分地由从前的政治机体所型构的道德世界,很可能被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置换掉。”(页115)。个体之间平等化、原子化的相互作用并不能产生道德,如果产生了道德的话,那一定是群体中间产生了某种等级关系和政治结构 笔者之领悟到这一点,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法国学者路易迪蒙(Louis Dumont)的杰出著作论个体主义对现代意识形态的人类学观点(迪蒙,2003),特别是该书的第一章第二节:13世纪以来的政治范畴与国家。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在斯密的政治经济学中,经济行为的主体是作为有道德属性的人的话,那是因为在他那里,经济须臾不曾分离于政治 当前,国内已有一些经济学家在考虑重新将经济与政治相结合,并且也认为要重新修改自利理性人的假定,在其中加入道德的面向。这些努力都是可喜的进步,不过,可能是因为无法摆脱到经济学研究传统中根深蒂固的方法论个人主义的影响,他们宁愿在人脑中的化学物质中寻找道德的因素,也不愿将道德与政治结合起来考虑问题。自然,不管是作为人类活动摄取资源的对象的自然,还是人的生物本性意义上的自然,在斯密的体系中都没有什么地位。当然,谁也不能忽视国富论第一章里那段著名的话:在一个分工社会里,每个人能够顺利地生活下去,靠的不是博得人家的好感、通过别人的好心而得到的帮助,而是每个人的自利动机。不过,如果我们始终坚持共同体、政治与道德在斯密那里的首要性,就不难想到,自利动机之所以在分工社会里广泛发挥作用,不在于它始自人的生物本性,而在于由于这种本性能够很好地促进共同体的存在与发展,从而在共同体的道德和政治权威那里获得了许可和肯定。换言之,在一个政治社会里,表现出来的自利虽然有其生物本性的根源,但是它的属性已经是社会性和道德性的了。反过来,如果某种自利的发挥有害于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那么在一个政治社会里,它就不会被允许广泛发挥作用,尽管它也源自人的生物本性。波兰尼也说到:“自利动机只是促成我们去做那些本质上也有利于他人的事,就像屠夫的自利原则将最后供应我们一顿晚餐一样并没有无形之手以自利原则的名义试图强加给我们以自相残杀的习俗。”(同上,112)在国富论刚开头,斯密就有意识地排除了物理意义上的自然,他把这些作为给定的因素:“无论土壤、气候或特定国家的领土范围是怎样的,它的年度总供给是丰富还是匮乏,在那个给定的条件下,取决于两个条件”(斯密;转引自Polanyi,1944,112)不是说自然条件对物质财富的创造不重要,而是说这些条件并不属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人,而不是自然。也许只用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在威廉配第那里,“劳动是财富之父,而土地则是财富之母”,在魁奈和重农学派那里,一切剩余源于土地,而到了斯密那里,一切价值皆源自劳动。斯密的意思不是说,单独凭借人的劳动而不需要其它东西,财富就能被创造出来,而是说,对政治经济学而言,参与财富创造的其他东西不属于人的范围,因而不在研究讨论之列,而应该被视作给定。到了马尔萨斯和大卫李嘉图那里,这种关于人的而不是关于自然的、关于人的社会属性而不是关于人的生物属性的政治经济学发生了根本的逆转。马尔萨斯告诉人们,人就跟动物一样,会根据自己的性欲无限制地繁殖后代,这使得人口倾向于按照几何级数增长这是诉诸人的生物属性;另一方面,土地的产出率则只能按照算术级数增长这是诉诸自然。而人类社会则跟大自然一样,用瘟疫、饥荒 当然,还有一种淘汰方法是大自然所没有的,那就是战争。不过,即使不发生战争,增加的人口也会最终被食物匮乏消耗掉,所以,这一点并不与马尔萨斯的自然主义倾向矛盾,参见(Polanyi,1944,125)。从肉体上淘汰多余的无法从物质上得到供给的社会成员人的生物属性与自然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从而自发达到一种平衡。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也同样诉诸人的生物属性与自然之间的自发平衡,尽管他的方式不像马尔萨斯的那样让人感到触目惊心。他说,由于自然条件的不同,土地的肥率是不同的,而人们总是倾向于先耕种最肥的那块地,再去开垦其次肥的,越后开的土地越贫瘠。看起来这实在是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人的生物本性导致的人口增长所形成的压力与自然的物质供给能力之间就是这样不断地达到暂时的协调的。不过这种暂时协调却给社会产品在人们之间的分配造成了决定性的影响:不同肥率的土地的渐次开垦形成越来越多的级差地租,从而使得地租的总水平不断攀升,以至于国民收入在生产者(包括工人和资本家)与食利者(地租收取者)之间的分配越来越不利于前者。不宁唯是,在同为生产者的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收入分配,更加受制于人的生物本性与自然之间的自发平衡,这就是著名的“工资铁律”:一旦工资水平升至维持正常劳动力再生产的水平之上,工人阶级多成活的孩子就会由于他们自己之间的竞争而把工资水平重新拉回到维持正常劳动力再生产的水平。当然,这里的自然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自然,而是供求规律这个自然的法则。