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溪湿地生态调查与分析

杭州西溪湿地生态调查与分析

杭州西湖在世界上很有名。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来看，它是与杭州生态因素和其他重要地区脉搏相关的。西湖湿地的重要性不亚于西湖。旧时有人将两者并称,今人又将西溪湿地称为“副西湖”。明洪瞻祖《西溪旧志》有“表里溪湖”之说。1从地域上来说,西溪湿地为杭州古城之外郭,为表,西湖为里;而从质性上来说,则正好相反。西溪湿地是杭州古城或者杭州文明(中国文明)更早的源。西湖为表、西溪湿地为里,表里湖溪。西溪湿地是内生于杭州的天然活性水库和生物多样性的富集区,在维持杭州的生态平衡和气候特征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是杭州生态安全和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基石。西溪湿地蕴藏有丰富的地理信息,是研究杭州地质构造和自然地理形成的重要资料。现代环境监测和研究表明,杭州的环境特征、美学特征与西溪湿地极大相关。杭州主城区在城市化、工业化过程中环境质量可以用“总体稳定、局部改善”来评价,2但水资源、空气质量等方面恶化的情况较为严重。20世纪下半期以来,西溪湿地缩小至极小规模,涵养水源、净化水质、蓄洪防旱、控制污染、补充地下水、控制土壤侵蚀、调节气候、美化环境等生态功能极大降低,杭州的生物多样性和生物圈系统因此大大削弱,持续干旱和高温的气候现象日益增多。90年代初,由于西溪湿地为主的杭州市内水系的退化,再加上污染源的增加,导致西湖水体严重污染,丧失自净能力,只能改用钱塘江水维持生态和风景质量。西溪湿地又是京杭大运河的主水源蓄积区,由于它的大面积湮废和污染,加上运河沿线密布工业、生活污染源,运河杭州段成为臭水沟,2001年以来也改用钱塘江水冲洗改良。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市民建议治理保护西溪湿地,地方政府也有动议,但由于财政支付能力不足以及城市化过程中利益集团争夺用地资源激烈,一直未能付诸实施。2003年,在西溪湿地萎缩至仅剩约20平方公里的关头,中共杭州市委、杭州市政府下决心开始整治保护,建设西溪国家湿地公园,并取得极大的成效。反观西溪湿地的演化发展历史,在城市生态保护方面有不少值得思考的问题和经验教训。一、景观文化的形成西溪湿地位于浙西南丘陵河谷与浙东北水网平原的交接地带,它的生命活动和变化与杭州的形成和发展有着深度相关的因果关系。杭州是由浙西南钱塘江和东苕溪上游水系冲积、湖积、沼积而形成的。东苕溪源出位于临安市东天目山北部平顶山南麓的马尖岗,地质学研究证明,东苕溪原来直接流向钱塘江,由于洪峰下泄不断遭遇钱塘江高潮顶托,转而向地势较低的北部分流,最终整个河道向北偏移,再加人工改造,逐渐演化为太湖水系,其东部则逐渐堆积为冲击平原。杭州的西南丘陵两侧分别有地质构造湖盆和回陷区。其中东南侧的地质构造湖盆演化为西湖,西北侧的三墩回陷区则发展为西溪湿地。西溪湿地原来的主水源来自流向三墩回陷区的东苕溪上游的3条主源南苕溪、中苕溪和北苕溪,其在汉唐时期的范围约在300平方公里以上。东约至拱墅区,西至余杭区余杭镇、中泰乡,南至法华山一线几十里山峰北坡,北至余杭区良渚镇、瓶窑镇,约含现在的西湖区北山街道、西溪街道、古荡街道、翠苑街道、文新街道、蒋村街道、留下街道、三墩镇、龙坞镇、拱墅区米市巷街道、祥符镇、余杭区五常街道、闲林镇、余杭镇、中泰乡、良渚镇、瓶窑镇、仓前镇等的区域。在更早的时期,东部延及拱墅区、江干区全部和余杭区东北部,直至钱塘江,总面积约600平方公里。杭州原始地理文化的形成有两条主线,一条是较早开始形成的钱塘江沿线的浙西南丘陵河谷型原始地理文化线,另一条是杭嘉湖平原的浙东北水网平原型原始地理文化线。