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察举制与选官制度

汉代察举制与选官制度站在陕西历史博物馆的汉代文物展厅里，望着那些刻满简牍的木片与青铜官印，总让人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布衣将相之局”的时代。从沛县小吏萧何到卖浆者韩信，从牧豕人公孙弘到樵夫朱买臣，这些名字串联起汉代选官制度最动人的注脚——察举制。这套延续四百年的选官体系，不仅打破了先秦”世卿世禄”的贵族垄断，更搭建起中国古代第一个系统性人才选拔框架，其影响深远至隋唐科举制的诞生。本文将从历史脉络、运行机制、社会影响三个维度，深入解析汉代察举制的运作逻辑与时代价值。一、从世官制到察举制：选官制度的历史转型要理解察举制的意义，必须先回到它诞生的历史语境。先秦时期的选官制度，本质上是”血缘决定论”的延伸。西周分封制下，“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大夫的职位由嫡长子世世相袭，形成”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阶层壁垒。即便战国时期出现”养士”“军功爵”等新选官方式，但始终未能突破贵族政治的框架——魏国的”客卿制”依赖贵族引荐，秦国的”军功爵”最终也演变为新贵阶层的特权。1.1汉初选官的现实困境西汉建立之初，统治集团面临双重矛盾：一方面，开国功臣多为”亡命无赖之徒”（《廿二史札记》语），文化素养普遍不足；另一方面，秦末战乱导致”文书断绝，档案散佚”（《汉书·艺文志》），旧有的贵族谱系已无法作为选官依据。刘邦在《求贤诏》中直言：“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但此时的”求贤”更像临时性征召，既无固定标准，也无常态化程序。文景时期，这种随意性带来的弊端逐渐显现。《史记·平准书》记载，当时”吏道益杂，多不选而多奸利”，许多官员靠资财（纳赀）或裙带（任子）入仕，导致”廉耻相冒，贤不肖混淆”。汉景帝不得不下诏批评：“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汉书·景帝纪》）这种背景下，建立一套规范化、制度化的选官体系，成为西汉中期的迫切需求。1.2察举制的萌芽与确立察举制的雏形可追溯至汉文帝时期。前178年，文帝因日食下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这是”贤良方正”科的首次出现。前165年，文帝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不仅明确了举主范围（诸侯王、公卿、郡守），还首创”对策”考核环节——被举者需针对时政问题书面作答，皇帝亲自审阅评判。真正让察举制制度化的是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武帝”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汉书·武帝纪》），这道诏令标志着察举制正式成为国家选官的核心制度。此后，孝廉、茂才、贤良方正等科目逐渐固定，举主责任、考核程序、任用标准等配套机制不断完善，最终形成”岁举常科”与”特举特科”并行的多元体系。二、察举制的运行机制：从推荐到任用的完整链条察举制的精妙之处，在于它构建了一套环环相扣的运行机制。这套机制既包含对”德”的强调（如孝廉科），又注重对”能”的考察（如明经、明法科）；既赋予地方官员推荐权，又通过中央考核防止权力滥用。其运作可分为”科目设定—推荐程序—考核任用”三个关键环节。2.1多元科目：德能兼备的选拔标准汉代察举科目大致分为常科与特科两类。常科是每年定期举行的科目，以”孝廉”为核心；特科则是因应时需临时设置的科目，常见的有贤良方正、茂才（秀才）、明经、明法等。孝廉科是常科的”招牌”。“孝”指孝顺父母，“廉”指清廉自守，这两个标准直接对应基层治理的需求——汉代县乡官员多需直接面对百姓，品德高洁者更易获得民众信任。《后汉书·丁鸿传》记载，东汉官员丁鸿”年十三，从桓荣受《欧阳尚书》，三年而明章句，善论难，为都讲，遂笃志精锐，布衣荷担，不远千里”，因”孝悌称于乡闾”被举为孝廉，最终官至司徒。这种”以德为先”的导向，使得民间”劝民务本”的社会风气日益浓厚。茂才科（东汉避光武帝讳改称”茂才”）地位高于孝廉，属于”特科中的常科”。