尽管我们不能排除李嘉图身上与自然主义倾向并驾齐驱的人文主义因素 正是这种因素使得从洛克到斯密一脉相承的劳动价值论在李嘉图身上得以彻底完成:“重农主义者归之于自然的,被李嘉图重新归属于人的名下。”(同上,126),但提出这样的断言大致是没错的:从斯密到李嘉图和马尔萨斯,政治经济学变得越来越少政治和道德的因素,而越来越多生物和自然的因素。在波兰尼看来,政治经济学的这种自然主义化倾向,与政治经济学家们的失察有关:他们没有意识到,新出现的经济社会已经被济贫法的不当实施扭曲了 这一点相当的复杂,大致的意思是说,斯品汉姆兰法案(Speenhamland)使得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没有形成竞争性的劳动力市场,社会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新生的市场经济,另一个是在最重要的生产要素劳动领域里的父爱式的规制主义”。(同上,125)正是这个社会的和制度的状况导致了劳动者的生活水平一直处在悲惨境地,而马尔萨斯和李嘉图他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从而做出错误的解释,把这一现象归结为自然规律。但无论如何,认为经济(社会)独立于政治和国家,致力于发现经济(社会)本身的规律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说这种努力有什么错的话,那也是错在努力的结果,即把经济(社会)的规律奠基在人的生物本性和自然上,而不是努力的方向上。从关于政治的政治经济学到关于自然的政治经济学,这就是政治经济相分离的第二个面向。三、社会保护运动与政治经济的制度性对立“当宪章运动要求无财产可继承者也得以参加国家政治生活时,经济与政治的分离就不再只是个学术问题,而成了社会现有体系继续存续的不可否认的前提条件。”波兰尼在大转变的最后一部分“正在进行中的转型”开头没多久就这么说道(Polanyi,1944,225)。劳动力、土地和货币的虚拟商品化使得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得以建立起来,但与此同时,这种虚拟商品化也导致了经济活动从社会关系中的脱嵌,从而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混乱和风险:所谓的“劳动力”商品不能被推来搡去、不能被不加区分地加以使用,甚至不能被弃置不用,否则就会影响到碰巧成为这种特殊商品载体的人类个体的生活。在操控一个人的劳动力的同时,这个体系也在操控着具有生理上、心理上和道德上的整体性(entity)的这个人。在被剥夺了由文化设置所构建的保护层之后,人类成员将在由此而来的社会暴露效应中香消玉殒;他们将死于邪恶、堕落、犯罪和饥馑所造成的社会混乱(dislocation)。自然将被化约成它的构成要素,邻里关系和乡间风景将被毁损,河流将被污染,军事安全将被威胁,食物和原材料的生产能力也将被破坏殆尽。最后,对购买力的市场控制将周期性地毁坏工商业企业,因为对后者而言,货币供给的涨落不定将产生如同洪水与干旱之于原始社会的巨大灾难。(同上,73)正因为如此,自从竞争性劳动力市场得以建立、自发调节的市场得以形成的那一刻起,社会和它的成员就开始了自发的、旨在自我保护的反向运动,力图使三种虚拟商品重新嵌入社会之中,使自己免遭灭顶之灾。在经济自由主义的支持者们看来,这种针对市场经济的反向运动是蓄意的“政治干预主义”的体现,然而正如波兰尼所言,“自由放任是有计划的,计划却不是(Laissez-faire is planned, planning is not)。”(同上,141)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意味着经济领域的独立,意味着经济与政治的制度性分离 “一个自发调节的市场所需要的条件不能弱于社会制度性地分离成一个经济的和一个政治的领域。实际上,这样一个二元对立仅仅是从社会整体的角度对一个自发调节的市场的存在的重申而已。”(Polanyi, 1944, 71),而这种分离又被自由主义法治国家的政治实践所确认和强化了。既然如此,对市场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干预就是不可能的,因为否则就意味着政治与经济的重新结合。换言之,正是由于经济与政治的制度性分离,所以,即使出现了限制和反对市场的自发调节的反向运动,从原则上讲,这些运动也跟国家政治没有关系,而只是局限于社会领域的自发行为 当然,在一个法治国家里,任何反向运动要想发挥真正的、持久的作用,必须诉诸国家立法,而纵观历史,保护性立法也确实是19世纪西方市场经济国家里社会反向运动成果的体现。不过,这并不必然损害我们这里的理论分析的正确性,因为即使是国家立法,如果完全是迫于形势而采取的被动性举措,其政治性也是不足的,而这正是保护性立法的通常情形。所以,让我们把分析的焦点暂时放到社会领域。社会双重运动(即力图保持和扩张市场的运动与针对它的反向运动)的各种力量在社会里的分布相当复杂,不过就这里的讨论目的而言,我们可以用一种简化的模型来处理:工商业阶级代表市场扩张的力量,而工人阶级则代表社会自我保护的反向运动 实际上,波兰尼把大转折全书的第二部分(“社会的自我保护”,包括第十一到十八章)和第三部分的第一章(十九章)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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