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韩荆州书》杂议

李白《与韩荆州书》杂议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白为贺州知事韩朝宗写了一封信。这是著名的《汉代贺州书》。诗人期望得到韩的举荐,使他这位“毛遂”得脱颖而出,“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但事与愿违,韩朝宗果以“长揖见拒”,未予理睬。现实给诗仙上了一课。《与韩荆州书》是篇干谒文字,应属于应用文的范畴,这就一般的抒情类文章有所不同,首先要求的是实用,看它是否起到干谒的作用,文采的展示是服务于这个大前提的。评论这类作品不能忽略这一点。魏禧生平论文,主有用于世,他在《宗子发文集序》中说:“事理不足关系天下国家之故则虽有奇文与《左》、《史》、韩、欧并立无二,亦可无作。”据此,我们看一些名作。《谏逐客疏》是李斯这位被逐之客在被逐途中写给秦始皇的,《疏》中说理论理,极言秦逐客之非,从而使秦王收回已颂布的逐客之令,李斯旋被于途中召回。李密在“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的紧急关头,写下《陈情事表》上奏晋武帝。由于理充情切,言辞得体,使人主览表,喜其诚款,不仅不再逼迫进京,而且赏赐奴婢,会其奉养祖母。丘迟在两军对阵,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在军营中写了《与陈伯之书》给敌军统帅。由于陈明利害,晓之以理;又词正语挚,动之以情;致使主帅倒戈,八千降服。这些文章之所以能起到预期的作用,就在于从实际出发,不发空言,能抓住关键,写得鞭辟入里,理正情深,加之文情并茂,故能激荡灵魂,移之心志。词采的华妙虽起了一定作用,但远不是主要的。长期以来,人们只是欣赏《与韩荆州书》气势之奔腾豪放,情感之激昂慷慨,词章之精美华妙等等,当然这些的确是文章的佳处,激赏是对的。但作为干谒文字,而未审视其是否有补于事,不能不说是一个小的缺憾。陆游在评李白的诗时就曾指出:盖白识度甚浅,观其诗中,如“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金锁贤。”“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高冠佩长剑,长揖韩荆州。”之类,浅陋有索客之风,集中此等语至多,世但以其词豪俊动人,故不深考耳。又如以一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竭为交亲。”宜其终身坎壈也。李白有的诗这样,有的文亦如是。他的干谒文字大都脱离实际,好作空言,语对方多阿谀之言,吹捧过头;说自己自许甚高,有失分寸。总使人觉得言过其实,无法相信。《与韩荆州书》可以说就是这类文章的代表。此文最引人注意的是下面的这两句: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可以说这是李白为了吹捧韩而自撰的,阿谀过甚不说,语言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所谓天下谈士,就是像李白一样的人,是自视清高而争名的假隐士。《旧唐书·隐逸传》云:“即有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托薜罗以射利,假岩壑以钓名,退无肥遁之贞,进乏济时之具。”《新唐书·隐逸传》云:“然放利之徒,假隐自名,以诡禄仕,肩相摩于道,与终南、嵩少为仕途捷径,高尚之节丧焉。”他们这些人是不会“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他们识韩荆州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昂青云”,“封万户侯”,所以说这两句话言不由衷,自相矛盾。《与韩荆州书》中说韩“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事实上,韩朝宗其人,在《旧唐书·韩思复传》中只有一句话:“子朝宗,天宝初为京兆尹。”《新唐书·韩思复传》记载也很简略,传末云:“朝宗喜识拔后进,尝荐崔宗之、严武于朝,当时士咸归重之。”这显然是宗祁在作传时受李白此文的误导而写的。“士咸归重之”,成书较早的《旧唐书》为何略而不提?而且《严武传》中根本不见韩举荐之事。说明《旧唐书》的作者了解情况,未理睬李白的不实之词。《与韩荆州书》中说韩“制作侔神明”,“笔参造化”也不实,为何《全唐诗》中连一首都没有?《全唐文》中只有一篇《谏作乞寒胡戏表》,文章一般,没什么特色。其实这一点早已有人指出,李扶九在《古文笔法百篇》中评论此文时说:即在荆州,以文章司命,为人物权衡,必其有过人之品望,而常识不诬,足以动太白之景仰者。一旦倾诚相向,即不若鱼水相投,亦未必反格而入也。而乃文自推崇,卒如水火冰炭之终不合,其或太白之景仰,未克当其赏识与/抑或荆州之品望,未足动其景仰与?失人失言,两人者必居一于此矣。廉价吹捧是李白干谒文字的共性。诸如,《上安州李长史书》:伏维君侯,明夺秋月,和均韶风,扫尘词扬,振发文雅。陆机作太康之杰士,未可比肩;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天下豪俊,翕然趋风,白之不敏,窃慕馀论。再如,《上安州裴长史书》:伏维君侯,贵而且贤……而高义重贤,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所在之处,宾朋成市。故时人歌曰:“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白不知君侯何以得此声于天壤之间,岂不同重诺好贤,谦以得也。从某种意义上讲,说大话空话已成为他的个性。