在旧石器时代,由于认知能力的局限,原始人类主要活动于浙西南丘陵河谷地区。发现于钱塘江上游杭州市域建德市的“建德人”和金华市域浦江县的上山遗址是其代表。旧石器时代浙西南丘陵河谷地区草莽萋萋,并存在动物王国,如《尚书·禹贡》所记“筿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但也并无热带雨林那样丰富的果食储备,加上诸多自然灾害冲击,鸟语花香间也时时爆发生存之战。西溪湿地上游水系呈网格状发育,以西溪湿地周边的山谷侵蚀最长最宽。由于河流溯源侵蚀加快,出现大量河流袭夺现象,又因海平面较低而以下蚀为主,不易泛滥,所以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大量先民沿着各条溪流从丘陵河谷迁往下游的河流冲积扇。他们不仅拿起武器争夺森林世界,也在广袤的平川上开辟新的生存空间,建立起属于人类自己的粮仓,使攫取性经济发展为较为完善的生产性经济。西溪湿地主要涉及的余杭区、西湖区、拱墅区发现数百处自马家浜文化直至良渚文化以下的新石器文化和早期文明遗存,尤以余杭区良渚镇、瓶窑镇良渚遗址、余杭镇南湖遗址等最为集中,时间约在距今7000—3000年之间。西溪湿地是杭州地理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也是中国文明最早的发祥地。西溪湿地是浙西南丘陵河谷向浙东北水网平原或者说环太湖流域的过渡区,兼得丘陵河谷和水网平原两种地缘优势,既可大面积开发水稻种植区,又可以丘陵河谷作为抵抗自然灾害的强大屏障。良渚文化先民利用和大规模改造了西溪湿地的自然生态环境,形成当时中国最优越的文化发展地缘,而使良渚遗址所代表的古杭州或良渚古城成为美丽洲聚落的经济、宗教和政治中心,即良渚古国的首都。良渚遗址为长江下游环太湖流域良渚文化的中心遗址,是一个具有早期城市形态的大型聚落遗址,规模和品质全世界罕见,在人类文明史上具有惟一性和特别的重要性,中国考古学界称其为实证中国5000年文明史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大遗址之一。良渚文化先民在西溪湿地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大规模犁耕稻作农业,并发展了非常成熟、规模非常大的玉器、黑陶、石器、丝绸、髹漆制造为主的手工业。其中玉器、黑陶制造工艺极为精熟,是全世界至今最为精湛的,生产量也是最大的。3良渚文化先民很早便有了城市规划、城市设计的理念。良渚古城以莫角山为中心,北凭天目山余脉大遮山,南临天目山余脉大观山,东西南北基本对称向四周扩散,建筑群与生态林、水田有序布局。由莫角山台城宫殿群遗址庞大的建筑基址,可以推断出宏伟的建筑群。今日虽然不得窥测当时的建筑风采,但从坚实的夯土、粗大的柱洞、规整的积石以及并列的细沟,可以想见建筑物的精致与辉煌。其光照取向明显含有特定的测算意识,乃至于通“天”、通“星象”,可说明当时已萌发了风水观或景观学意义上的城市规划和设计思想。次中心是文家山这样的一般贵族居住地或墓地,以及庙前、卞家山、姚家墩等聚落村。边缘是瑶山、汇观山等祭坛墓地和零散聚落村。北部和西部为东苕溪,南部为东苕溪支流庙桥—良渚港。西北部大遮山与东苕溪之间的塘山土垣和南部良渚港附近的类似土垣,形成城市防护系统。良渚古城体现了人类的城市理想,堪称中国早期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的典范,是人类居住地的杰出范例,体现无与伦比的建筑之美和伟大的建筑精神,甚至现今的城市也有所不及。从历史学、美学、人类学等角度看,良渚遗址是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考古学文化遗址,是考证与研究人类文明起源不可或缺的重要实物史料。良渚遗址几乎符合《世界遗产名录》文化遗产的所有6项评审标准,也符合自然遗产前3项评审标准。