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五就颉赞》文体新解

《伊尹五就颉赞》文体新解

神圣的是伊尹，他想为人民祈祷。往归汤之仁,曰仁则仁矣,非久不亲。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复反亳殷。犹不忍其迟,亟往以观。庶狂作圣,一日胜残。至千万冀一,卒无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黜桀尊汤,遗民以完。大人无形,与道为偶。道之为大,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犹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呜呼远哉,志以为诲。(《柳宗元集》第522页,中华书局1979年)——柳宗元:《伊尹五就桀赞》这是一篇“赞”。“赞”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文心雕龙·颂赞》说“赞”有二义:“明也,助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58页)在史传文字中,叙述未尽,可利用“赞语”补足,这就是助;在议论文字中,褒贬未明,可利用“赞语”澄清,这就是明。所以,作为一种文体的“赞”,是可褒可贬的,不能混淆于后世所谓的“赞美”。无论形式抑或风格,古人都对“赞”有着特殊的规定。形式上,四言为主,篇幅短小,并且押韵,所谓“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是也;风格上,则要求词彩华美,韵短情长,所谓“镂彩文,声理有烂”是也(《文心雕龙注》第159页)。历史上擅长此体者,不乏其人。像班固、夏侯湛、袁宏、范晔、之赞将相名臣,皆见诸《文选》;郭璞为《尔雅》及《山海经》中的草木虫鱼立赞,更为刘勰所称道。唐人也写过不少“赞”。《文苑英华》收录赞文五卷,绝大多数为唐人作品。检其细目,有“帝德”、“圣贤”、“佛像”、“图画”、“杂赞”等等,尤以“佛像”、“图画”居多(见《文苑英华》卷780到784,中华书局,1966年)。可见唐人较多地把这种文体用于宗教、艺术领域。而在传统的人物论赞方面,唐人佳作不多,往往只是浅薄肤泛地赏叹,词彩之外,并无深情、洞见可言。柳宗元(773—819)的这篇《伊尹五就桀赞》却是一个令人惊喜的例外。就文体而言,这篇文章基本符合“赞”的规范,但是并不特别严格。很明显的,文中有不少句子突破了四言的限制,带有浓厚的散文化的倾向。我们都知道,中唐贞元、元和年间是古文运动的高潮,而柳宗元正是这场文体革新运动的领袖之一。他们不但写有大量的艺术散文,也对传统的骈文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在骈文之中注入散文的节奏,以散文的疏朗稀释骈文的质密,是韩愈、柳宗元等人着力探索的艺术课题之一。这篇文章就是此种探索的一个范例。但是,这篇文章的成功之处还不在于形式的创新,而在于深厚的思想意蕴和巨大的情感张力。这是一篇深刻的翻案文章。为谁翻案?为伊尹。伊尹曾助商汤推翻夏桀,是古代名臣,儒家信仰中的圣人之一,似乎并无翻案之必要。其实不然。关于伊尹的事迹,历史上有着多种传奇性的记载。其中之一,是他在辅佐商汤之后,一度弃汤而去,投奔夏桀,继而察觉夏桀之恶,终于复归商汤。此事,《史记·殷本纪》、《尚书·胤征》皆有明确的记载。伊尹的一来一去,并非小事,在古人看来,这关乎一位政治家去就忠奸之大节。即便对于成就一代伟业的伊尹,这也是一个不小的污点。所以就有不少学者煞费苦心为他开脱。《孙子·用间》说:“昔殷之兴也,伊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商。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百子全书》,第341页)把伊尹的变节解释成商汤君臣的反间之计,于是,“污点”成了智慧的显现。唐代的孔颖达在作《尚书正义》时,又从另外的角度为伊尹辩护,他说:“伊尹不得叛汤,知汤贡之于桀。必贡之者,汤欲以诚辅桀,翼其用贤以治,不可匡辅,乃始伐之。此时未有伐桀之意,故贡伊尹,使辅之。”(《尚书·胤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7页)他的意思是:不但伊尹未曾叛汤,而且汤亦无心伐桀。伊尹就桀,完全出于汤匡谏君主的苦心安排。