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沙街》.doc

历史终将终结惟有艺术形象不朽读何存中长篇小说沙街 罗茂林沙街（见芳草2007年第1期）不是一条街道，它是发源于大别山腹地的巴河旁边的一个村落。 三面环湖，一边是巴河，如同一个孤岛。原始自给自足的种植农业是沙街一千多人亘古不变的基本生活形式。沙街人在情意绵绵的山歌情歌声中春种秋收，在田边地头有不尽的笑话浑话通俗故事，在新春佳节里玩“打柳戏”“采莲船”在春天的桃树柳树下有疯狂的男欢女悦那河畈的雾霭那浪天浪地如火的麦浪、那满湖的荷花望不到边的翠绿、那纯静的蓝天悠悠的白云、那斜飞的燕子成排南归的大雁，还有那银光闪闪的巴河水以及那竹排那渡船日子里的沙街简直是世外桃园。这样的一片净土居然被上级盯住了，县革委会派来了路线工作组，他们不是来生产劳动而是来狠抓封资修的，是来改变沙街贫穷落后面貌的，小说从这里开始了。沙街所表现的时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上期，这是一个尴尬的时代，一方面是欧美资本市场空前的繁荣发展，电子信息高科技的光辉普照资本主义大地，超级大国的军事霸权经济霸权科技霸权令第三世界国家彷徨不安莫衷一是，另一方面是中国政权的高层既要迎头赶上欧美又没有切实可行的治国方略（即使有也没有胆识去颠覆自身尊崇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寄希望于意识形态领域的深刻革命，革命的狂热以自上而下的强大惯性终将政治推向极端的谎谬，贫穷的中国人愤怒地诅咒资本主义必将灭亡成为时尚，成为没落的没有底气的时代精神上的自我慰藉。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两位工作组像抗日一样进驻了沙街。工作组熊组长是个四十开外又胖又黑靠运动起家的“武”汉子，戴副组长是研究生毕业的精通中国历史文化的又白又瘦的“文”人，就是这最佳组合的二位“钦差大人”将风平浪静的沙街搞得鸡犬不宁，男人互相仇视，女人内分泌紊乱，不配合工作的懒龙队长被撒了职，陶叔、二货被武斗，未成年的陶女儿被引诱疯了，民歌小调不许唱了，带“洋”字的话不许说，带“花”儿的名字不许用，百年老屋被拆了，庙里的菩萨被打了，白天学习夜里劳动，锁门大会、批斗会、现场会、总结会路线教育的节节“胜利”成了县里的先进典型，小说的高潮是办扫盲夜校的戴副组长以贩卖封建主义的罪名就地免职，精神与身体彻底崩溃含冤死去，而务虚的熊组长在新的运动来临时偷偷溜走了。小说的副线是从江西景德镇迁徒而来能烧制陶瓷的陶叔是读书人的后代，他是沙街人崇拜的偶像，由于他曾讲过家族祖传下来的“五寸长故事”终被捆打批斗，场场批斗会都少不了他。他的儿子陶女儿疯了后无恶不作，挖人墙脚，裸奔追逐女人，放火烧了队里的麦堆，又玩火自焚，陶叔顾全大义毒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喝了哑药，从此低头做人埋头烧制陶器。在填湖造田运动中终生盼望的雪泥被排排土炮翻出，那是烧制瓷器的碗泥，陶叔日夜辛勤劳作，为沙街人赶制更高级的瓷碗，可是烧制快成功时，突然地震，窑塌了半边，陶叔毅然跳进那道裂缝，以身祭窑。另一副线是苦大仇深的单身汉二货被工作组利用，先当上了民兵小队长后当上了队长，他成了工作组的革命工具和武器，二货捆人批人斗人打人，利用小权满足自己的私欲。他“强蛮”了寡妇翠霞后，同样被工作组捆起来批斗，关禁闭。二货对“革命工作”前途彻底失望，他绝食了，陶叔设计救了他，他最终与翠霞喜结良缘。沙街以一纵二横“燕子”形结构相互交错向前推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心酸落泪而悲愤而起，沙街这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孤岛终于被工作组搞得服服贴贴了。这不仅是沙街的悲哀，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村历史的悲哀。