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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北一女中高一升高二暑期自學講義壹、東坡詩詞選讀一、詩寒食雨二首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二、詞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寄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湮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臨江仙夜歸臨皋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貳、唐詩選讀王維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盃。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盃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邱。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州。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杜甫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陳陶隴西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白居易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杜牧赤壁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http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秦韜玉貧女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鍼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李賀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參、儒林外史選讀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捨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嶔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居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只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傢伙,當的當了,賣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僱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頑耍,不可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裡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拏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圖畫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它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條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條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鬍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乾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託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鬍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纔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託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纔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拏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副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逕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併送來。」秦老在旁,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剋了十二兩,只拏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纔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然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麼?」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麼?」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拏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麼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拏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什麼?」王冕道:「秦老爺,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麼?我是不願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拏甚麼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彼此爭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纔應諾去了,回覆知縣。知縣心裏想道:「這小廝那裏害甚麼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託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個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讚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麼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次早傳齊轎夫,不用全副執事,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裏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裏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著門進去了。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裏;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屋後橫七豎八,幾稜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麼?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那裏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拏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治他也不遲。知縣去了。王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纔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麼要相與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拏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拏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纔回去。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逕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只得租個小庵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那日清早,纔坐在那裏,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飢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裏做甚麼!」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纔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陞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紬,一包耿餅,拏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踊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製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到了服闋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鎮市,並無騷擾。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綹髭鬚,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都下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繫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麼?」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各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裏,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纔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傢伙,各自歇息。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綵緞表裏,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鬚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麼?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蠨蛸滿室,蓬蒿蔽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嘆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第二回王孝廉村學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禮,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錢鈔,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只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裏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拏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燎得滾熱,送與眾位吃。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鐵鍋臉,幾根黃鬍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拏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餵得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倒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個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亡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閒?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裏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說了半日,纔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拏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裏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情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都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裏去請纔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裏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紬,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後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裏還不大喜歡。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纔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麵吃了,各自散去。次日,夏總甲果然向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纔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紬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紬鞋。黑瘦面皮,花白鬍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纔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那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閒話休提。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了兩張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卻如風捲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麼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只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箸聽他念詩。他便念道:「獃!秀才,吃長齋,鬍鬚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獃是不獃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長齋,鬍鬚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該罰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只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只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裏。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吃點心。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紅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倖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的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什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拏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裏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拆開來看:只有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彀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的不得了。周進只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株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回,只見濛濛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蓆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鬚,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拏茶。」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作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作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拏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開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俺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拏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倣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倣,俺還有別的事。」周進只得上位批倣。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拏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纔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躭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倣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樣。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倣,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纔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纔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纔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什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作不得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閒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隨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炒了些麵筋、豆腐乾,送在庵裏;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眾人都不歡喜。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面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獃頭獃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差一個記賬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來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周進無事,閒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只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來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殭殭不醒人事。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纔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也勸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為甚麼這麼號啕痛哭?」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裏都淒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只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值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各各喜歡,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那典史拏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飯團之類,親自上門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試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陞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己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鬚,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錦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麼?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山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讚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復命之後,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纔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著一間草屋,一扇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拏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瓶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面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頭,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捨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纔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己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拏到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纔去不到兩個時辰,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裡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哩。」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人,叫你回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隻雞去救命,為甚麼拏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己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裡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爺們,再為商酌。」當下眾鄰居,有拏雞蛋來的,有拏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拏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歡喜得很,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了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了!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又打甚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賬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拏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個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姚駝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纔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纔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爺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老爺,還怕後半世靠不著麼?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拏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胡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還不彀你賞人哩!」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裏拏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道:「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纔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將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接著,在家人手裏拏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小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纔敢走出堂屋來。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纔費老爹的心,拏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爺拏了去。」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伸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拏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爺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比皇帝家還多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拏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去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哩。』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拏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瞇瞇的去了。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裾;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醒人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喫官司打秋風鄉紳遭橫事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傢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於地。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范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生來。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臟,不可治了!」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范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製備後事。挨到黃昏時分,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挂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弔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裏,或女兒房裏,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到得二七過了,范舉人念舊,拏了幾兩銀子,交與胡屠戶,託他仍舊到集上庵裏,請平日相與的和尚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念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升天。屠戶拏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裏滕和尚家,恰好大寺裏僧官慧敏也在那裏坐著。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這庵裏起坐。滕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爺得病在小庵裏;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胡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裏?」滕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又問道:「范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裏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胡屠戶道:「可不是麼!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在那裏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閒話,陪著吃酒吃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個閒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麼呢?』」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麵。就在胡老爹面前,轉託僧官去約僧眾,並備香燭、紙馬、寫疏等事。胡屠戶吃過麵去。僧官接了銀子,正待走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聽得後邊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麼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回過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只因城裏張大房裏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回斷了他;若到莊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我在寺裏,他有人來尋我,只回他出門去了。」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隻火腿,弔在竈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說的口裏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渾家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燙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腆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渾家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渾家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吃著,說起三五日內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渾家說道:「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那時在這裏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你說那裏看人去!」正吃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纔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眾人一頓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拏條草繩,把和尚精赤條條同婦人一繩捆了;將個槓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戲臺底下,和尚同婦人拴做一處,候知縣出堂報狀。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報與范府。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隨即拏帖子向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則交給美之領了家去;一班光棍帶著,明日早堂發落。眾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准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僧官先去范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閻君。吃了開經麵,打動鐃鈸叮噹,念了一卷經,擺上早齋來。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纔吃著,長班報有客到。魏相公丟了碗出去迎接進來,便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圓領,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拱到靈前去了。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纔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裏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候一聲纔是。」僧官道:「也罷了!張家是甚麼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裏是甚麼光棍,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那一塊田賣與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後縣裏老爺要打他莊戶,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拏帖子去說,惹得縣主不喜歡。」又道:「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裏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裏曾託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裏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與方纔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麼詩詞。前日替這裏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拏了給人看;說是倒別了三個字。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那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與個甚麼人?」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纔散了。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范舉人出門謝了孝。一日,張靜齋來候問,還有話說,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穿著衰絰,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姪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墓誌託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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