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归来.doc

一个家族的“归来”simmeyang 4 2014-06-10 11:44:45 观看张艺谋的电影归来时，我们这个家族的如烟往事，总是和电影情节交替浮现在我的眼前。都是大时代的变迁在一个家庭的知微见著，陆焉识用青春和理想的挽歌换得了与家人长相厮守的归来，尽管相见已不相识，而我的家族，用三代人的光阴换回了对一座城市的归来，尽管物是却已人非。 爷爷出生于农历丁巳年，公历1917年。那一年，五黄临太岁，到处都不太平，国内张勋拥立宣统帝复辟，国外爆发了十月革命。爷爷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大，祖祖辈辈生活在沙市的梅台巷，靠祖传医馆“寿春永”谋生。太爷爷精通医术但对药理研习不多，于是派爷爷到当时沙市最大的药铺“恒春茂”学徒，爷爷潜心修习家传医学与邓氏药学，去芜存菁融会贯通，19岁便坐堂行医，独自撑起医馆的营生。闲时爷爷爱书画，工文墨，颇有文艺青年的气质。而此时，未来的奶奶住在西门外繁荣街，是一家米店掌柜的大女儿，受当时西式风潮的影响，在比利时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中学习。他俩一个在梅台巷，一个在西门外，地理上的遥远使爷爷奶奶在婚礼前并未有过一次偶遇或者邂逅。 1934年的秋天，命运的红绳将同饮一江水却素不相识的两个年轻人拴到了一起，爷爷奶奶按西式习俗举办了婚礼。那一天在教堂里，他俩羞涩地微笑着接受亲友的祝福时，并未想到，在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谁都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乃至整个家族颠沛流离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1938年武汉沦陷，沙市成为日军西进的下一个攻占目标，从省城里传来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大战在即，商铺老板们开始酝酿停业出逃避难。爷爷在教会里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决定暂时举家搬迁至松滋沙道观，并将医馆开至乡间。爷爷乐观地认为，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人总是会生病求医，无论到哪里只要有医术就不愁没饭吃，况且日军不会打到穷乡僻壤，待战事一过就可再回故乡。 多年后回忆起1940年5月的那个清晨，奶奶说她永远忘不了当日满天的如血彤云，一家老少十多口人吃完了早饭，锁好了家门，满怀惆怅地离开了梅台巷。小孩子们以为是去哪里游玩而欢呼雀跃，大人们忧心忡忡谈论着战事的发展。爷爷安慰奶奶说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你楼上的好多花衣裳都还放在雕花大柜里，战争结束了就可以回来再穿。强颜欢笑的爷爷走到巷子口回头看了一眼祖屋，他没想到的是，记忆里祖屋的画面将永远定格在1940年的这个初夏，这是他一生里最后一次看到他生长于斯的地方。 逃难的队伍出城不久就遭受了打击，有消息说日本人的一支队伍正在追赶，难民们发足狂奔不敢停歇。太爷爷身体肥胖经不住如此奔波，走到一个叫做新场的集镇，心脏病发阖然长逝。掩埋了太爷爷后，爷爷见此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太爷爷的坟墓又在这里，决定就在新场安家，租下一间宅子重新竖起“寿春永”医馆的招牌，一时间乡民们来问医瞧病的络绎不绝，一大家人重操旧业，生活过得倒也安宁。 八年抗战后紧接着三年的解放战争，爷爷的医馆越做越大，待到四九年解放时，已经开到了松滋县城，他们就此在松滋落户。爷爷因为医术高明，成了新成立的松滋人民医院的业务骨干，新中国百废待兴，医院公务繁忙，再加之有八个子女嗷嗷待哺，爷爷一直抽不出时间回沙市看看。 某日，他在街上偶遇了以前同在“恒春茂”学徒的师兄，从沙市去宜昌路过松滋。爷爷是个重情义之人，他乡遇故知非常高兴，请那位师兄回家把酒叙旧，临走还给了一笔盘缠，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乐善好施的举动，给他和这个家族的后三十年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镇反运动”时那个师兄被定性为国民党的潜伏特务，爷爷给他的那笔盘缠也被曲解成“为反动特务资助活动经费”，虽然后来几经调查，爷爷和反动组织没有丝毫关系，但此事已记入档案。