沙街是一部当代中国农村路线教育史，是极“左”路线在乡土中国施魔现法的多幕闹剧，更是两种不同文化互相冲突斗争的历史，那就是一种以陶叔为代表的古老的农耕文明和谐的传统文化，一种是以熊组长为代表的变形扭曲的革命现代文化，这种脱离经济基础又贴有强权政治商标的革命现代文化在广大农村耀武扬威，古老的农耕文明乡土文化被排挤出乡村历史的舞台。天是阴沉沉的，人心是闷闷的，但历史是有阶段性的，春雷已在那一年的寒冬滚滚而来，解冻的春天已为期不远了，人们终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具有象征意义和寓意的“会龙山”就是这两种不同文化相互交战的战场，从陶到瓷的历史既是人类从俗到雅的历史，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史。陶叔以身祭窑，瓷碗的烧制成功，这不仅象征人格的升华（个体性的），而且象征和谐的传统文化理想的美好未来最终会实现会到来，这种象征的代价是十分惨痛的。正如陶叔最后默唱的四句：“世路干戈劫难央，牛车轧轧复阴阳，三千弟子成精卫，一箭苍茫矢未荒。”这应该是沙街最深刻的主题。戴副组长办扫盲夜校，每餐吃了农户的一碗白米饭遭到专案组的免职处分，他去世之前写过一首诗“希望叨尽了，是啄地火的时候，嚼火于心，朝天喷一口，破个太阳出！”这是怎样的悲愤，人间黑白颠倒了，邪恶压住了正义。此恨绵绵无尽期。好一个“三千弟子成精卫”！沙街对当代中国文学最突出的贡献是：中华民族传统的和谐的民族文化和人性的真善美最终没有被动乱年月政治上的狂风骤雨摧残殆尽，是由于有陶叔戴碧泉等广大仁人志士用生命来捍卫人性的崇高与伟大以及一个民族正统的精英文化生生不灭的传承。沙街不同于二十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尽管作品也有寻根也有反思也有批判，但那不是作品要表达的主流和中心，作品要表达的是在那一连串的荒唐可笑的闹剧中，沙街人对平等自由对爱和人性善的回归的强烈渴望追求和斗争。沙街人一个个内心里都装有怨恨的火药，都有一股强大的内力随时可能暴发，这是中国“文革”中后期普遍的现象，人们渴望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快快结束，人们等待渴望得太久了。文本中，懒龙队长摇船去接工作组时高唱外甥嫖姨儿，工作组批评他，他理直气壮：“不唱，过日了那来的劲”，沙街人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依靠的是这种自娱自乐的民间文化来充实生活照亮生命，歌声支撑着生命的不倒，文化支撑着一个古老民族的生生不灭。批斗陶叔时，熊组长狠狠打了陶叔一耳光，群众纷纷围过去要打要赶熊组长，民众愤恨的种子终于发芽了。二货“强蛮”了寡妇翠霞被捆打被批斗，他勇敢承认：“她是寡妇，我是单身汉，我不强蛮她谁强蛮她。”这种欲望的膨胀来源于可怜的自卑的爱，贫穷和自卑阻隔着爱欲的正常抵达，二货强蛮的理论成了一个特殊时代特殊群落的合法宣言。机智的懒龙队长想方设法不配合工作组开展工作，在麦收时节居然强令工作组不许搞运动，否则没人给饭他们吃。四婶当着工作组的面指桑骂槐：“你这二个畜牲，把你胀饱了，还咬了呢。”仙女因爱上戏子未成而疯，她夜里唱姐在房中脱小衣，白天唱黄梅小调等各种好听的通俗歌曲，终于有一天她在二货面前与哑巴六碗疯狂做爱，人欲的长期扼制最终获得自我放逐。这是对历史的反讽也是对二贷的反讽，一个健康人活着还不如一个残疾人，整个时代沉浮在荒诞之中。沙街给了我们一组鲜活的艺术群像，他们有血有肉，既有思想个性又有不同追求，他们将被载入中国当代小说艺术史，步入当代中国神圣的艺术画廊。他们是：工作组长熊得田、副组长戴碧泉，村民陶叔、二货等人。熊组长只读过小学，他十八岁就当生产队长，是靠运动起来的干部。大跃进运动中，麻城亩产三万六就是他那个工作组搞出来的，震动全国，没有他搞不浑的水，没有他搞不转的事。论生产劳动，他割麦子居然比队长还快。