苏辙在评论李白诗时曾尖锐地指出: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李白自许甚高,他常把自己比较管仲、范蠡、鲁仲连、张良、谢安等人。《书》中说自己“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内涵,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里说得相当具体:人上宰相书》可认为是为宰相提出治国方略。我们看《李太白全集》中有这方面文字吗?这说明他自比管仲、诸葛,完全是建立在梦幻之中的。南唐后主李煜尚且有自知之明,国破家亡之后,能够承认自己的不足。其《破阵子》云:“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老实承认自己怀懂得打仗。可是李白虽被遣归,却始终不肯承认缺乏政治才干。《与韩荆州书》中虽有“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的话,这只是故作姿态。在“一朝去京国”之后,“所至不改其旧”,一直念念不忘东山再起。天宝二载(744),出京不久,在《梁园吟》中写道:“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以后一段时间的诗文都是这个调子。《与贾少公书》:且殷渊源庐岳十载,时人观其起与不起,以卜江在兴亡。谢安高卧东山,苍生属望……方之二子,实有惭德。《书赠蔡舍人雄》诗中亦云:“尝高谢太傅,携妓东山门。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余亦爱此人,丹霄冀飞翻。”天宝十五载(756)接受征召入永王幕是十分自然的事。不少为李白从永王辩解,苏轼说;“太白之从永王,当申迫胁,不然,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之无成,此理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辨。”入永五幕虽非李白主动请缨,但也不能认为全是“迫胁”。我们看他此前不久的一些诗。《扶风豪士歌。云;“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赠张相镐二首(之二)》说得更清楚:“扶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这都说明他是不甘心隐居生活的。蔡宽夫分析得比较肯,“盖其学本出从横,以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攘时,欲藉之以立奇功耳。”看看李白当时写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可以认为是《南陵别儿童入京》的续篇。其中有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二)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其十一)笔者认为,不论是永王,还是其他什么王,只要起兵平叛,他都会入幕的,他要藉以显示其“谢安”的才略,虽然他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李白建功立业的理真切的,火热的爱国激情也难能可贵,我们这里只是说他不顾实际说大话,缺乏自知之明。章学诚《文史通义·针名》说:“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天下之名,定于真知者,而羽翼于似有知而未深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杜甫曾为李白鸣不平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之二)》)李白终生坎坷,当然主要是社会原因,但也不可否中认有其主观原因。他的确是位文学天才,但他并不安于伟大诗人的命运,要做政治家,“愿为辅弼”,连小官都不屑一顾。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说:“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他要“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这个理想是根本实现不了的空中楼阁,可他拼命争取,“遍干诸侯”。李白曾信誓旦旦地表白:“不屈己,不于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冬夜宿龙门,觉起言志》)可是终其一生从未停止干谒奔走于朱门显宦之家。《与韩荆州书》只是其干谒的代表而已。笔者推测,如韩朝宗果是伯乐,他定会看出这位言过其实自封的“千里马”,不可能荐假千里马于朝。如韩本是徒有其名的“国土”,又怎么垂青这位“长揖韩荆州”的狂客呢?无论哪种情况,李白吃闭门羹是必然的。无可否认,文章的确写得好,语辞华丽,文情并茂,不愧为千秋佳作。可是言过其实,与事无补。白居易在评论南朝“嘲风雪,弄花草”的诗歌时说:“丽虽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与元九书》)笔者亦云:“《与韩荆州书》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用焉。”班固在《离骚序》中评屈原时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这样评价对屈弄干了的欠公允,可移来用在李白身上,用在此文,也许不算过分吧。李白的诗风是浪漫主义的,夸张是其惯用的手法,如《秋浦歌》的“白发三千丈”,《北风行》的“燕山雪花大如席”。而这种手法用于诗则佳,用于文就得斟酌。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