与已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700多项遗产相比,也是最壮观、最完整的之一,价值远远超过其中的大部分。只要对环境进行必要的清理,并有切实的学术交待,完全有可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良渚文化先民基于生产生活需要建设良渚古城和对西溪湿地的地貌和土壤改造是非常理性的。我曾在一篇《惟一的良渚》的小文中记叙第一次踏入良渚遗址的感受:良渚遗址保存着相当完整的原始环境和文化信息,今天仍然像鲜活伟岸的处士般气度非凡。其出土文物多凡在1米以内,许多仅0.5—0.2米,行走于其上,仍如置身于四五千年前良渚文化先民的生存地理,或如走进古老的良渚人家,可以察觉到一种十分特别的睿智、机巧、欢乐与激越。4莫角山台城、塘山土垣是全世界同期人工营建量最大的工程之一,即便以今天的工程技术,要完成这么大的工程,也相当不易。论能力,良渚文化先民完全可以对这一地区进行过度开发。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良渚文化先民只是用智慧来认识和利用自然因素,对环境进行适度改造,合理安排森林、农田、建筑群,建成优良的人居地,使人类与动植物群构成良性循环的生态系统。这一地区平原不平,与嘉兴、湖州一带的平原地貌大相异趣,是错落交织的,像修剪到极低的丘陵,很显然是人工手笔,但却自然妥贴。良渚古城不造作、不武断,对周边山系、水系、生物环境有充分的尊重、接应、导引,没有势利地成为唯我独尊的统治自然的工具,既成为相对独立的政治权力和社会生活空间,又能与自然系统构成良性循环,形如天然佳构。在体现社会分层的建筑安排上,也只巧妙利用了自然地势。所有建筑物因势而定,或依山而居,或也在天然河道边适然而处。或有不能,良渚文化先民便大量人工营建土墩、土坡来摆布,所以房屋既可以是地面起建式的、浅穴式的,也可以是干兰式的。即便如莫角山、瑶山、汇观山、反山等重要建筑群或建筑物基址,也只利用自然山势或土墩适当加高或修整,凸显崇高神秘意象不露痕迹。建筑物地基处理采取夯实、火烧等办法,既利用又改变土地的自然属性,以提高强度与抗潮能力。经良渚文化先民改造的良渚遗址区后来几千年一直成为丰裕的粮仓和景致宜人的最佳栖息地。良渚文化先民这种对待自然的态度是他们能成就文明功业的重要的内在原因之一。5二、风湿地质的改变良渚文化衰亡以后,西溪湿地逐渐进入一个完全向原生自然形态还原的长期过程。据文献记载,西溪湿地后来有一定影响的人类活动约在东汉前后,自此西溪湿地的人工化或人工介入大体经历了六个阶段,即晋以前的治水活动和少量居住生活介入、晋至北宋的佛教文化介入、南宋的有限生活和生产介入、明清至民国前期的园林化介入、民国后期至20世纪末的废弛毁坏和无序的城市化介入、21世纪以来的人工保护性介入。晋以前的介入主要是陈浑通过治理西溪湿地上游苕溪、南湖控制洪灾泛滥,少量居住生活介入已基本无踪迹可查,晋至北宋的佛教文化介入也仅见少量的文献记载,南宋的有限生活和生产介入、明清至民国前期的园林化介入、民国后期至20世纪末的废弛毁坏和无序的城市化介入三个阶段对西溪湿地的自然生态及其文化的影响最大。其中前两个阶段总体说还是有节制的。东汉熹平二年(173),余杭县令陈浑用工10万余,在余杭镇开上、下南湖,筑横塘(西险大塘),东苕溪上游治洪奏效,西溪湿地之水渐杀,渐出许多滩涂,形成港汊纵横、水陆围合、洲渚相接的景致,并可为人居。魏晋南北朝直至隋唐两宋时期,西溪湿地的丘陵坡麓地带即已修建不少佛道之庐。文献可以查证的,南宋以前的有法华寺、妙静寺、永兴寺、光明寺、悟空寺、普宁寺、定业院、福清竹院、佛慧禅寺、福胜院、隆庆寺、永福寺、报先寺等数10个寺院。这些寺院在当时、在后代都可谓名寺,但它们的存在对环境几乎没有干扰。寺院和寺僧的活动都以“隐”为特征。清吴本泰《西溪梵隐志·纪刹》称:“南朝四百八十,盖指名山福地,可称大丛林者。西溪区区浮芥,安所得琳宫绀殿而称之?间有一二崇严表刹,亦复荒落不振。