论口才，他粗话文话大话官话假话样样都能，领袖著作语录活学活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开会批判陶叔之前，陶叔没来，他高声教语录，“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请客吃饭。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论工作技巧和方法，他首先从苦大仇深的二货那里寻找突破口，引诱二货当队长：“你想当干部就能当上，我发一句话你就是队长。”“你不当干部总也娶不上婆娘。”二货坐在台上很不自然，他说“当年我还不是像你一样。坐长了坐惯了就是干部。”他有狠的一手，不服他的，他随时吼人打人骂人，官僚作风农民作派随时在他身上体现出来。刚来几天发现懒龙队长不配合他，便狠狠踢了他一脚，批斗陶叔和二货时，他狠狠打过他们耳光，打的鲜血直流。他有威风，一声“九十度”，被批斗者马上弓下了腰。他批评戴副组长，“你为什么总是与革命群众格格不入？”“你入党的事还不是我一句话？”他会务虚，戴副组长办一件件实事时，他说“不要来真的，”“多少死去的和活着的都这样搞过，日子终究没有改变。”他也有软的一手，他与戴副组长说真心话，“总想搞点名堂出来，早点回去。”他让戴副组长写汇报材料，希望上边“温暖温暖。”他有自己的一套为官哲学，这便是“顺风扯篷走上水。”他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上头下头都要保”，“老婆离得开我，我还离不开她。”他懂得自我保护，专案组调查戴副组长的问题，他不愿站出来“挑担子”，他善于审时度势，新运动来临时他便悄悄溜了。他就是沙街人的天，想打雷就打雷，想下雨就下雨，他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人治的浩浩队伍中的典型人物，他的真实性复杂性却又能给我们无限的审美期待。戴副组长是一个正直无私办实事说实话的知识分子，他主动要求进驻沙街。在改变历史的进程中，知识分子总是以急先锋的姿态出现，这是不幸还是大幸？在运动中他以理服人，只要文斗不要武斗，他的目的是改良社会，但还是过“左”，他的“左”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现实的危机感、紧迫感。他批“孔”，讲“天误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的历史教训，他办专栏办墙报，他写文章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要改变，他办扫盲夜校教社员识字。二货被批斗后绝食自杀，他给二货做思想工作，共同学习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下乡工作一年后，他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和错误，主动向陶叔负荆请罪。他生活极其朴素，又是带病坚持工作，他用自己节省下的钱为队里买宣传材料，他教唱“革命者永远是年轻。”他与熊组长既要共同配合工作又不同流合污，他注重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世人昏睡我独醒”，他洞明世事，当厄运来临时他毫不畏惧，“朝闻道夕可死矣”，他宁折不弯刚直不阿的个性最终成了那个时代那场运动的牺牲品。人总是要死的，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戴副组长的死为那些苟活在世的伪道士们一记沉重的耳光。那个时代很多人早已化为泥土，他却依旧鲜活着，死去的是血肉之躯，活着的是高尚的灵魂。陶叔是整部小说的焦点人物中心人物，是故事的轴心，他的故事既有单向发展的一面，又有与其他主线复合共构的一面。当其他主要人物一一离开故事现场时，这个轴心依旧在自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陶叔毒死儿子又喝了哑药后，人生的意义已期殆尽，小说的悲剧意义已凸现，他的戏也达到了高潮。