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鸢尾遍绽时.doc

满山鸢尾遍绽时 一晨光单薄地倚在山石边轻轻颤抖，抖落出遍地燃烧的野花。被风撕裂的霞云凄艳地凋落，铺展在泥土上便绽作柔软的花毡。那个衣袂翩然的白衫少年就这样自朝阳的背后行来，携着满袖露水的芬芳，衣袖斜过山林，一场落英的雨缤纷在我眼前。千百年来，我夜夜倒带着这同一个梦境，迷离而又清晰。我看不青少年的面目，唯有他星烁清泠的双眸，火树银花地迸绽在我轮回的梦里，照亮整片阴霾的天。他是我第一次衷爱的少年。千年之前，当我还是一只小狐之时，因为贪玩而不慎落入猎者的牢笼。金属的夹齿没入我后腿的皮毛，有鲜红的血洇染了我雪白的毛色，我并不觉得痛，只是被一种无助的绝望狠狠地捆绑，我喊不出声来。只有喉间破碎的音节如同死亡的前奏。眼睛也开始辨识不清四围的场景。一抹白色的模糊的人影正向我行进。猎者来了吧我试图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挣脱，却悲哀地发现无路可退。天，彻底黑了。当我再次看见这个世界，自己已身处一间小茅屋的院落里。我被置于一窝干草上，阳光正融融地在我脸上流淌。我伸展一下四肢意欲站起，却从后腿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腿部的伤口已被细心地包扎好，但行动已不是那么容易了。我支起身子四处张望，发现小茅屋里有一个白衫的少年，正在窗口读书。难道是他救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呜咽几声，他闻得声响便抬起头来望向我。只那么两三秒的对视，我便铭记了他的眸那是一泓涟漪微漾的山泉，清泠冷冽；也是一团寂寂燃烧的火，灼热安宁。我想我是爱了他眼里热烈的火光，积淀着水的透澈却燃得更为灵动。他不是家底殷实的王孙公子，他只是个寒窗苦读的青衿书生。除却每日孜孜不倦的苦读，空余的时间他都会仔细地为我换药包扎。时间安静地在山顶来回往复地攀爬，我腿上的伤已无大碍了，但我并无欣喜，因为临别的时光终究是会降临的。我顺从地窝在他的怀中，直至他将我放在山林之中的一个洞穴口，他转身离去，我亦无挽留。我只是默默地凝视他的背影被繁密的叶切割成许多细碎的图形，然后渐渐隐没。我承认自己于他的一片炽热，可我亦清楚我们之间的殊途难归。他是人，我是狐，他并不会对我付以同样的情愫，他也无法体会我深陷其中的悲伤。他有他的世界，那是我永远跨越不过的鸿沟。与其为这些非分幻想所扰，不如就此遗忘。 二历经千年孤独寂寞的煎熬，我终于炼就人形。心底千年来都难以释怀的倾心思慕，又在一场又一场浮踪游影般的梦境里复苏过来。忘，谈何容易？在轮回循环往复的罅隙间，我苟延残喘只为待与君再次相逢。我向上苍许诺过爱的誓言，虔诚地祈求千年，执念你必将带领我走入下一个轮回的更替交接。倘若有朝一日，真的得以与你十指相扣，我定要为你舞下一曲霓裳，尽诉胸中积郁若久的忧绪愁丝，绾就万世不离的情结。 难得的“荷灯节”着实令我为之振奋。这是我修炼为人形后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的聚会。人间传说只要在这一天将自己的心愿书写在纸笺上并用荷灯携着置于水中，任其顺水漂流，当水神接收到你的信息后便会助你实现。其实我对于这等美好的传说并不是那么虔信，只是应了这热闹欢愉的光景，便也学着人们的样子在纸上写下心愿，一并往水里放了荷灯。岸边的人委实很多，但为了可以去观赏更多节目，也只好随着拥挤的人潮慢慢地向前推移。不一会儿腿便酸乏了，大抵是修炼得还不够纯熟。我寻了很久，终于在河边找到一处空位，忙过去坐下。边上有个男子正在放荷灯。我看着他轻轻地将荷灯置于水面，指尖拨弄了下水流。粼粼的波光映在他的颊上，显出斑驳灵动的图纹来。他侧脸的线条饱含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与周边欢腾快乐的人们截然相反。难道人类的心境和我们狐也是如此迥乎不同吗？这使我倍感迷惑。“公子，”我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你有什么烦心事吗？