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窑.docx

中篇老人与窑(2014-11-13 19:38:13)转载标签：育儿老人与窑（中篇小说）（回族）马金莲开始给队上放羊的那个秋天，我八岁半。长期饿肚子，营养不良，我的样子远远不像是八岁的人，头大，脖子细长，两根腿子细得像麻杆，再加上我父母都是矬个头，我随他们，那时看上去，至多也就六岁的光景。我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一大串弟妹，我们的一张张嘴巴就是一个个无底洞，成天围着父母喊饿，要饭吃。父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便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按说，我这个年纪能参加队上的劳动了，干一点拉牛拾粪拣柴的零碎活儿，好歹也能给家里挣半分工。可队长一看我这副外壳，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这么小，一天连少半个工也没法算。而和我一般大的娃娃，早就能挣回半个工了。总不能叫我闲着吧，更重要的是，大家都饿着肚子。母亲决定叫我去放羊。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去向队长求情。我们队长姓唐，大个子，麻脸，外地人，说话口里爱带脏字，脾气也暴，动不动就会冲人吹胡子瞪眼，我们马家庄人没有不怕他的。所以悄悄起一个绰号给他，叫做唐铁嘴。当母亲陪着小心说完来意后，唐队长端起大茶缸子，猛喝一气水，大巴掌一抹嘴巴，瞪圆了眼：你说啥？让你这娃子，跟着老疯子去放羊？！母亲赶紧点点头，从背后拉出我，使劲往前面推。我害怕极了，慌乱地冲队长胡乱点着头。就你家这瘦猴儿？队长一皱眉，大手一伸，便将我提在手里，提得我四脚悬了空。我觉得自己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就脚手乱抓乱蹬，拼命挣扎。哈哈哈唐队长丢开我，奶奶的，屁小子挺硬梆嘛，去吧，从明儿起，每天给他记半个工。母亲松了口气，一连声说着多谢、多谢队长。千恩万谢辞了队长，拉我往回跑。妈的巴子！真他奶奶的我听见身后唐队长在一个人念叨。直到家里，我的心还悬在半空。临睡前，我抱着母亲的胳膊抹眼泪，我不想跟上老疯子去放羊，那是个古怪的老人。平时我们一伙顽皮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了他，老远就溜开了，躲还来不及呢。现在叫我去跟上他放羊，这不等于把我往悬崖下推吗？即便可以挣回半个工，多分点口粮，我也不愿意去。母亲推开我，拿过针线，将我外衫和裤子上那些破得露肉的地方一一缝补了。父亲给我拾掇了一个羊鞭，鞭子的榆木把儿立起来，比我个头高出一大截，鞭梢是用破布条儿搓成的。另一头，还装了个小小的铁锨头。他把鞭子立在炕沿边，顺手摸摸我的头，没说话。但我知道，放羊的事儿就是铁板上钉了钉子，我非去不可，没有退路可走。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跟上老疯子出山，正式做起了羊倌。可能唐队长早就打了招呼，老疯子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当我拖着羊鞭，来到羊圈门前，圈门大开，他正站在门口看着羊群往外走，嘴里嘘嘘吆喝着。饿了一夜，羊群早就等不及了，一只只往外乱跑，一时在门口拥住了，三五只羊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他挥动鞭子，乱甩几下，门口登时松动。