惟诵室禅龛,周流错杂,多在梅花竹林树间,特为幽胜。大都绳坐栖心者于焉憩止,而赤髭白足之徒、腰包荷锡而来者亦不乏。非必须弥宝所、兜率净宫作巨丽观也?至如丛祠社庙、神灵肸蚃,虽不在梵刹之列,得因地附见焉。”6自唐代开始,特别是南宋以后,西溪湿地有了比较大的人为介入,原生湿地渐向次生湿地质变。北部水网密集地带已很大程度上成为人的生活资源,原有的溪流、牛轭湖、泥沼地大面积转化为通航和养鱼为主的河港、池塘,整个区域内几乎全部是农田—鱼塘—塘基—洲渚—溪流系统,沼泽林和其他湿生植物被大面积农田和以桑、麻、杨柳、柿、桑、梅、竹等为主的人工植被取代,普遍形成“鱼塘柿基”、“鱼塘桑基”局面。目前残存的约20平方公里在保护计划启动前鱼塘即达1万余个之多。湿地内迁入大量以渔耕为生的居民,他们先以打鱼为生,后来变为相对定居的渔民,最后上岸定居,兼做农业。《西溪梵隐志·纪胜》曾描述说:“西溪,一洼水耳,夐古未闻。自宋辇经途,斥为皋壤,沟塍鳞次,耕渔栉比,兼饶梅竹茶笋,而香雪十八里,遂成佳话矣。然启北郭扉,不越一由旬地,而可庵、可庐、可稻、可蔬、可舟、可梁、可濯、可湘。岂俟越鲸波、跻鸟道,聚粮三月,而后至哉。窅然尘埃之表,宛在樊圃之间。”西溪湿地被改造后,水生生物减少,陆生生物增加。先是1年生草本植物增加,最常见的是撂荒初期的杂草群落,后来芦苇、蒲草、芒草等多年生草本植物增加,一些外来种入侵。大面积水田及相关的沟渠、池塘形成后,湿地的土壤性质因此而改变,湿地型土壤变得很少。固有的食物链结构和生物相因此而发生根本性改变,杂草、蛙类等大量繁殖。由于表面上与原生湿地形态相近,这种性质改变尚不易为人察觉。西溪湿地东部和南部此时则开始了比较有序的市镇化历史,发展为较为繁华的商埠。东部以北关镇为中心。因为有京杭大运河南端码头,贩米、运货、进香之人昼夜不绝,而成闹市,有“北关夜市”之称。“北关夜市”在元末被列为“钱塘十景”之一。清魏标《湖墅杂诗》卷下称:“栉比居,物价昂,北关夜市验丰穰,更深尚未入烟散,应须用驻防。”7足见商贾辐辏之盛。位于现体育场路与保俶路交汇处一带的松木场,宋时为柴场,亦名棕毛场。有西溪汇通余杭塘河、京杭大运河,香客云集,茶馆、旅店、杂货铺因运而生,形成松木场市。徐霞客游杭即在此登岸。每年二三月间,浙北苏南的农妇村姑在此泊舟进香,故这一段西溪(时称松木场河)又有“香荡”之名。明吴农祥《松木场香市》诗云:“松木场边春水生,绿阳红树隐高城。上方钟声珠帘迥,十里笙箫画舫明。芳草雉媒骄夜雨,妒花鸠妇说新晴。武林车骑如流水,闲傍青溪听笑声。”8西片以留下镇为中心,分南北两片渐次发展。北片水网密集区为耕渔村落群,分布在各个生产生活条件相对优越的水道结点上。其中现今湿地风貌仍保存较好的河渚地区的渔业以及粮食、蚕桑、布帛、果蔬等农业生产条件好。但当地居民并非简单的自耕农,许多人向小商品生产者转化。明释大善《西溪百咏》之《三园》诗注称:“西溪之北有仰家园、柏家园、方家园,蔚樾相望。其中人民朴茂,家植蔬果,为市所给。”9南片留下镇地势较高,但也水网众多,以水陆两种优势构造了建置比较完备的典型的江南市镇。其陆域以形形色色的桥梁连接,而不必单纯地以舟辑相交通。不仅四方商贾云集,而且河渚渔耕农、工匠、贩夫和南部山农也籍此与外部建立起广泛的商业关系。甚至许多僧人也通过商品交换维持生计。释真一在《自制塔铭》中即说:“余喜种梅竹,躬佣作,晚年以卖笋、卖梅、卖茶、卖柴、卖经终其身。”10据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酒楼》所记,南宋时京城设有13个官办酒库,遍布内外,西溪酒库为其一。11又据《西溪梵隐志》记载,留下镇故设常平仓南册仓。明清以来,留下镇设有著名的茶市、花市、香市。由于商业的繁荣,留下镇被誉为钱塘门外的“首镇”。南宋时京城临安及四郊还安扎了大量驻军,总数约达10万左右,由殿司军主管。其中西溪湿地一带的驻军如下:神勇军二寨,在西马塍;神通步军二寨,在东马塍;中军马军四寨,在方井。由于驻军不断增多,方井之北又开辟了1个军事教场。寨为军事单位名。