在那个政治运动此起彼伏的年代里，爷爷历史上的这个“污点”每每必被提起，五七年“反右”时差点被打成右派，只是因为县医院太缺业务骨干才逃过一劫。 为了争取好的表现，爷爷比别人更加勤奋，一心扑在医院的工作上，到六六年他已成为了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赢得了患者的尊重，也招致了个别同行的忌妒。当年五月十六日“文革”开始，在出身问题和历史问题上走了多年钢丝的爷爷终于被打倒，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加“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此爷爷脱下白大褂，彻底告别了患者和业务，白天挨批斗，晚上关牛棚，挨批斗时剪“阴阳头”、坐“喷气式”，各种肉体和人格上的侮辱一一尝尽，晚上在牛棚点豆油灯学习政治，写反省材料，视力下降至0.2。但他回家后还是带给孩子们一个慈祥的笑容，家人的温暖和心态的平和伴他度过了前三年苦闷的牛棚时光。 1969年4月23日的午后，爷爷从牛棚回来。也许是苦闷的生活难见一丝好转的迹象，郁闷至极，他喝了一点小酒，在后院独坐，奶奶在前院给人做女红贴补家用。一个小时后，奶奶遍寻不着爷爷的踪影，却在后院的桌上发现一封遗书，池塘里发现了爷爷的遗体。多年以后我看到这张写在诊断便笺背面的遗书时，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荒谬和扭曲。整张遗书只有三句话：孩子们，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打倒刘少奇。最后在落款的下面有一行字：你们都不能哭！一个让将死之人在遗书上都要下意识地喊上几句政治口号的年代，该是如何的钳制和残忍。只有最后那句话，才是一个正常人对家庭的留恋不舍和真情流露。我想，爷爷其实是不愿离开人世的，但是他高傲的性格不容许自己忍受到如此日以继夜的侮辱，而且这侮辱完全看不到尽头。也许他独坐后院时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从一个家境富足的医馆少东家，到县医院的副院长，穷尽一生奋斗得来的成就和尊重在政治口号中转瞬化为乌有，五十岁了还被二十岁的可以做他子女的人揪斗鞭打，对黑暗的未来愤怒已极却又万念俱灰，唯有以死抗争发出呐喊。长大后我读到老舍先生投太平湖自尽的往事，先生在太平湖畔整整坐了一天，夜晚投水自尽，他那天想了些什么现在已无从知晓，但我猜老舍先生和我爷爷在生命结束前的那段时间里应该有着同样的愤懑，同样的绝望，同样的不舍，同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据事后装殓的邻居回忆，爷爷被从池塘打捞起来时，苍白的脸上隐约有一丝微笑，或许死亡于他，是真正解脱了。 爷爷死后，奶奶用瘦弱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庭，但爸爸他们这一辈广受政治株连，上大学、考飞行员、招工、入党的政审都不合格，最后只得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他们学历最高的只读过高中，但他们独立动手的能力让我们这一辈自叹弗如，而且家学渊源养成了他们勤思考爱学习的习惯，这个习惯让我们孙辈受益匪浅，我和我的堂兄弟们通过努力，考上了清华、复旦、交大、北邮和上铁等学校，现在已经分别散落到了底特律、洛杉矶、上海等城市安家，我和我的一部分兄弟姐妹们，则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回到了爷爷奶奶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城市。我们用三代人的命运变迁，半个世纪的颠沛流离，实现了1940年的那个夏天，爷爷奶奶离开家园时归来的愿望。 2005年奶奶去世前，常常面向东北方坐着发呆，偶尔有衣着鲜艳的女孩子经过，她的脸上会流露出开心的笑容，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也许她是想起了梅台巷，想起了祖屋里那口雕花大柜中未曾带走的花衣裳，和他们生命中那段短暂的幸福时光。 如今重回梅台巷，沧海桑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