我站着傻呵呵看，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一只羊离开圈，他这才回过头，冷冷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抖抖肩上的羊皮袄，身子一颠一颠地去追羊。我愣了一会儿，忙小跑着跟上去。我们生产队是大队，羊群自然也大，白花花一大群，在前头跑，老疯子腿子一跳一点在后面拼命追。他右腿残了，软软垂着，明显使不上劲，倒成了左腿的拖累，得左腿拖着它赶路。他基本上不是在走，而是在跳，右手里一根歪脖子木棍在地上点一下，左腿赶紧迈一步，再点一下，再迈一步。这样不停歇地走下去，就跟着羊群前进了。他一跳一蹦的样子，像一只癞蛤蟆，尤其跟在调皮的羊群后面奔跑，他哪里是在跑呢，分明是在跌跌撞撞地蹦呢。我禁不住偷偷地乐了。羊都很瘦，和挨着饥荒的人们一样。山野外没有多少草料可吃，它们便常常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饥饿令它们显得神情急慌，队伍散漫，沿一条小路直往前面窜。穿过村子，翻过一座山，一片巨大的山洼出现了，它们才慢下来，埋头吃草。我这才有功夫停下来喘一口气。这一路跟着羊群奔跑，可把我累得够呛。我发现这山洼呈簸箕状，向下看，遥远的山脚下才是耕地的范围。整片山洼，连着附近的几个山谷，都是草地。是放羊的好地方。附近好几个生产队的羊群，也赶来在这里放牧。绿中呈黄的秋草地上，向着远处看去，羊群像一朵朵落在地上的云彩。这里撒一撮子，那里游动着几片，不怎么白，但是很显眼。我们的羊群停在半山腰处，不用人吆喝，它们自己啃草去了。这一路追撵羊群，老疯子明显累得不轻，脸一直红到了脖子里。他掀下头上的烂草帽子，一屁股坐在个草墩子上，呼呼喘气。我感到脚底板在隐隐作疼，脚心里好像扎上刺了。幸好我打小儿就常常光脚，只要没进入寒冬，我妈就舍不得给我穿鞋，我这双脚板子早练得皮粗肉糙，一般的硬物根本伤不了它们。我也拣一个草墩子坐下，抱起脚，拔脚底的刺儿。是一种叫做扎蓬的野草，将它们的刺儿扎满了我的脚心。这种刺头小，根大，很好拔，一会儿功夫，我就全拔光了，有一小把。我偷偷打量老疯子，他脱了羊皮袄，显出身形来。他身子高大，干瘦，腰弯得很厉害。上身的汗衫子显得十分宽大。从我记事起，每到天气热起来，都见老疯子穿这件衫子，有两三年了吧。开会挨批斗时，被押到公社游行时，打饭汤汤时，都穿这件衫子。要是上山放羊，他会在外面披上老羊皮袄。我这是头一回近距离打量这件汗衫。它实在是太旧了。我家穷，我和弟弟妹妹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看来他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去年，我父母用队上给的救济布，给他们两口子每人缝了件衫子。像老疯子身上这么烂的衣裳，在我家也早被拆洗了，改成小孩的衣裳，或者做了婴儿的尿布子。这样的衣裳只有老疯子还会穿吧。也只有他才看得上穿吧。已经算不上一件有模样的衣衫了。后背和两个胳肢窝处分布着几坨子汗渍，一看就是年深日久了，汗渍和草汁、尘土浸成一片，颜色很深，像被娃娃的屎尿糊过似的。裤子的膝盖上趴着几片补丁，老白线缝上去的，针脚大得惊人，补丁分布得一点也不规整，横七竖八的。他脚上的鞋子就更寒酸了。不知道哪个女人给做的，（这时我隐隐记起，好像我奶奶曾经悄悄给做过两双鞋子，奶奶说离乡人可怜，就给做了。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我记不清了）模模糊糊可以辨别出，鞋面是黑条绒的，底子是手纳的千层底儿。他一双脚板大得出奇，做这么一双鞋，肯定要比别人费力得多。我瞅着老疯子的脚面，默默猜想，究竟是哪个女人做了这一双鞋呢？奶奶做的肯定已经不存在了，不会穿到今天还能穿的，一双布鞋，是很容易烂掉的。