为什么你看起来这般落寞？”听闻此言，男子终于转头望向我。只是那一刹那，电光火石般，那双千年来令我日夜魂牵梦萦的燃着火的瞳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再次撞入我的生命。于是我相信，千百个黄昏白昼交替般的朝思暮念，必是为了伏笔今夜的这段际遇。蛰伏于五月的一场雨，轻易便把我从昏沉的梦寐吹醒，心底翻卷过来一整个厚重的重洋，也装载不下我日积月累的思恋。“浮生若梦。理想总是给予人以最饱满丰沛的慰藉，却也往往对比着与现实背道而驰的虚无。这人世太过无情，可却让人无处遁逃。”他轻吟叹息语调中洇透着一种被人世所弃的无奈与悲凉。他的目光随着水波缓缓流转，我能够望见他瞳仁里的那种无限的广袤抑或空旷。我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方才所许的心愿顷刻便得以实现而雀跃，还是该为他眼底的荒凉萧索而悲楚。“公子大可不必伤怀，既然生活不容你幻想，你也可以以幻想包容生活，随遇而安才是最好的选择。”“小姐所言甚是，小姐一席话，着实令在下茅塞顿开。敢问小姐芳名？”“小女子姓邢，名唤若素。”“安之若素。很符合小姐的气质。在下孟之路。望日后有缘还可相聚，就此拜别。”语毕，他便起身离去，背影很快地淹没在华灯灿火里。徒余我一身悲戚。数百个轮回的错肩而过，终于等来了这一次的四目交汇。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知道，你终于在无数个此去经年后于人烟阜盛的悲欢里以一个崭新的姿态重归我的生命。故事往往似这般开始于一个潦草匆忙的起点，而结局将在哪里抵达，却无人知晓。所以，请给我一个机会重新爱你，爱这个被生活淡薄了希冀的你，抛却这千年的孤独，重新去惦念一个鲜活生动的你。 三之路。之路。我在心底千百次地唤他的名。 四上苍悲悯的眷顾简直令我受宠若惊，那夜一别后，我又数次在人群中辨识出那双清冽烧灼的眸。漫长寂寞的代价终于开始收获回报。当他牵着我走过一场柳斜燕翔的和风时，当他撑着伞待我于馨香暗涌的烟雨时，当他在芦苇飘荡重叠的水面上在我额头落下慎重的一枚轻吻时，我便知道，我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一切的付出都是无悔的。我只求这一秒的缱绻厮守，哪怕下一秒便是阴阳两隔。我惟惧余了你孤身一人。我惟惧余了你孤身一人。之路。之路。 五终于到了上京赶考之日。我为之路收拾好行囊，离别就在眼前。我努力地抑制自己不要落泪，我不能让之路留有不舍而毁他前程。我害怕他离开，我害怕他就此将我忘怀，我害怕他一去不再复返，我害怕自己熬不过这漫长的孑然一身。风吹过时，脸上早已一片冰凉，灼热感却还不住地自眼眶划出决然的纹理。之路很轻很轻地拥住我，我感觉他的手有些颤抖。我就那么温顺地窝在他临别前最后的怀抱里，这种暖，我必须牢牢记住。我把头埋入他的颈窝，他爱怜地捧起我的脸，用他滚烫的唇，吻去我脸上的泪痕，那种感觉，很疼，很疼。我不忍放手，可又不得不就此放手。我努力地安抚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离，而非永远的诀别。他的眸深深地凝视我，紧紧地攫住我的魂。我颤抖着扯开他的衣袖，细细地拂去他肩上的尘，压制着汹涌而来的阵阵心悸将他推离。彼时落日西斜，斜晖一如天穹唇边的一抹血色，惨然地淡褪，又被黄昏快速地拭去，不动声色。暮色四合，天边的浮云渐次熄灭。秋色甚深，入夜不久便是要结霜的。之路，好好照顾自己。 六两个月的光阴分秒如割，没有之路的日子乏善可陈。每日的目不交睫、夜不成眠。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令我无所适从。终于待到他归来之日。之路带着一路的风尘霜露再站在我面前时，身形略显清瘦了，但幸而他的瞳孔里依然是不变的澄澈清泠。一场旷日持久的思念终于划下了句点。在他的怀抱里，我依然可以安心地歆享这千年以来无法体会的爱与幸福。我们依然可以在无数个阳光菲薄的午后相偎相携，并肩散步在泥土的芬芳与青草的鲜嫩里，看那陌上花开抑或月落乌啼。