据《宋史·职官志》载,寨官,掌招收士军地方兵、阅习武艺、防盗、捕盗等职。一般每寨100人上下,满者120人,缺者也在80—90人上下。以此推算,西溪湿地一带的骑兵、步兵总数约计800人左右。直至清代,西溪湿地先后建有寺院庵堂100多个上千间之多,先后居住或逗留于此的文人墨客有100多位,先后安设墓葬于此的人物也有100多位。宋代以后,许多僧人、文人、名士修建了大量别具特色的文人物业。这些文人物业大致可分为别业和藏书楼两类,不仅数量多,规模也大。别业即别墅,其原意指在主宅之外于郊区或度假区建造的供休养的住宅。各代僧人、文人、名士在西溪湿地或自建或借居别业,主要为赏景读书。这些别业大多能借四时之景,也多具书房功能。西溪湿地的多数藏书楼一般也兼具别业功能,有人性化特征。西溪湿地别业之盛行约有两个原因。一是宋以来每年士子赴杭州赶考常于此寄居,强化了这里的文化氛围,久之形成了一些较长期的居留所,后演化为别业。二是明末许多文人为避兵乱先后来此,从短暂的寄寓排遣渐渐发展到长期留寓,并缔造出特殊的生存方式。清邱遁翁《河渚纪胜》称:“河渚之精舍花村,星分云合,景有余闲,人无杂沓,仿佛避秦之桃源,疑是藏舟之巨壑。故明季避乱者纷至沓来。”12清沈兆霖《〈西溪梅竹山庄图〉题咏》诗云:“西溪清且幽,诗人例居此。结屋两三间,啸傲亦足矣。种梅侑以竹,横斜俯寒水。供养罗烟云,宽闲拥图史。岂必袭高蹈,寄与聊尔耳。有时招朋簪,谣咏达夜子。酒杯数正宽,花影侧频徙。流连近卅年,积句满百纸。三绝画书诗,展卷尽宿士。我生嗟已晚,点笔汗流泚。诗成迫解维,梦绕千峰里。买山计若成,丙舍幸密迩。寻梅与问竹,忘年作邻里。”13西溪湿地多年孕育起来的神秘的宗教文化情境,给士子文人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生活空间;反过来,士子文人借此创造了自己特殊的居住文化。西溪湿地人工化演而为次生湿地以后,自循环生态系统尚未破坏,水域景观仍相对较为丰富,河、湖、塘、渚、沼泽地与沼泽林、人工林、水生植物、农田和农舍交错拼接而成的生态空间,不仅十分宽阔,而且脉络分明、开合有序、曲径通幽、野趣横生。尤其深潭口、朝天暮漾、九曲湾、秋雪庵周围地区等水域景观极其壮阔明丽,入之者往往情迷目眩。明清以前,西溪湿地的植被加减总的是平衡的。较为单纯的人工植被布置得比较有序,南部丘陵地带则人工植被与自然植被间杂,显得自然优美。如明马元调《横山游记·入六松社》所描述的:“荒草蒙茸,极目皆长松古桧,团栾蓊郁,都无日影下漏。天风徐来,涛在云际,野花送香,山鸟迎语。每过村舍,或梅横连亩,或笋拔干霄。柔桑沃若,老叶如扇。”14惟其如此,西溪湿地尚能长期保持生态平衡,成为非常宝贵的自然遗产。三、生态保护湿地公园和城市工业污染自南宋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在高强度渔桑农业的长期改造下,西溪湿地渐渐由原生湿地演替为次生湿地,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经历一再的人为大破坏,自然环境风貌大大递减,文物基本毁弃,目前仅剩一二的湿地资源尚存一息,面临彻底消亡或生命循环终止的危机。其声名也曾因此一再消隐,近于被遗忘和彻底遗弃。西溪湿地的毁灭性破坏有3次。第一次自抗日战争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日军大肆烧杀,焚毁大片植被和各种文化遗产。第二次自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末,湿地自然环境大面积毁坏。其中50至60年代,南部丘陵坡麓地带被规划为工业区,建起大量工业设施和住宅,又一次大规模毁坏文化遗产。70年代又建起大量低水平多层建筑。西溪国家湿地公园规划时测算,留存的20平方公里保护范围即内有16个行政村。东片西溪国家湿地公园范围内,原蒋村乡有包建村、王家桥村、合建村、深潭口村、龙音村、三深村、蒋村、登云村、周家村9个行政村,闲林镇和原五常乡有文一村、五常村、友谊村3个行政村。