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英国“清教徒日记”中的自我规训-基于理查德·巴克斯特日记文本

17世纪英国“清教徒日记”中的自我规训——基于理查德·巴克斯特日记文本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本研究旨在深入剖析十七世纪英国清教徒用以锻造“敬虔自我”的内在机制，其核心分析对象是理查德·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十七世纪的英国是清教主义神学与实践的鼎盛期，清教徒对个人灵魂状态的极致关切，催生了以灵修日记为代表的独特“自我技术”。本文以巴克斯特这位极具影响力的清教徒领袖的自传性日记为个案，采用文本分析与思想史情境化相结合的方法，探讨日记如何从一种单纯的记录工具转变为一套严密的自我规训系统。研究发现，巴克斯特的日记实践集中体现了清教徒自我规训的三个核心维度：首先，作为“时间的账簿”，它将神圣经济学引入日常生活，对时间进行精细化管理与道德审计；其次，作为“灵魂的资产负债表”，它通过对罪错的系统性识别、分类与剖析，实现对内在世界的“理性化”监控；最后，作为“天意的解读器”，它将外部世界的混乱（如疾病、政治迫害）转化为上帝的“试炼”或“惩戒”，从而驯化苦难，实现精神秩序的重建。本文结论认为，巴克斯特的日记不仅是“记录”自我，更是在“书写”中“制造”自我。这种文本化的自我规训实践，是清教徒将抽象神学教义内化为具体生命形态的关键机制，它所锻造的“内在的监察者”对现代自我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回响。关键词清教主义；自我规训；理查德·巴克斯特；灵修日记；敬虔自我二、引言十七世纪的英格兰，是一个在神学激情与政治动荡中被彻底重塑的时代。从詹姆斯一世登基到“光荣革命”落幕，英伦三岛经历了内战、弑君、共和、复辟与再革命的剧烈循环。在这场宏大的社会转型中，清教主义不仅是关键的政治与军事力量之一，更是一场深刻的文化与精神运动。清教主义的核心，源于加尔文神学中对上帝绝对主权和个人“预定论”的强调。这一神学前提给个体信徒施加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既然人的得救与否在创世之初已被上帝预定，个体如何能在有生之年确证自己是“天选之子”而非“被弃之人”？对“恩选确据”的强烈渴望，构成了清教徒灵修实践的根本驱动力。他们无法通过教会圣礼（如天主教的告解）或“善功”来换取救赎，而只能通过在“成圣”道路上不懈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自己被上帝拣选的“蛛丝马迹”。这种努力要求一种前所未有的、持续终生的自我监察。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深刻揭示的，清教徒将整个世界视为其“天职”的履行地，必须以一种“入世苦行”的精神，将理性的、系统的规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一宏观背景下，一个关键的问题浮现了：清教徒们究竟依赖何种“技术”或“工具”来实施这种严苛的自我规训？布道、集体祷告和宗教法庭是“外部”的规训手段，但清教主义的真正革命性在于其对“内在”世界的征服。在所有“内在的”技术中，没有哪一种比“灵修日记”更为核心、更具代表性。清教徒的日记，远非现代意义上记录私人情感的“私密写作”，它是一种功能性的、目标明确的“灵魂工具”。它是一种“文本化的实验室”，清教徒在其中解剖自己的思想，审计自己的行为，并试图（在文本的辅助下）将一个混乱、罪恶的“自然人”重塑为一个有序、圣洁的“敬虔自我”。在十七世纪众多清教徒日记作者中，理查德·巴克斯特（1615-1691）提供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分析个案。巴克斯特是英国内战期间和复辟王朝时期最重要、最多产的清教徒思想家之一。他既非激进的革命者，亦非僵化的教条主义者，其“温和”立场使他成为清教主义精神的集大成者。他所留下的自传性文本（通常被称为《巴克斯特自传》或日记），以其坦诚、细致和深刻的内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清教徒“内心世界”的绝佳窗口。这部著作并非简单的生平流水账，而是一部关于他如何在一个动荡时代中挣扎、反思并全力维护其“敬虔”身份的灵魂史诗。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理查德·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是如何作为一种“自我规训”的“技术”来运作的？它采用了哪些具体的文本策略和修辞手段来审查、评估和改造自我？这种规训实践的神学逻辑是什么？它又如何反过来塑造了巴克斯特对外部世界（如疾病、政治）的认知？本研究的目标在于，通过对巴克斯特日记的个案分析，揭示十七世纪清教徒自我规训的内在机制。本文主张，巴克斯特的日记不仅是“关于”他生活的“记录”，更是他用以“管理”其生活的“工具”。这一工具的运作，主要通过“时间的经济学管理”、“罪错的系统化审计”以及“天意的叙事化解读”三个层面展开。