不管怎么说，眼前老疯子的鞋帮子脱了，有粗麻绳子重新串过的痕迹。可能为了更牢固点，他还给左右鞋底各绑了一道绳子。是用冰草的根编成的绳子，显得很结实。他不看我，铺开羊皮袄，斜身躺下去。草帽子扣在脸上，不一会儿，就发出呼噜噜的鼾声来。他的裤子明显很短，裤腿口根本苫不住脚踝骨，踝骨完全露在外面，明晃晃的，呈紫颜色。几只蚂蚁爬上来，在那光滑的地方打转转，转了几圈，爬下去离开了。接着，一只大黑甲虫爬上来，径直进了裤管。过一会儿，它又出来了，左看看，右看看，显得犹豫不决。我暗自笑了，看来它和我一样，对这个奇怪的老人很陌生，一点也不了解。山洼上的草并不好。别看长得挺茂盛的，绿草的间隙，星星点点开着各色花儿。却不是羊喜欢吃的草。狗尾巴花有毒，密叶草羊看也不看，一种短水草，羊倒是特别爱吃，可惜太短了，只是贴着地皮探出一点儿身子，羊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啃食着，它们现在乖顺多了，不用人怎么操心。我便愣愣坐着，听老疯子打呼噜。不远处，放羊娃娃们凑成一摊子，在玩打索儿，欢呼声一波推着一波。我想过去看看，一想他们远比我大得多，我和他们不熟，终究没胆量过去。只能枯坐着。我粗粗数了一下，有五六群羊。也就是五六个生产队的吧。我想知道我们队究竟有多少只羊，就望着它们在心里默默数，一只，两只，三只，四，五羊老是动来动去，加上我不大会数数儿，数过十只就乱了。重新数。又乱了。我的水平是能把自己两只手上的指头加在一起数明白。如果再加上脚指头，就迷糊了。这可怎么行，我们的羊群远远大过了十这个数目，我作为一个放羊娃，连自己羊群的数目也弄不清楚，赶明儿能成为个合格的羊把式吗？我就一遍遍数自己的手指头，再加上脚趾头。还是数不清。倒把老疯子给逗笑了。他不知何时醒来的，一把掀掉草帽子，笑得一撮胡子索索抖，伸手指着我，说真是个糊涂虫儿，有六七岁了吧，六七年的岁数，活给狗了！我不理他，脸却烧得厉害。队上有小学校，也有几个娃娃在念书，我父母成天只惦记着挣工分的事，压根不会送我去学校。我觉得自己不会数数，这并不是自己笨，没有人教过我嘛。我咬紧牙根，恨恨的，恨父母，也恨这个疯老头儿。他爬起身，坐在皮袄上，正眼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干脆把手压在屁股下，将光脚伸进一个黄鼠洞里。他若是我的爷爷，或者我们队上任何一个老汉，我想我都不会这么窘迫和胆怯。他不是我们这里人。是牛鬼蛇神。前几年，公社一有重要的会议，唐队长便会叫人用绳子捆起他，拉出去挨批斗。每一回都斗得浑身是伤，狼狈不堪，被人拖回来，躺上几天，缓过气儿来，继续上山放羊。他若只是个单纯的牛鬼蛇神，我也不会这么怕。牛鬼蛇神我们队里还有几个，开会时，我们来了兴致，还可以朝他们身上吐唾沫呢。这老疯子，据说不是个简单人。进过劳改队，在砖窑上改造过，折了一条腿。这几年运动比过去稍稍有了缓和，才允许他在生产队放羊的。他是阿訇出身。爷爷辈儿里出过好几个大阿訇呢。他本人就是个学识不错的阿訇。他从很远的地方来。那是一个叫做张家川的地方。我父亲也说不上那地方在哪儿，距离我们这里有多远。我们队上都是回民。尽管前几年大运动如火如荼时，在唐队长的压力下，大家甚至养了几天猪。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大伙愿意的。大家是十分十分不情愿的。我奶奶说唐队长把那黑乎乎的东西分到各家各户以后，我父亲背回来一只。气得我爷爷当时就把头往墙上撞，要拿头拍死去。奶奶哭着说不敢，唐队长知道了会整死这一家人的。大人没人愿意去喂那黑东西，每天逼着我去倒洗锅水，拌食。我也不愿意，尽管我还小，但已经能明白，大家都看不上干的活儿，肯定不是好活儿。爷爷奶奶跟我讲了条件，答应每天送我一块玉米面饼子。我知道这是他们每天的口粮，我吃了饼子，他们只能喝一点汤汤，他们肯定要比过去饿一些。我也饿。老是饿得慌。