据不完全统计,内农户约3000户,农业人口约1.3万,加上部分城市户籍人口和常住人口,至少在2万以上。其中西溪国家湿地公园一期工程3.46平方公里范围内原有建筑面积达19.54万平方米,须拆迁14.74万平方米。西片和睦水乡范围内,有闲林镇和原五常乡的万景村、民丰村、文一村、荆丰村、顾家桥村、友谊村、五常村7个行政村。人口密度虽比西溪国家湿地公园稍低,但也有1万多人。目前已外迁大量农户,但大部分无法外迁。湿地内的农村住宅建设无序,建筑体量、风格等方面多数与环境不协调,空间分隔杂乱。卫生死角多,生活垃圾无序排放,孳生蚊、蝇、鼠等有害生物。通讯、电力等线杆零乱分布。河港池塘周边构筑人工塘基以后,整个湿地的基面抬高,地面标高达到黄海高程2.0—5.0米,村庄和桑田高出原始地面1.0—1.5米,路面则高出4.0米。15第三次自20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末,盲目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对整个西溪湿地形成包围之势,几至于将其蚕食已尽。企业和城市住宅大量增加,许多是规模很大的建筑群。90年代下半期以来,房地产开发大幅度蚕食西溪湿地,使可作为保护范围的湿地面积由约100平方公里骤减至约20平方公里。紫金港以东的由原属蒋村乡的骆家庄村、五联村改建的文新街道,以及古荡街道,已形成约10平方公里的大型商住区。文新街道和古荡街道约有户籍人口10万、常住人口15万,总计约25万之多。区内路面被大量硬化,河港为各种建筑物所填充,大部分被填埋淤塞或趋于干涸。由于工业和各类办公、生活设施以及种植业、养殖业大量增加,截污设施又不完善,水体质量水平大大下降。工业和各类办公、生活污水直排,种植业、养殖业面源污染淋洗进入水体,养鱼饵料等投入,使直接污染源增多。其中保护范围内也有粮食、生猪、淡水鱼、家禽和工业产品大量产出,有生猪4万多头、家禽2万余只。导致水体溶解氧严重偏低,高锰酸盐指数偏高,非离子氮含量增高,水质富营养化,自净、更新等自我修复能力逐渐丧失,湿地功能大大退化。据杭州大学地理系1998年调查,秋雪庵、章家塘、交芦庵水域的地表水质分别为Ⅲ、Ⅳ、Ⅴ类,五常港、西溪水质更差。而据浙江省环境保护科学设计研究院2003年调查,五常港、蒋村港、紫金港仅略好于Ⅴ类,余杭塘河Ⅴ类,西溪全线劣于Ⅴ类,总体评价为超Ⅴ类水质,污染较重。超标项目主要集中在氨氮、总磷、石油类和总氮上。空气中NO2(二氧化氮)、SO2(二氧化硫)监测达到二级标准,但TSP(总悬浮颗粒物)超标。噪声的削减能力也大大降低。16现代自动化耕作方式和农药的使用,使变化后的湿地生物相和生物总量减少,自我循环、自我修复、自我维持的生物圈系统基本被破坏,仅剩有的部分也面临成为生态孤岛的危险。西溪湿地的文物资源也毁弃殆尽,所剩寥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已毁去大半,仅剩的部分同样难逃厄运。1950年秋雪庵、曲水庵、慈觉庵、交芦庵等的佛像被砸,文物散失。1966年后秋雪庵被夷为平地,曲水庵、交芦庵、慈觉庵等改建为厂房或民宅。1958年法华寺、东岳庙等被毁。至20世纪90年代,寺庙庵祠、文人物业、辇道牌楼等毁弃已尽,桥亭台阁、墓葬等则毁去大半,仅残剩少量桥亭、河埠、墓葬等遗址,原有大概的文化景观已完全不可见。历史上人类在解决自身与西溪湿地的关系上,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决定了西溪湿地的历史命运。而西溪湿地的历史命运,也决定和印证着杭州的发展水平。在自唐宋直至明清时期不断人工化的过程中,各时代的人们,上自帝王官宦,下至村野凡夫,对西溪湿地无不具有恰当的认知方式,以敬畏姿势、理智精神和克制态度对待自然和祖先传承下来的这份珍贵遗产。惟其如此,西溪湿地在清代以前的1000多年的人为介入的历史中,没有丧失生存和进化能力。