之路真的没有辜负我的期许，状元及第的喜讯很快便传来了。他像个孩子似的牵起我便飞驰起来。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奔跑时会有乘风飞翔姿态的男子。他带着我坐在崖边的山石上，崖底的风吹来空旷的回响，自有种落拓不羁的随性与洒脱。他采下一叶火红的枫，置于我的掌心，他说：“若素，遇见你是上苍给予我最大的恩泽，我无时无刻不在感谢与你邂逅的日子。如果你愿意，那我便要向这山、这风、这叶起誓，等鸢尾炽热的色彩燃放满整个山头，我定然回来娶你。若素，你愿意相信我吗？”一时感动与激越充斥着我整个灵魂与生命，我羞赧地颔首默许。“若素，我爱你。”此刻，我仿佛已经望见整片的鸢尾花如火如荼地攻占了所有裸露的土地，血一般鲜红的色泽直蔓延到我的瞳孔里。 七之路回京赴命去了。我依然想念，但已不如之前的孤独难耐，因为我有他的誓言，我有他的许诺。我给予了他百分之百的信任。很快，之路便身着华袍回来了。他骑在马上，高人一等，可我看出了他眼里的黯然与无奈。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因为那双烟火般明亮的眸熄灭了。他眉宇间重新笼罩的落寞的神情让我慌乱惊惶。他下马，沉默。我亦只能手足无措地静默在他面前。良久，我才笨拙地扣住他的指，担心地问：“之路，你怎么了?”“若素”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之路，你别这样。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让我好害怕。”“若素，皇上皇上给我赐婚了，一个月后我就必须奉旨迎娶丞相之女，否则否则就株连九族。”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尾音轻悄地断裂在沉寂的空气里。一时间，我看到荒漠中扬起大片的尘土，一整座沙漠被风推行过来，从我头顶狠狠地倾覆下来，一点一点，密不透风地将我掩埋。风寂寞来回时留下摧枯拉朽的回声。我睁开眼就是天黑。满山的鸢尾一夜之间全部凋谢，花瓣腐烂在泥土里，唯余一片荒芜。日光践踏在上面，会传来空荡荡的疼痛。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地崩山摧的濒死之感，只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在瞬间变成无数个开不出花的坟冢，也无人再来吊唁。这一次的再离眼见便是阔别。我们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并肩坐在崖边的山石上，缄默着，对峙着，挽留着，无奈着。“之路，你要好好的。”我想这是我能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若素。”他用那双最后点亮的火的瞳孔念出我的名字。很动听，也很凄怆。我们之间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牵手，也没有告别，只有淡然的相视，而后我的眼眸目送他背影远去。十米开外，他伫足遗下最后的一眼回顾当作对我的馈赠。他的眼睛，从未似这时的明亮动人。我仿佛听到他微弱的一声叹息，镌刻在我千年所有的记忆里，用以铭记所有爱的繁华抑或寂寥。别了，之路。他走后，我毅然纵身，投向自由与解脱。千年的停伫，已经足够我一生回味，现在我只想换取一次重生，不再做狐。人和狐，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灰飞烟灭，也未尝不是一个相顾两忘的结局。孟之路，梦之路。人世一遭，游园惊梦。以回忆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只怕梦醒时分，已迷失我来行的路。 八“人走，茶亦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