其选拔对象多为现任官吏或州郡属吏，侧重考察实际才能。《后汉书·黄琬传》载，黄琬”少失父，早而辩慧”，任五官中郎将时”选举清平，号为得人”，后被举为茂才，迁青州刺史。茂才的推荐者级别更高（州牧、刺史或中央九卿），每年全国仅举约20人（东汉数据），因此被视为”进阶之阶”，许多茂才最终官至二千石。特科中最受重视的是贤良方正。此科多在灾异频发或国家重大政策调整时举行，如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年）“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直接推动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决策。被举者需”受策察问，咸以书对”（《汉书·文帝纪》），即针对皇帝提出的政治、经济、灾异等问题撰写对策。晁错的《贤良对策》、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都是通过此科进入中央决策层的经典案例。2.2推荐程序：责任与权力的平衡术汉代对”举主”（推荐人）的资格有严格规定。常科孝廉主要由郡国守相推荐（西汉郡国约103个，东汉约105个），特科则根据科目不同，由诸侯王、列侯、三公、九卿、刺史等推荐。为防止”任人唯亲”，汉律明确”选举不实”的法律责任：若被举者德才不符，举主要承担连带责任。《汉书·功臣表》记载，元朔五年（前124年），山阳侯张当居”坐为太常择博士弟子故不以实，完为城旦”（服四年苦役）；《后汉书·明帝纪》载，永平九年（66年）诏”郡国以人口率察孝廉，其有司选举不实，贪污受贿，皆正其罪”。这种”连坐制”迫使举主谨慎行事，《后汉书·左雄传》提到，左雄任尚书令时”奏征海内名儒为博士，使公卿子弟为诸生，有志操者加其俸禄”，正是通过提高被举者质量来规避自身风险。推荐过程中还形成了”试职”惯例。许多被举者并非直接任职，而是先到中央或地方机构实习。如孝廉被举后，通常先任”郎官”（皇帝侍从），在宫廷中学习政务；茂才则多任县令（长）或郡丞，直接参与地方治理。《汉官仪》记载：“孝廉郎作三署，岁满转补”，即郎官需经过三年实习考核，才能正式任命为地方官员。这种”先实践后任职”的机制，有效避免了”纸上谈兵”的弊端。2.3考核任用：从”对策”到”迁转”的全程管理中央对被举者的考核分为”书面考核”与”实践考核”。书面考核即”对策”或”射策”：对策是针对特定问题作答（如贤良方正科），射策则类似抽签答题（如明经科）。汉武帝曾亲自出题：“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的回答”天人感应”“独尊儒术”切中时弊，被武帝列为”第一”，直接任命为江都相。实践考核主要通过”上计”与”考课”实现。地方官员每年需向中央”上计”（汇报辖区人口、赋税、治安等情况），被举者若在实习期间表现优异，其事迹会被记入”功曹簿”（类似现代的干部档案）。《居延汉简》中记载了许多基层官吏的考课记录，如”肩水候官士吏张某，岁中课最，举孝廉”，说明考核结果直接与察举资格挂钩。任用环节则体现”人岗匹配”原则。孝廉多任秩六百石的县令（长）或郡丞，茂才多任秩千石的太守或刺史属官，贤良方正则根据对策质量，高第者任谏大夫、侍中等近臣，次者任地方守相。《后汉书·陈蕃传》载，陈蕃被举为孝廉后，“除郎中，再迁为乐安太守”，其仕途轨迹正是典型的察举任用路径。三、察举制的社会影响：流动与固化的双重变奏汉代察举制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它创造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上升通道，更在于它重塑了社会结构与文化生态。但任何制度都有其时代局限性，随着东汉中后期政治腐败加剧，察举制也逐渐偏离了最初的设计初衷。3.1打破阶层壁垒：平民入仕的制度保障察举制最革命性的意义，是为平民阶层打开了入仕之门。据《汉书》《后汉书》统计，西汉官员中出自平民（非官宦世家）的比例约为40%，东汉更升至50%以上。公孙弘”少时为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40岁始学《春秋》，60岁被举为贤良，最终官至丞相；主父偃”家贫，假贷无所得”（同上），北游燕赵不得志，西入长安后被举为郎中，一年四迁；王章”少以文学为官，稍迁至谏大夫”（《汉书·王章传》），其母曾”断机杼”劝学，最终官至京兆尹。