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思维的工具论中国人象思维的审美心理属性

语言是思维的工具论中国人象思维的审美心理属性

在过去的思维研究中，“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几乎是一个不明确的讨论前提。这实际上暗含了西方语言中心主义或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态度。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简单的疑问:在语言和文字产生之前,人类是否有思维呢?或者,伊呀学语前的婴儿是否有思维呢?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复杂的语言不可能是在人类还没有思维能力的条件下被创造出来的,大量璀璨的史前文化更不可能出自没有思维能力的人类之手。那么,在语言与文字产生之前的数万年间,人类是用什么工具来思维的呢?从发生学角度来看,早在高等动物阶段,就出现了低级的思维。人类和动物的思维最早并不依靠语言,而是依赖动作(手势)和形象,形象思维是早期人类思维的原始形态。语言的出现大大晚于思维的出现,而抽象思维的出现也远远晚于语言的出现。无论采取何种方式,思维都必须借助某种载体和媒介来传递和交流信息,完成运演过程。各种思维方式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所用的载体或媒介的不同。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指出:“正如母腹内的胚胎发展史,仅仅是我们的动物祖先从虫豸开始的几百万年的肉体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一样,孩童的精神发展是我们的动物祖先、至少是比较近的动物祖先的智力发展的一个缩影,只是这个缩影更加简略一些罢了。”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幼儿智力的发生就是先有形象思维,然后学会了语言,再后才出现了抽象思维。皮亚杰曾将儿童的智力发展划分为4个阶段:(1)感知运动阶段(从出生到2岁左右),开始协调感知和动作之间的活动;(2)前运演阶段(2-6、7岁左右),主要依靠表象和直觉进行心理活动;(3)具体运演阶段(6、7岁-11、12岁左右),已经能够进行逻辑运演;(4)形式运演阶段(11、12-14、15岁左右),这是逻辑思维的高级阶段。在儿童智力的发生、发展过程中,象征思维起着关键的和不容忽视的作用。皮亚杰认为,象征思维与理性思维的重要区别在于:理性思维的工具是符号(thesign),而这种符号与其所指之间是由社会约定俗成的任意关系,没有相似关系,它与个人经验也没有联系;象征思维所用的媒介则是象征(thesymbol),它与其所指之间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一个象征意象与其所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不是由社会惯习来决定的,这种关系直接由个体心理来体验。因此,与符号以“理智语言”表达不具人格的思想相反,象征则用“情感语言”表达感情和具体的经验。皮亚杰证明象征思维在童年时期的梦、游戏和模仿中构成了一种原始语言,他发现,7-10岁刚开始学会理性思维的儿童与古希腊人的思维很相似。这里所说的“象征思维”实际上是用象征意象为媒介来进行思维的一种思维形式,是形象思维的初级阶段。在人类智力的种系发生史上,最早的符号世界是以物化表象为主要媒介构建起来的,其根本特点是具体性、直观性。史前先民生活在一个由巫术、仪式、歌舞、神话等构成的象征编码系统中,他们的思维工具只能是直观表象,甚至是人的身体动作本身。中外旧石器时代考古发现的典型器物都是以形象性的实物为主的,这些被人们认为是人类最早的艺术品的雕像、岩画或洞穴壁画,在当时的社会中有着多种用途,其中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充当人类思维和交流的工具,其功能类似于后来的语言文字。包括汉字在内的许多民族的原始文字都来源于象形或图画文字,这正是人类最初用象征意象进行思维的自然结果,也是早期人类形象思维比较发达的一个生动的写照。人类早期用象征意象进行思维这一考古学发现的事实与人类大脑主管形象运演的右半球首先获得发展的生理学发现也是互相吻合的。在人类思维发展的历史上,似乎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舍象取义”的过程,即随着理性思维的日益强大,思维的符号载体从有象到无象经历了一个巨大的飞跃。运用象征意象进行思维只能成为文学艺术家思维方式的同义词。人们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于,似乎只有逻辑严密的推理形式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思维,而形象思维或艺术思维不过是一些想象和幻想,与真正的思维形式不可同日而语。在古希腊,研究形象思维或艺术思维规律的修辞学从一开始就被贬为语言学的一个分支,似乎只有逻辑学才是关于思维形式规律的“正规”学科。但是,正是这种在当时就遭到压制和贬抑的修辞学还暗示着它的研究对象与史前思维方式的联系。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号召诗人们要善于使用隐喻字,而“要想出一个好的隐喻字,须能看出事物的相似之点。”