就天天吃下两个老人的饼子。然后替大人完成喂猪的活计。有一天，早晨起来，我家的窑顶塌了，那黑东西被压死了。我们都松了口气。中午，唐队长带人来了，将爷爷捆起来抓走了。紧接着，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广播了好几个钟头，我才明白我家的窑顶不是自己塌下的，是我爷爷在上面用头把土挖松，又推下来的。唐队长说，马千义砸死生产队的猪，故意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建设，性质恶劣，是潜藏在人民队伍里的坏分子。听着高杆子上的广播，我可以猜想出唐队长那暴跳如雷的模样。他的话还有一大堆，我听得迷糊，当然也没记住。反正从此以后，我家被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爷爷由此在公社的水坝上劳动了一年半。一年之后，养猪的政策不那么紧了，唐队长也不再紧紧抓住不放，这时那些黑家伙不是被冻死，就是饿死，病死，还有一些是被大伙儿悄悄打死的。猪从我们队里绝了踪迹。我爷爷回来了，落下了严重的肺气肿，整夜整夜地咳嗽，五十岁的人，腰身已经塌了，都说是被水坝上的重苦压垮的。也就是那段日子吧，老疯子来了。做了我们队的羊把式。老疯子的根底儿，也是我爷爷说出来的。他早在水坝上就听说了这个人。是个奇人。有一肚子的学问，教门上的知识，全装在他肚子里呢。还是个硬骨头人。那是一年春节过大年时，灶上做了猪肉烩菜，让每个劳改犯吃。大家都吃了，就这老汉不吃。硬是饿了三天，干活时，动作慢，被监工的一脚踢倒，跌下一道坎子，跌折了一条腿。我爷爷年轻时念过经，算得上一个小满拉。社教刚开始时，灭四旧，破迷信，唐队长带着一伙积极分子挨家挨户搜查清理“四旧”，爷爷念过的经没处可藏，放进蜂窝里，外面泥上了。还是被搜出来了，并当着爷爷的面一把火烧掉了。老疯子来后不久，我爷爷病情加重，吐血不止，没熬出那个冬，就无常了。我父亲夜里去请老疯子，央求他给爷爷濯水，站者那则。老疯子没推辞就答应了。我家穷，宰不起牲灵，加上风声紧，我们不敢给爷爷记襄日子，只是在每一个忌日上，悄悄儿请来老疯子，半夜里给爷爷上个坟。往后，日子越过越困难，运动倒是慢慢松动下来了，年馑却越来越严重。饥饿一天比一天严峻地逼近了。老疯子也只是个普通人，靠放羊挣一点儿口粮的人，大家接纳了他，庄里几乎没一个像样的念经人了。谁家殁了人，便只能悄悄儿喊了老疯子去主持葬礼。也就只有在那一阵子，大家才能记起老疯子来。老疯子也打扮出个人样儿来，梳洗一番，板着脸来了，无声但威严地指挥大家忙活。亡人送进土里，忙完了，老疯子悄悄儿走了。这时候更能体现出老疯子的古怪，本来，大家推崇他，要他帮忙，这个时候，他借机宣讲一下教门上的事情，原本无可厚非，也是大家暗自期待的。可是，老疯子除了埋头忙活，有关教门，他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并不是经常有人无常，老疯子被人记起的时候实在有限。很多时候，他总以羊倌的邋遢嘴脸出现。拖着腿，一点一跛穿过人们的视线。不过，大家对他还是很同情很尊重的。大人们就警告过我们，谁都可以捉弄，欺负，可不敢欺负老疯子爷爷，他本来就够遭罪的了。坐在这深秋的大山洼上，看着头顶上辽阔得无边无际的蓝天，还有那一朵一朵漂浮不定不住变换着形状的云朵，我禁不住幻想长大后的日子。等我这一茬娃娃长大后，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还像现在这样整天饿着肚子吗？我要和这个不苟言笑的倔老头子在一起放羊，放一辈子吗？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老疯子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