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顺声音的意义2012年10月定版

1、声音的意义徐健顺百年以来，中国学界引进西方理论,研究、阐释、传承汉诗文，取得了很多新见 解新成果，但是，也形成了一些不太正确的研究定势，比如，不重视声音的意义。因为 西方理论是在印欧语系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印欧语系基本上是重音语言，有重音没 声调，而汉语属于汉藏语系,有声调没重音。语言的巨大反差,造成了西方理论在解 释汉诗文的声音意义方面苍白无力，所以中国学界近白年来形成了忽略、回避、放 弃声音研究的习惯。实际上，汉诗文首先是声音的作品，离开了声音的阐释，对汉诗 文的理解是不完整、不准确、不深入的。本文即在作者多年采录研究吟诵的基础上, 希望对汉诗文的声音的意义， 做一次初步的研究探索。一、汉

2、诗文首先是声音的作品1931年2月20日，鲁迅悲愤于“左联”五青年被害，在上海租界逃避追捕的 夜里，写下了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其中有这样一段：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圉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唾觉了, 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儿句：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这首诗即是鲁迅的名作七律无题。第三联“觅小诗”，就是要作诗的意 思。如果是寻觅一首前人的诗，那乂何必“写”呢?所以

3、，鲁迅是说，他因朋辈之死而愤怒，要作诗了。那么鲁迅是怎么作诗的呢?一一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 光如水照缁衣”一一他是先“吟”后“录”的！先在院子里徘徊、吟咏,创作、修改, 等到感觉满意了，才去找纸笔记录下来。这就是“积习”！这不是鲁迅一个人的“积 习”，而是自先秦以来,所有文人们的积习”。红楼梦里有一回写黛玉教香菱作诗，那一回的回LI是：“慕雅女雅集苦吟 诗”。为什么呢？因为诗是吟成的。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哭。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 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第十八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

4、作呢?说着,便忙洗 了手提笔写出。（第三十八回）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第四十回）很明显，“吟”就是“作”，“作”就是“吟”。诗吟成以后，才“提笔写 出”。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 责，不负斯景而已。？（第十八回）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第三十七回）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第八十一回）“吟诗”，是整个诗歌创作过程的代称。“海棠社”是创作诗歇的社团，不是 诵读诗歌的社团，所以“吟诗”就是指创作诗歌，“吟社”就是创作诗歌的社团。这 个涵义一直延续到现

5、在，而且还有引申义，比如诗人也叫“吟家”，称呼别的诗人为“吟友”等等。类似的记载，在古代文献中俯拾即是。汉诗，基本上都是先吟后录的。以前有 所谓“口占”，指随口吟出，不加修改。实际上，儿乎所有的诗都是“口占”而不是“笔占”的。只不过很多诗还要修改，而修改也是吟的，所谓“新诗改罢自长 吟”（杜甫诗句）啊。“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本来就是一种声音。“登高而赋”、“赋诗言志”，诗歌本来就是声音的创作。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夫五色相宣，八音谐畅，由乎玄黃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 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永明体诗歌追求的就是声

6、音之美。这种美并不是在纸面上看字和字应该怎么 组合，而是用吟咏的声音尝试出来的,所以魏晋以降，吟咏之风大盛。唐诗是吟出来的!李白：“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吟”与“作”互文，“吟诗作赋”就是“作诗吟赋”，很明显，诗赋都是“吟”着“作”出 来的。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是指自己作诗；“病减诗仍拙, 吟多意有馀”，则说的更清楚。白居易：“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君不 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乂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此处明确说长恨歌是“歌咏”，乂说张籍作诗“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方干：“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崔

7、涂：“朝 吟复暮吟，只此望知音。”杜荀鹤：“四海无寸土，一生惟苦吟。”“生应无辍日， 死是不吟时。”许棠：“万事不关心,终朝但苦吟。”徐铉：“年少支离奈命何?悲秋 怀旧苦吟多。”孟郊：“一生空吟詩，不觉成白头。”这些都是说用吟诵来创作。至于诗既作成之后，乂复吟咏，或吟咏前人诗作，在文献中更是俯拾即是。此处 不多赘述了。总之诗是吟出来的，是声音的创作。汉文的创作，似乎“吟”的比重要小一些，但是也是声音优先的。文心雕龙神思：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 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创作之前，先要构思。这个构思的过程，就是思动而形于吟咏的过程。乂说:是