西溪湿地在20世纪的遭遇,是人类滥用理性、低水平开发建设城市的历史见证。四、绿心保护和建立城市中心西溪湿地是杭州市内残剩的城市湿地,尽管其规模已从600平方公里缩减为约20平方公里,但类似的城市湿地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城市中保存下来的并不多见。查考中外城市史,像西溪湿地这样的城市湿地曾经在许多城市存在过,但它们中的大多数命运还不如西溪湿地。至今许多城市还在继续侵占、滥用城市生态资源,使城市环境质量不断滑坡,城市病日益加重。杭州市总结城市发展中的经验教训,自21世纪初起启动了西溪湿地保护计划。2003年开始了建设西溪国家湿地公园的前期工作,2004年9月正式启动。2005年2月2日,西溪国家湿地公园被列为中国首个国家级城市湿地公园试点项目。5月1日,西溪国家湿地公园第一期景区对公众开放。2007年10月第二期景区建成开放,2008年10月第三期景区开放。在中国的城市化和文化建设的层面上,像西溪湿地这样的问题特别值得研究和反思。反思之一:中国的城市化未必以极大牺牲城市生态为代价。杭州的工业化、城市化造成西溪湿地、西湖、京杭大运河、钱塘江等水系的污染,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难以避免。但是否必须以大量填塞西溪湿地为代价呢?从近几10年杭州城市拓展的情况看,西溪湿地并非必须作出牺牲,完全可能被绕开。杭州市新一轮城市规划基于英国城市规划学家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Howard)“田园城市”理论,提出网络化和组团式发展模式。如果这样的规划能在20年以前实施,西溪湿地的生态环境可以整体性保留下来。而且,由于西溪湿地位于杭州主城区与余杭组团、良渚组团的过渡地带,是它们的天然间隔区,绕开西溪湿地,还可以避免主城区无节制“摊大饼”扩张。霍华德在19世纪末即把城市和其支持系统联系起来研究,他的学说符合当今被十分推崇的城市生态学原理。城市生态学十分重视城市的内在有机联系。Ecology(生态学)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由Eco和Logy两个词组成,Eco有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意思,Logy指科学,所以生态学可以理解为研究朴素联系而建构循环系统的学问。欧洲规划学界审视1944年编制的《大伦敦规划》时发现,这个20世纪上半期编制的战略性研究规划,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部分是对伦敦郊区绿带系统的科学规划。作为英国城市规划理论奠基者之一的帕特里克·爱勃克朗贝(PatrickAbercrombie),在规划初期提议设立这片绿地,并将其定义为“区域性公园”。这个区域性公园由一系列水网连接构成,伸入城市中心,同时阻止城市向外任意蔓延。保护这个区域性公园后来一直是伦敦城市规划不可违反的原则。兰斯塔德(Ranstad)地处荷兰西部北海沿岸莱茵河三角洲,它不仅因为有发达的高速铁路、公路、水路而成为世界上可达性最好的大城镇群,而且因为构建了“绿心”(GreenHeart)而成为生态环境最好的大城市区。兰斯塔德呈马蹄状分布,包括3个50—100万人口的大城市(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海牙)、3个10—3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乌德列支、哈勒姆、列登)以及许多小型城镇和滨海旅游胜地,总人口约500万人,约占荷兰总人口的1/3,是西欧仅次于伦敦、巴黎和莱茵—鲁尔的大城市区。荷兰政府通过实施“集中分散、紧凑发展”的规划策略,使这一大城市区虚实相间的布局得以实现。