这正说出了形象思维或艺术思维与史前时代用象征意象进行思维的思维方式具有共同的或一脉相承之处:即将感知对象同已有的经验同化在一起,并且首先关注事物外观、性状方面的相似之处。中国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从旧石器时代开始,中国史前先民就在长期的采集活动中培养了对周围丰富的物象做观察、分类和分辨的能力,这一特点反映在中国旧石器时代的石器上就是石器形质的随意性和多样性;中国旧石器时代先民的辨物观象能力在《山海经》、《尚书·禹贡》等上古典籍中还能见出一些影子,这种能力在新石器时代的农耕实践中获得了延续和加强。因为农业实践需要对植物的习性及细微差别、天象及土壤的特点等做更周密而细心的观察,这无疑又使中国人的感知能力获得了长期的培养而变得比其他民族更为敏锐、更为犀利。当然,史前人类的万物有灵观和诗性智慧使他们对事物采取了拟人化的想象,中国新石器时代农耕实践使得人们产生了地母生养万物的观念,当时的人们已经在用各种实践活动(包括播种、收获、制陶、埋葬等)来模仿地母创生万物的行为,也在利用各种巫术手段加入地母创造生命而又复活生命的大循环之中。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史前先民的这些巫术活动中,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特点,即无论是以肥硕多脂的猪来象征或代表地母,还是以有容乃大的彩陶来模仿地母的创生能力,其中的思维特征都是在物象与物象之间的直接联系或认同。换言之,从思维的媒介上来看,中国史前先民的巫术活动是直接用物象来进行思维的,在这个过程中,只出现物象,不出现物象背后的所指。这当然是原始思维将喻体和被喻体混融或直接认同的结果,但是,数万年采集活动与近万年农耕实践的磨砺不仅使中国人的感知器官变得敏感、犀利,也使中国人承袭了自史前时代就开始滥觞的这种“象思维”的习惯。与逻辑思维相比,这种思维过程的特点是:(1)整个思维过程在于取象与观象,以物象为基础。中国史前先民的比类取象式的思维方式,是以物象的转换和流动为外在特征而展现出来的思维运动形式,这里的“物象”不是事物或思维的孤立、静态之象,而是思维与事物一体沟通并与整个宇宙相互联系的动态之象。这种以物象的转换与流动为表征的思维形式,在认识事物时,仍然与对象保持不可分的一体关系,没有明确的主体与客体之分,它不像逻辑思维那样,首先将认识对象与主体对立起来,并在分析的基础上不断加以限定和规定,表现为概念层面上的思维运动。(2)这种思维讲求在“象”的基础上抽绎出义理,并且注重对“象”的整体直观和体悟。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总结道:“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这一关于《周易》象数与义理言辞关系的看法恰恰点出了中国人思维发生的特点,即作为思维过程和思维结果的“意”,首先是以“象”来显示的。这里的“象”是未经人为的概念切割的物象,具有整体性和全息性的特征,它诉诸认知者的整体直观和体悟,人可以从任何一种全息的、动态的、在对立中相互转换的物象中与自然和宇宙沟通,从而在精神上把握无限与永恒。(3)这种思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即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主体与客体混为一体。在认识过程中,不仅不排除情感和非理性的作用,而且情感对思维还有重要的制约作用。中国史前先民的“象思维”在文明时代来临之际虽然也经过了理智化的加工和改造,但并没有隐形遁迹,它没有经过理性思维的论证,在许多方面,也是用理性思维所无法把握的。中国人史前时代的“象思维”特点首先在汉字中得以保留,由于汉字在符号化过程中保留了象形性根基,因此,中国人用汉字进行思维就在具有抽象思维能力的同时,还保留着“象思维”或形象中心主义的特点,这与用拼音文字思维完全不同。当代神经心理学的实验表明,用拼音文字思维的西方人表现出左脑优势,而用汉字思维的中国人则表现出左右脑均势。西方逻辑思维把语言作为唯一正宗而合法的媒介或工具,所以,后来发展出语言本体论,甚至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直至解构主义对语言中心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全面发难、质疑;汉语、汉字的象形性根基使它本身充满了意象性和暗示性,其表意的至高境界在于“不落言筌”,以追求“象外之音”或“言外之意”。如果我们仅仅以理性思维或逻辑思维的标准来衡量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肯定会得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原始、落后、只适合艺术表现而缺乏理性化逻辑等片面性的结论。从人类学的比较视野出发,我们认为,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更接近形象思维的特点。因为形象思维是用形象的方式进行概括并用形象材料来进行思维的过程,它凭借表象、想象、构象来反映事物的运动规律,达到对事物的本质特征和内在联系的认识。这种思维不具有也不遵循明确的逻辑形式,属于非逻辑思维范畴。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所具有的一些特点,如“整体直观”、“体悟”、“动态平衡”、“系统”、“全息”等,都源于这种比类取象的“象思维”。这种在取象的基础上升华出理的思维方式具有天然的艺术与审美特性。