8、 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渝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 驯致以惮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谋篇要“寻声律而定墨”，声律在先。声律之寻也要鼎吟咏。其“情采篇” 乂 说：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惜性，以讽其上，此为悄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 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这里也很明确地说“文”是“吟咏”出来的。汉诗文， 基本上是先吟后录的!所以古代基本上见不到“写诗”这个词， 古人一 直说“作诗”。文也一样，不说“写文”，而说“作文”，直至今日。如果还不相信，可以看看更早的文献:诗言志，歇永言，声

9、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一一尚书 帝典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礼记乐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悄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 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一一毛诗大序这里都说的是诗歌的创作过程,诗就是心之声，从头到尾,就是从心志到吟咏的 过程，都是声音的创作，哪里有文字的参与？所以说，汉诗文首先是声音的作品。在大多数情况下，创作完成的时候,还完全 停留在口头上。文字只是用来记录下来而已。少数的时候，声音和文字是共同参与 创作的，

10、这就是边写边作的情况。这种情况，古代有些专门的词:援笔立成、一挥而 就、文不加点等等，都是形容天才啊。只有天才才能做到上来就写，凡人岂能如此？ 凡人都是先吟咏，反复修改，满意之后，才付之笔墨的。还有个词叫“出口成章”，形 容吟咏创作时速度很快。这么快的速度就可以“援笔立成” 了，可见当声音和文字 同时参与创作时,还是声音在询、文字在后的。不仅如此，大多数的汉诗文最终也停留在声音的形式上，而飘散在空气中。红楼梦开篇，中秋之夜，甄士隐会贾雨村，那晚贾雨村作了两首诗和一幅对联。 如此推算，一天可有五到十首诗的创作,这个数量在古代文人中属于一般。这些都记 录下来了吗?没有!直接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极少数

11、文人觉得好的作品，才会用纸笔 记录下来，叫做“稿”。为什么？古人创作不是为了发表,不是为了练笔，而是诗教，为了修身，是一种自己的教育，也是自我的 隐私。所以文人的绝大部分诗，是不可以给别人看的。不然，以每天仅五首诗的数量, 文人一生也当有十万首以上的诗作，为什么我们看到的诗集一般都是儿白上千首?而 且以唱和酬答为主？因为那些集”是记录下来的“稿”中乂 辑”过的。文人只 选可公开的作品留之后世。其余的要在死前烧掉。所以黛玉死前要焚稿，不是为了 怨恨宝玉,而是文人的传统也。文人作诗，乃为修身。所有的创作都是先有声音的， 我们现在写字写文章也还是这样。 恐怕很难先写 出一个字,再认出来:哦，我写了这

12、么个字一一都是心里先有声音再写的。但是，古人 的汉诗文创作，可称声音的创作”，现代的汉诗文则只能说是写作”，原因如下：第一，绝大多数的汉诗和一部分汉文，在创作完成的时候，还是纯粹的声音形式, 并未落在纸上。现代白话诗文则相反。第二，大多数的汉诗和一部分汉文，最终也没有落在纸上,直接飘散在空气中。 白话诗文则儿乎全部落纸。第三，古人创作汉诗文的声音，不是口语，而是一套有规则的声音形式，比如入 短韵长，依字行腔等等。口话诗文则近于口语，或完全是口语。第四，古人创作汉诗文的声音是有特殊的意义的，作者在吟诵中，反复琢磨这些 声音的意义，以定辞句。白话诗文则基本上就是字义，或口语的意义。所以自古以来， 我们只有“作诗”、 “作文”、 “作曲”之称， 并无“写 诗”、 “写文”、“写歌”的说法，因为诗文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声音“作” 出来的。今天把作诗”改叫写诗”，“作曲”改叫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