但是沙街并没有停留在相同题材大众化写作手法上，沙街开辟了另一条新路（如同火箭升空后第二宇宙速度和第三宇宙速度），那就是雪泥的出现，陶叔最后以身祭窑，这种艺术想像的魔幻性将小说主题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陶叔从生命的低谷上升到人性辉煌的顶点，人性的崇高令人肃然起敬，沙街人告别了用陶碗吃饭的历史，赢来了象征文明进步的白瓷碗时代。戴副组长的死令人压抑悲愤，陶叔的死令我们卑下的灵魂无地自容，沙街人从此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未来日子的辉煌，生与死是如此的相连，有死就有生，到底是明“道”，人与历史共建的轮回成为永恒的宿命。二货是小说中一个喜剧性滑稽人物，向往和敬畏权力，性的饥渴使他成为运动中随用随扔的道具。他做梦也想有一个老婆，但住窑洞赤贫的单身生活阻碍他这原始低层的理想的实现。“你不当干部怎么娶到婆娘”。熊组长的话鼓励了他，二货就走进了工作组的圈套，成了工作组的得力干将。当了民兵小队长的二货知道用权，他贪污，偷了三尺红布，他大胆，居然撕下了熊组长帐子上的一条布。他有了话语权，他对懒龙队长的老婆说，“我困到半夜也想不通，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好东西呢？”看到美若天仙的“柯湘”，他对熊组长说，“跟这个女人睡一夜，枪毙也值得。”他妄为，先试探性地拧了寡妇翠霞的屁股，小有甜头便猛然大悟：“这民兵小队长是当得的，这哨子是吹得的。”翠霞并没有马上委身于他，他便在大年正月初一私自批斗了翠霞，逼翠霞承认一年卖淫赚了多少钱，小小的权力伎俩，这一招很管用，他很轻松地“强蛮”了翠霞。二货也敢恨，知道自己是被利用时大骂熊组长的娘，要熊组长滚出自己的破窑。他日夜磨刀要杀人，但没有行凶的勇气和力量。这是一个既可爱又可恨既可悲又可笑的人物，沙街人的宽容最终成全了他与翠霞的结合。一个势利的小人终究不可能在权力的高台上驻留很久，大地以坦荡的胸怀接纳了一只受伤的燕雀。二货的故事从福到祸又从祸到福走向高潮。沙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有很多先锋性的追求和探索，想像力的飞升就是一大特色。文本中奋飞的扁担，倒击人的电棍，穿过头皮的像章，从天而降的军衣，在别人眼皮底下疯狂作爱，火化后的舍利子，在路下三年未死的巨鱼，以身祭窑的陶叔等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思潮在一个现实主义的文本中灵巧地杂交，人物、故事、场面便达到艺术的极致，大开大合畅快淋漓，历史题材闪烁出后现代的光芒。沙街是用诗性的语言结构全文，无论是对话叙述还是描写，简洁得不能再简洁，这里看不到话语的狂欢，只能感到每一个字的力量与珍贵，每一句话的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每一个情节的巨大信息包容量和艺术穿透力，这种诗性语言增大和拓宽了审美的多维多向度。如：他（指陶叔）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抓起一把雪泥，两只眼睛里热热的泪就像涨水的巴河，忽然没了满天星光。他仰天呼一口气，吐出来，声音就在腔子里雷样的炸，列祖列宗，你的子孙起来了！又如：男人（指二贷）边喘边说，我要你死。女人喘着说，你死不了我。声音过后，再没有声音了。女人说，你死了吗？男人说，我死了。女人狠命咬了男人肩膀一口，说，你这个畜牲，你没得好死！男人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说，我要好死做什么？我就这样死算了。再如：巴河边的沙街，四面是湖。湖又大又野，白天湖里荡太阳，晚上湖里浮月亮。雨天湖里装雨，风天湖里装风。雨再大，没有湖装不下的时候；风再大，浪总在湖里边。沙街人进出靠船。沙街人的路在湖上，船是沙街人的脚。在外人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