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变革论再议

唐宋变革论再议

一、“唐宋改革论”的概念和历史定位(一)问题的提出与讨论1910年，日本著名的中国汉学家内藤洋在《历史与地理》一书中发表了一篇题为《唐宋时期的总结》的文章。本文首先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提出了“唐宋改革”的科学提议。自那以后，对“唐宋改革”的科学研究和讨论也停止了。它已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的热门话题，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本文就试图梳理在此领域内,各个较有影响力的流派与学者之观点,并以此为脉络,剖析引起“唐宋变革论”产生与发展的各项重要的历史因素,最后提出笔者对此问题的看法。那么,什么是“唐宋变革论”?内藤湖南给出了最简单直白的解释,即:“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当然,这一句话并不足以具体解释何以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而宋代是近世的开始,此中具体因素,将会在后文中得到阐释。在此仅需看到,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的理论基础,或者说他针对此问题研究所持的方法是历史分期,那么何为历史分期?(二)内藤湖南的历史分期其实历史分期是与历史学研究如影随形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平时都在说的“唐、宋、元、明、清”就是历史分期,也就是客观地将连贯的历史分成若干个历史时期,以便对每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进行更具体精准的研究。然而,历史分期并不是那么机械化的,并不是历史上出现了几个朝代,就将历史分为几期,在更多的情况下,需要加入更多影响历史分期的重要因素,如经济、政治、文化等等。这样一来,历史分期便存在了诸多不确定因素,更容易导致学界的争论,学界对“唐宋变革论”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争论也正源于此。可是争论再激烈,作为历史分期而论,总有一个历史的“变点”,正如人体上的关节,只有存在分期,历史才能够被连贯起来。而内藤湖南找到的节点正在唐宋之间。在此有必要说明,内藤湖南对历史的分期是受到传统欧洲历史分期法影响的,他并非像传统东方历史分期那样,以明确的朝代作为分期标志,他将中国历史也如西洋史一样,分为“上古、中古与近代”,或者说是“古代、中世及近世”。事实上,近代以来的日本史学界也多遵循这套欧式的历史分期法。在内藤湖南这里,唐就代表着中世的结束,而宋就代表着近世的开始,这就是他提出“唐宋变革论”的史学理论基础。二、社会变迁:从“建置制”到“经济”由于“唐宋变革论”是在日本孕育并发展起来的,因此有必要先梳理清楚日本学界对“唐宋变革论”的观点。日本学界至今为止,在“唐宋变革论”问题上所形成的最有影响力的两个派别,一个是以内藤湖南为代表的京都学派,此派所主张的正如前文所述,即“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史学界简称这派观点为“宋代近世说”。与此相对的另一派别,是以仁井田升,石母田正等为代表的东京学派,这派所主张的观点是:“唐末是古代(奴隶社会)的终结,而宋代开始进入封建制(农奴制)。”从而开启了“宋代中世说”的先河。宋代中世说提出的理论依据主要在经济领域,由于“宋代中世说”诞生于二战后,而在二战后,无论中国还是日本的史学界,在不同程度上均受到马克思主义史观的影响,因此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领域,而不像诞生于二战前的“宋代近世说”,非常平均地对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展开研究。东京学派与京都学派的分歧亦主要体现在经济领域,东京学派认为,中唐以前的大土地所有制是奴隶制大土地所有制,而中唐以后形成的庄园制是隶属性的佃户制,因此,中国中世纪封建制为农奴制,把农奴制作为地主佃户关系,确定了唐宋变革是从唐之奴隶制转变为宋之农奴制,而不管是唐之奴隶制,还是宋之农奴制,仅是改变了一部分地主、佃户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本质上仍为封建社会。因此唐宋变革仅是封建社会的再组成,宋代仍未走出中世纪。而京都学派却将经济领域争论的焦点放在佃户人格之自由与赋税货币化这两点上。