与西方传统思维方式的语言和逻辑中心主义特点不同,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是以形象中心主义为特征的。这种思维方式造成了中国人善于用直感的具体形象来表达思想的特点。与概念思维相比,象思维的优越性表现在:其一,具有与对象直接关联的直观(觉)的生动性;其二,它在表象中能够显示对象在动态中的整体性;其三,它借助联想力,具有从一点把握整体的全息性。相反,概念思维虽然具有把握对象内在本质的抽象性,并且能够借助概念体系对事物的内在本质做出明确规定和表述等优点,但这一切都是以扬弃象思维的直观生动性、具有动态的整体性和全息性为前提的。中国人审美心理的思维定势所具有的整体性、意会性、模糊性以及长于直觉判断、淡化审美过程中的理解和思考等特点,都是由这种象思维决定的。应该说,中国人的象思维在整体上遵循的是“天人合一”的思维框架。这与西方有明显的不同。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人们对于宇宙的基本看法就是“天人相分”,这种主客二分的态度把宇宙和自然看成是人类征服和无限索取的对象。中国人的“象思维”讲求“一元性”,其整体思维框架是“天人合一”。在这种思维看来,人不在宇宙之外,宇宙也不在人之外,人与宇宙相类、相协、相通,成为一个有机统一体。因此,人生的目的并不在于细究自然和征服宇宙,而是“泛爱万物”(惠施),以体悟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以,这种由得天独厚的生态条件和成熟的农业实践带来的天人关系思考本身就是对自然和宇宙的一种审美态度或审美情感,在这里,人对自然采取了类似的拟人态度和有机观,才使得它在对待自然的整体态度上是一种不伤害、不征服、不敌对的诗的和审美的观照,甚至夹杂着敬畏和感激的情感。中国人相信“人与天地万物一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所以,尽管中国人也“开物成务”、“利用厚生”,但仍然要“尽物之性”,顺物之情,尽量和天地万物协调共存,而不是征服它们。在天人合一观的影响下,中国人对待生死的态度也就有了审美的意味。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张载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事也”,这不仅表明中国人的生与死没有明确的界限(如西方宗教中的天堂或地狱那样与人间判然有别),而且也表明“儒家所宣传之丧礼祭礼,是诗与艺术而非宗教。儒家对待死者之态度,是诗的,艺术的,而非宗教的。”道家的生死观更是如此(庄子:“一生死,齐万物。”),这是由中国人对待自然的拟人观或有机观所决定的,死亡的不可怕是因为它是回归地母怀抱的一种方式或仪式,它类似一种再生,具有人间情怀。中国人思维方式的诗性或审美特性在此也可略见一斑。可以说,也正是从史前就开始发源的这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决定了中国人不大可能形成外向型的理智思维,而只能是内向型的自反思维,即通过自我反思、自我体验、自我直觉和自我证悟,实现主体意识同自然法制的合一。由于人的内在世界与自然的外在世界是须臾不可离的,自然界不是作为外在的认识对象而存在,而是转化为人的内部存在,在人的心灵中就内涵着自然界的普遍法则。孔子曰:“天生德于予”,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尽性即知天,所以要求之于内,只要认识了人之所以为人,也就认识了天之所以为天,自然之所以为自然,所以孟子曰:“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人在天地万物中的“灵性”就在于能够“赞天地之化育”,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观念在儒家学说中的变形和发展。《礼记·祭统》言:“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生于心者也。……言内尽于己,而外顺于道也。”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心”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范畴,是主体性的标志,心是“一身之主宰”(朱熹语),它不仅是人的认识器官,而且是人的存在的标志,是人性的真正承担者,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心,也就是对于人的内在本性的自我认识。这种“反求诸己”的思维方式也直接促成了中国人的内倾型气质特点,表现在审美理想上就是执意追求“雅”(儒)、“妙”(道)、“悟”(佛)的精神境界,倡导乐天知命,含蓄内蕴。《论语·雍也篇》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种乐山、乐水是一种实现了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相和谐、相统一之后的美感体验,是一种移情式的情趣,是以审美形式表现出来的道德体验,也是儒家所孜孜以求的“心中之乐”。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在他看来,真善美同在人之一身一心,无待外求。所谓“通天人,一内外”,离开人和心,也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