这些案例生动说明，察举制让”学而优则仕”从理想变为现实。这种流动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改变，更推动了社会文化的转型。汉代民间兴起”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汉书·韦贤传》）的谚语，各地私学兴盛，《论语》《孝经》成为蒙学经典。《四民月令》记载，东汉豪强地主的田庄中，“十月农事毕，命成童以上入大学，学《经》《记》；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反映出普通家庭对教育投资的重视。3.2强化中央集权：地方与中央的利益联结察举制是汉代”削藩集权”的重要工具。西汉初期，诸侯王”夸州兼郡，连城数十”（《汉书·诸侯王表》），中央直接控制的郡仅15个。通过规定”郡国岁举孝廉”，中央将选官权收归中央——被举者需到中央接受考核，任职后多为中央或地方要员，形成”郡国举才，中央用才”的格局。《后汉书·循吏传》载，南阳太守杜诗”雅好推贤，数进知名士清河刘统及鲁阳长董崇等”，这些被举者最终成为中央官吏，客观上削弱了地方豪族的势力。同时，察举制构建了”上下通达”的信息网络。郡国守相在推荐人才时，需详细记录被举者的”行状”（品德、才能、事迹），这些材料通过”上计”制度汇总到中央，成为皇帝了解地方民情的重要渠道。《汉官六种》记载，东汉”郡国岁尽遣吏上计，并举孝廉，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这种”选官+调研”的双重功能，让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从”行政命令”深入到”社会肌理”。3.3制度异化：从”选贤任能”到”阀阅垄断”东汉中后期，察举制逐渐暴露弊端。首先是”举主”与”被举者”形成”门生故吏”关系。被举者称举主为”恩主”，举主则将被举者视为”私属”，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催生了”选士而论族姓阀阅”（《后汉书·章帝纪》）的风气。《抱朴子·审举》批评：“灵、献之世，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其次是”请托”与”伪饰”之风盛行。为被举为孝廉，有人”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声价”（《后汉书·黄琼传》），甚至出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抱朴子·审举》）的讽刺民谣。《后汉书·陈蕃传》记载，陈蕃任豫章太守时，发现”郡人周璆，高洁之士，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但类似”真隐士”毕竟少数，更多是”饰伪以邀誉”之徒。最后是”名额固化”加剧阶层分化。东汉和帝时规定”郡国率二十万口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二人，六十万三人，八十万四人，百万五人，百二十万六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一人，不满十万三岁一人”（《后汉书·丁鸿传》）。看似公平的人口比例，实则有利于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区，而边郡和少数民族地区长期被边缘化。更严重的是，世家大族通过控制地方舆论（如”月旦评”），垄断了”孝廉”“茂才”的推荐名额，为魏晋”九品中正制”的门阀政治埋下伏笔。四、余论：察举制的历史遗产与现代启示站在今天回望，汉代察举制如同一条连接古今的文化纽带。它既承载着”选贤任能”的政治理想，又暴露了”制度与人”的永恒矛盾；它打破了贵族垄断，却又在运行中催生新的特权阶层；它开启了”以文取士”的先河，最终却因僵化走向末路。这种复杂性，恰恰是历史最真实的模样。察举制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是”制度化选官”的理念。从”世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