兰斯塔德的城市或城镇之间聚得很紧,但它们之间被规划的锲形绿带分隔。中心区是宽约2—40公里不等的集约耕作型郊区农业带和游览休闲区,称为“绿心”。绿心作为兰斯塔德的生态核心,一方面为该地区创造了良好的生态环境,避免了城市无限制连绵发展,同时也促成了网络型城市结构的形成和城市功能的有机分配。目前绿心已成为著名的农业、花卉生产基地和旅游胜地。规划和建设城市,必须从生态要素和城市本体上切入问题,抓住主要矛盾,统合各种关系,有效保护和有效开发并举,在较高立意上确立城市形象。反思之二:城市化应当注意功利节制。西溪湿地被杭州人誉称为“天堂绿肾”,是生物多样性的富集地区和充满活力的生物圈系统,有着巨大的城市生态功能。良渚文化先民的生产生活与西溪湿地是共生的,他们像对待自己的生活伴侣或亲人那样对待这份自然遗产。传说宋高宗由建康(今江苏南京)逃往西溪湿地,留下深刻印象,后拟在西溪湿地一带建皇宫,最终虽未付诸实施,但却留下了“西溪且留下”的遗训。《西溪梵隐志·纪胜》载:“宋建炎三年七月,升杭州为临安府,筑行宫于凤凰山,仍钱氏之旧也。初欲都西溪,帝览图曰:‘且留下。’故溪有‘留下’之名。”17类似记载于文献中颇多见,应具一定真实性。宋高宗考虑在西溪湿地建皇宫,主要基于战乱时的安全需要和对生态的钟爱;最终未选择在西溪湿地建皇宫,则主要因为当时财政拮据。而“且留下”的含义可能有两种,一为留作今后建皇宫,二为保留其原生态,不作他用。从后来的境况看,前一条未被实施。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宋高宗的遗训是对后人的一种忠告。这一遗训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曾是保护和开发西溪湿地、建设西溪湿地文化的基本宗旨。南宋人比较严格地遵循高宗的遗训,明清至于民国前期的人做得也还算克制。20世纪以来,地方政府和开发商在功利目标的驱使下,将最易产生级差地租的西溪湿地首先选作城市新区,而不选择更为恰当的次一级地段,盲目将西溪湿地当作一种任由攫取的对象,进行无节制大面积开发。而且开发标准低,只是原主城区的简单延伸,连最起码的配套设施也跟不上。其结果是,尽管拓展了生产生活地盘,却从整体上破坏了杭州的生态结构。目前中国各级地方政府的财政收支都是趋紧的,而且政绩考核也主要查看经济指标,所以很容易陷入上述功利陷阱。可以说,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的城市生态环境恶化问题便将长期存在下去。反思之三:城市生态文化是城市赖以生存发展的精魂。城市的原生或次生生态环境都是可以添加文化元素的。历代官宦文人在西溪湿地构筑了大量文化设施,创作了数量宏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使西溪湿地成为一部文化大书。西溪湿地所形成的地域文化自有个性,与西湖文化相异,又是其必要补充,也为杭州的历史文脉所系。西溪湿地在长期的演化发展中,也形成了生态保护的历史传统和生态保护文化。如对西溪湿地生态性质的认知与自觉保护、人工介入西溪湿地的恰当方式和度的控制、独特的地域文化的保存与建设,又如添加人工文化与自然生态环境谐和,做到如同自然元素一样从湿地中生长出来一样,等等。这种生态文化甚至比一般的文化设施或文学艺术作品更为珍贵、更有价值,是城市更为本质的精神存在。城市生态文化是城市人长期亲经城市问题时总结出来的十分宝贵的历史经验,城市扩容规模的确定、扩容方式以及所有添加物的取舍,都应当以这种城市生态文化为度量标准。20世纪以来,西溪湿地的构筑物超限度增加,但基本不再有原创文化产生。构筑物大多与湿地环境相冲突,甚至即便抽去时空地标,单纯以现代建筑文化标准来衡量,也显得极其空洞和贫乏。这样的城市扩张显然缺乏内在精神。反思之四:城市应当遵循生态演替规律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