至于后来的灭夏,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是,“污点”又成了忠诚的表征。无论哪种解释,都暗示了伊尹人虽在夏,却心系商汤。这样一来,所谓叛离也就自然不成立了。然而,叛主投敌这个传统道德标准之下的“污点”,在柳宗元眼里,却成为伊尹之所以为圣人的明证。柳宗元承认伊尹曾经叛汤而就桀,而且有五次之多。更重要的是,他强调这并非出于商汤的战略安排,而是出于伊尹这个道德主体的自由抉择。柳宗元根本没有把传统学者耿耿于怀的忠诚问题当成一回事。这是因为,他对传统政治伦理中至高无上的“忠”已经有了全新的思考。他认为,伊尹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超越了对于具体的民族、君主的忠诚。伊尹的目的,在于救济苍生,而且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救济苍生,这就是所谓“既得其仁,犹病其久”。他在商汤、夏桀之间反复徘徊,无非是要选择一条达成目标的最快的途径而已。在柳宗元笔下,伊尹已经摆脱了忠臣良相的传统形象,成为一位心怀天下的救世英雄。他所怀之天下,非夏之天下,非商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在这样一种宏大的视角之下,传统意义上的家国之“忠”,当然就不足以成为指责伊尹的理由了。柳宗元写出了伊尹的壮怀,也写出了伊尹的孤独。他说伊尹:“恒人所疑,我之所大。”“恒人”者,常人也,大众也。伊尹心之所系的苍生,也就是这些恒人吧。受其恩惠的是他们,指责其道德有亏的也是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绞尽脑汁试图为伊尹开脱的学者们,也应划入“恒人”之列。他们执著于世俗的伦理道德,当然不可能理解伊尹的苦心。同样,伊尹也不希求获得“恒人”的理解。他不惧误解,不作辩解,只是勇往直前地行动。伊尹的壮怀,正是柳宗元的壮怀;伊尹的孤独,也是柳宗元的孤独。柳宗元借伊尹的形象阐发了两点非常重要的政治哲学。一是“公天下”。即将天下、苍生同具体的王朝、政府剥离开来。忠于朝廷,是低级的政治道德;造福天下,才是终极的政治道德。二是“急民速功”。即急民之所急,而且必欲速成其功。表面上看,这种愿望似乎无甚特殊。但它的背后却蕴含了这样一层含义:非常之人欲成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手段,他们可以摆脱世俗的伦理框范,也可以不顾及舆论的怀疑指责,很多时候甚至必须如此。上述政治哲学正是柳宗元终身信奉并身体力行的。众所周知,唐顺宗永贞(805)年间,柳宗元参加了王叔文、王领导的政治改革,史称“永贞革新”。长期以来,史学界对“永贞革新”的是非功过有不少争论。可以肯定的是,这次革新的成员中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有着高远的政治理想,他们渴望将自己的理想诉诸实践。但也必须承认,他们推行理念的方式确实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利用顺宗之风疾把持朝政,为此干涉皇位之更迭,比如政令皆出于内廷,而有意架空相权,比如勇于打击藩镇、宦官却拙于谋划、操之过急等等。正是这些非常之手段,引发了普遍的不满,最终招致皇帝、宦官、藩镇以及正统士大夫的联合剿杀。“永贞革新”仅八个月即告失败。包括柳宗元在内的主要成员受到宪宗皇帝的严厉惩罚,皆贬谪远州,史称“二王八司马”。直至元和十四年病逝于柳州,柳宗元再也未曾获得机会重新崛起。在当时,柳宗元等人被正统政治家斥为“群小”。即便好友韩愈也不能认同他的行为,甚至还因误会对他多有猜忌。可以说,柳宗元的后半生是在极大的苦闷中度过的。苦闷源于不被理解,正因如此,柳宗元才会执著地为自己剖白、辩护,寻求理解。现存《柳宗元集》里,有大量这方面的作品,包括政论、杂文、书信、赋、诗歌等等,从哲学、历史、政治理念、人生心态等各个方面展示自己的痛苦,更展示痛苦之后的自信与坚持。《伊尹五就桀赞》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柳宗元以凝练的文辞、铿锵的音韵塑造了伊尹这个有些“污点”的圣人形象。他为伊尹造像,其实是为自己画像;他为伊尹洗刷“污点”,其实是要从理论上、道义上证明自己的清白。作为一位胸怀大志却又饱受诟病的政治家,柳宗元能够理解千载之上伊尹的苦心。然而,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