京都学派另一代表宫崎市定指出,随着贵族政治的衰颓,贵族对其所有庄园的控制力也随之减弱,庄园内的农奴也越来越多地被解放,成为人格自由平等的自由民,佃户与地主的联系已不是人格上的隶属,而是表现为以田租契约为基础的个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另外,赋税支付形式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唐中期以前,国家的赋税主要依循租庸调制,此制是北魏均田制的进一步发展,即租为粮食,庸为服役,调为绢帛,每年农民要向政府固定上交相应的这些赋税,但不论是均田制还是租庸调制,都是北魏至唐初的贵族门阀社会所立之法,体现的是代表着贵族门阀利益的政府对农民的人身控制。而唐中期以后,随着两税法的颁行,农民对政府的赋税方式从实物与力役转变为货币,一年仅征收两次,这使得赋税标准仅取决于农民的私有资产,而不再束缚于贵族所有之庄园的土地,这说明,唐宋之交为实物经济之终结,货币经济之开始。而经济以外的其余各历史要素,也由经济基础的转变而转变。由此,宫崎市定认为,唐宋变革是由农村时代向城市时代推进的社会构造的变化和由宗教时代向学问时代演变的文化形态的变化。这一切,都清晰地显示了近世社会发展的特征。在此先将经济领域变革的相关理论予以交待,其余领域将在后文展开。三、关于中国社会历史分期的问题,学者们提出了“传统史观”在对日本学界就“唐宋变革论”所存在的理论与争论略有了解之后,再来看一下国内对此问题的研究情况。国内学界似没有日本学界那样分派争论,而是将日本两派观点兼收并蓄。所不同的是,国内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焦点或有不同,所不同的理论基础就是学者们所持的历史观,分为马克思主义史观和传统史观。持马克思主义史观者以侯外庐先生为代表,这派学术观点与东京学派的观点更为相近,因为同受马克思主义史观的影响,将唐宋变革的核心因素定位于经济领域,侯先生甚至明确地将唐宋变革的转折点定位在中唐颁行两税法。而另一派则持传统史观,以陈寅恪、钱穆及傅乐成等先生为代表,他们并未将经济因素定为一尊,而是将决定因素分摊在政治、文化、社会关系等诸多领域,更类似于京都学派。但需要说明的是,国内学界的思想观点与日本两大学派的思想观点只能说是类似,或者说有共通的地方,绝对不能等同起来。原因是国内学界对历史的分期法,和日本的欧式历史分期法并不相同,因此不存在“宋代近世说”或“宋代中世说”等观点。那么国内学界的历史分期法是怎样的呢?李华瑞先生在其《20世纪中日“唐宋变革”观研究述评》一文中指出,中国学者对国史之分期虽然多样,但大致可概括为两种:一种是以雷海宗先生为代表的,把中国历史分为两大周期,第一周期是由上古至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大致是纯粹的华夏民族创造文化的时期,外来的血统与文化没有重要地位。此周期亦可称为古典的中国。第二周由淝水之战至今,是北方各胡族屡次入主,印度佛教深刻影响中国本土文化的时期,在此变化中,中国已不再是当初华夏族所创的那个古典的中国,而是一个胡汉混合、梵华同化的新的综合的中国。雷先生是从文化史的角度来为中国历史分期的。另一种国史分期的方法就是目前大陆学界使用最广泛的斯大林五大社会形态历史划分法,即把中国历史划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与社会主义社会。当然,在此并没有主观上谁优谁劣的评判标准,它们皆有更适用的方面。四、“唐宋变迁”的主要因素(一)中日学界对于唐经济关系的观点介绍了国内学界的主要历史分期法后,让我们具体来看构成这些历史分期的各大要素。落实到“唐宋变革论”上,基本可分为经济、政治、文化与社会关系四大要素,现分条予以阐释。首先是经济要素,这点在前文介绍日本学界派别之争中已经讲过,在中国学界方面,漆侠先生指出,“唐宋变革”问题是唐代农奴制向宋代封建租佃制转化的全局性的重大问题,主要因素在于唐中叶以来,代表贵族门阀利益的封建国家土地所有制衰落,土地私有制在宋代已居于绝对优势地位,从而导致土地所有之阶级结构也发生了显著变化,新兴土地阶级取代贵族门阀势力而登上社会的峰极,另外就是两税法的颁行,使得经济结构发生了变革,从而也推动了政治及文化思想等诸多领域的变革。王曾瑜先生也指出,中唐自明清以来最基本的阶级关系变化有两条:其一为农民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有所松弛;其二是雇佣制逐步有所发展。从上可知,中日学界对唐宋变革中的经济因素所持的看法基本没有太大的出入。事实上,经济领域变革的核心因素也无出土地所有权与赋税方式两者之外,同时经济变革又导致了其余要素的变革。(二)关于“两大士族”的由来第二是政治领域的变革,内藤湖南将唐宋变革在政治领域的表现描述为“贵族政治的衰颓和独裁的兴起”。我们知道,中国历史进入东汉中后期,就出现了贵族门阀这一概念,有别于先秦那种以血统与世袭官爵作为维系的贵族,史家往往称东汉至中唐的贵族门阀为士族。所谓士,分为文士与武士,也就是指那些以学术与军功起家的上流社会成员。自东汉至中唐,经过岁月的淘洗,有的士族衰败了,有的士族兴起了,但总体上看。分成了“山东门阀”“关陇贵族”与“江南侨姓”三大士族集团,其中以“王、李、崔、卢、郑”五姓七贵为首的山东门阀与以“萧、陆、王、谢”为首的江南侨姓两大士族集团,皆起家于汉魏之经学,如郑玄之于荥阳郑氏,王肃之于太原王氏,萧望之于兰陵萧氏等等。而以代北胡姓与河东陇右汉姓为首的关陇贵族士族集团,则多以军功或政治势力而起家,当然其中也不乏以经术闻名的士族,如京兆韦氏与杜氏、弘农杨氏等。总的说来,这些士族已不是单靠纯正的血统来维系了,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们就算同属一姓,也往往出自不同的单个家庭,他们更愿意以宗族或地域集团作为认同的归属,他们更不靠世袭官爵来维系士族关系,有很多士族甚至是一介布衣隐士,或穷居陋巷,但依然受到社会认可。不过,有一点却不可避免,那就是姓氏作为士族标志不可缺少,仅管已不是先秦那种讲究一家一系的贵族血统。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皇帝往往来自三大士族集团的某一方,如萧家的齐、梁,杨家的隋与李家的唐。所以,皇帝既然来自士族,必然要承担起为士族代言的重任,君主与人民之间,夹着厚厚的一层士族势力。然而随着贵族政治的衰颓,君主不再是士族们的私有物,他们得以直接面对人民。由于中间士族势力的消退,君主越来越被定为一尊,与在下的亿万臣民形成鲜明的反差,同时没有了士族的掌控,君主也渐渐收集起了更多的权力,从而走向独裁。不过,这也使得皇帝与人民的距离更近了,人民的参政权从士族手中夺回,直接向皇帝负责,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科举,它同时亦变革了文化。(三)宋以后的儒学发展科举的变革与教育的普及,是唐宋变革在文化上的表现,虽然科举在隋炀帝时业已初创,但终唐一代,录取量极少,广大庶族子弟想通过读书跻身上流社会的机会依然稀缺,但到了宋代,录取量成倍数增长,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成为可能。李裕民先生曾经将此科举变革的时间精确地定位在了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这是有史可循的。科举录取量的大幅增长,也促使了民间教育,即书院的蓬勃发展。在这之前的士族教育,往往被国家与政府垄断,虽然私学的诞生可追溯到孔子,但在此之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教育始终是上流社会的特权,士族时代的教育,不是来自国子学,就是源自经师的一脉相授,而士族门阀往往又垄断着一部经书的学术传承,这就使得庶族得到良好教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史上偶有几位出自庶族的著名学者,也大多是自学成才。宋以后,随着科举的变革与教育的普及相辅相成,入仕的机会向社会平民均等展开,导致民间对教育的需求量激增,而书院的发展,又为庶族地主阶层的壮大添加了动力。同时,教育的内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士族的教育注重循章注疏的经学,是一种典雅的礼学,而科举的勃兴,使更多读书人将学习的重点放在应考上,随着宋以后统治者渐渐将儒学系统中的理学定为正统思想,教育的重心也从代表着士族文化的礼学漫漫倾向于代表着庶族文化的理学。从这一文化领域的变革趋势可以看出,文化正从循章师法的凝重之风向自由活泼的平民风格转变,教育与学术上如此,文学与艺术上也是如此,如文体从注重形式的四六骈文变为自由抒发作者情怀的散文,书法从晋唐的专事临摹碑帖变为宋以后行草的挥洒自如,从而自创一体。文化领域变革之种种,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概括的那样:“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实乃一语中的。(四)黄巢起义说最后是社会关系领域的变革。胡如雷先生曾从农民起义的角度来分析唐宋变革,认为农民起义加速了士族的衰落并使之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其中最致命的一次就是黄巢起义。韦庄曾在其诗作《秦妇吟》中写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可见士族门阀遭受之重创。另外,张邦炜先生从婚姻角度分析了唐宋变革在社会关系上的表现,如婚姻标准由“家之婚姻由于谱系”到“不问阀阅”的演变,与之相联系的人际交往,像交友也从“士庶不同席”演变为“所交不限士庶”。凡此种种社会现象,皆体现了唐宋变革的时代特征。五、“云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