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继引言之后，第二部分将系统梳理关于清教主义、日记体裁与巴克斯特研究的现有文献；第三部分将详细阐明本研究采用的文本分析与思想史情境化的研究方法；第四部分，即本文的核心，将深入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分三个层面详细阐释其自我规训的策略、过程与神学内涵；最后，第五部分将对全文进行总结，评估本研究的贡献与局限，并展望未来的研究方向。三、文献综述关于十七世纪英国清教主义、灵修日记以及理查德·巴克斯特的研究，在历史学、文学和宗教学领域已是成果丰硕。本综述旨在将这三个相互关联的研究领域进行梳理，以定位本研究（即聚焦于巴克斯特日记中的自我规训机制）的学术切入点。首先，是关于清教主义精神与“规训”的宏观研究。这一领域的奠基者无疑是马克斯·韦伯。韦伯在其划时代的著作中，将清教徒（特别是加尔文宗）的“入世苦行”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兴起联系起来。他强调清教徒为了寻求“恩选确据”，发展出一种系统化、理性化、非人格化的生活规训方式。韦伯的论述为本研究提供了核心的理论框架，即“规训”是理解清教主义的关键。然而，韦伯的分析是社会学和宏观经济史的，他并未详细探究清教徒在“个体”层面用以实现这种规训的“微观技术”和“心理机制”。其次，是关于灵修日记作为一种“自我技术”的历史与文学研究。受米歇尔·福柯关于“自我的技术”和“规训与惩罚”思想的（或明或暗的）影响，晚近的学者开始将清教徒的日记、自传等“书写自我”的实践，视为现代性主体建构的关键环节。例如，帕特里夏·考德威尔等学者探讨了清教徒如何通过写作来“发现”或“创造”一个连贯的、内省的自我。另一些学者，如汤姆·韦伯斯特，则将日记视为一种“表演性”文本，清教徒在其中向上帝、向社区（有时也向自己）“表演”其敬虔。这些研究的贡献在于将日记从“纯文学”或“史料”提升到了“文化实践”的高度。但它们的局限性在于，有时过于强调“现代性”的建构，而可能忽视了这些文本在其所处时代（前现代）的、极其具体的神学功能和灵修目的。第三，是关于理查德·巴克斯特本人的专门研究。巴克斯特作为十七世纪“巨人”般的思想家，历来是研究热点。但研究焦点高度集中。其一，是神学思想研究，学者们（如N.H.基布尔）深入分析巴克斯特在“预定论”、“基督徒的安息”以及教会合一问题上的“温和”神学立场，试图在加尔文主义与阿明尼乌主义之间为他定位。其二，是政治与教会史研究，学者们（如威廉·拉蒙特）聚焦于巴克斯特在英国内战、共和国时期以及复辟王朝时期的政治活动，特别是他作为“基德明斯特”教区牧师的巨大成功，以及他在“萨沃伊会议”上为调和长老会与圣公会所做的失败努力。在这些研究中，巴克斯特的《自传》（或称日记，即其《生平与时代遗稿》）被广泛使用。但它几乎总是被用作“史料”：历史学家用它来佐证内战时期的某个事件，神学家用它来印证巴克斯特的某个神学观点。换言之，这部日记被视为一个“透明的窗口”，学者们透过它去看“窗外的”历史与神学。综上所述，一个清晰的学术空白得以显现：尽管韦伯揭示了清教徒的“规训”精神，文学学者分析了日记的“自我建构”功能，历史学家使用了巴克斯特的“日记史料”，但鲜有研究将这三者真正结合起来。即，系统地将巴克斯特的日记本身视为一个“分析对象”而非“史料窗口”，并深入探究这部日记作为一种“自我规训”的“文本技术”是如何具体运作的。本研究的切入点和创新之处正是在于此。本文不再追问巴克斯特的日记“记录了什么历史”，也不仅仅满足于分析他的“神学立场”，而是要回答一个更具机制性的问题：巴克斯特是如何“使用”这部日记的？他是如何通过“书写”这一行为，来管理他的时间、剖析他的罪错、驯化他的苦难，并最终“锻造”出一个符合其神学理想的“敬虔自我”？本研究将把巴克斯特的日记视为一个“规训的工场”，通过对其内部运作机制的精细解剖，来填补从“清教神学”（为何要规训）到“清教徒自我”（规训的产物）之间“实践环节”（如何规训）的空白。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性质决定了其必须采用一种深度阐释的研究路径。研究的核心目标不是建立因果关系的定量证明，而是深入理解一个特定历史文本（巴克斯特的日记）在其神学与文化情境中作为一种“自我规训”工具的内在逻辑和运作机制。因此，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定性的，具体而言，是一种基于阐释学（Hermeneutics）的个案研究。本研究的个案（Case）即理查德·巴克斯特的自传性日记文本（通常以《生平与时代遗稿》或《巴克斯特自传》之名行世）。选择巴克斯特作为个案，具有高度的代表性和典型性。他不仅是清教主义的“温和派”领袖，其思想深刻影响了后世的福音派；更重要的是，他留下的这部日记时间跨度长、内省细致入微、神学反思与现实观察交织，是十七世纪清教徒“书写自我”的典范之作。本研究的数据收集（即文献搜集）严格限定于一手文本。核心分析材料即是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本研究将依赖这部核心文本的权威版本，进行反复的、精细的阅读。辅助性的一手文献包括巴克斯特的其他主要神学著作，如《圣徒永恒的安息》和《基督徒指南》，这些著作提供了其日记实践背后的“神学蓝图”，即他所倡导的“敬虔生活”的理想形态。本研究的数据分析将主要采用主题性文本分析法（ThematicTextualAnalysis），并结合思想史情境化（Intellectual-HistoricalContextualization）的方法。第一，主题性文本分析。本研究的数据分析不是一种纯粹的归纳过程，而是“演绎”与“归纳”相结合的。演绎的层面：基于文献综述中对清教主义神学的理解，本研究预设了一个分析框架，即清教徒的自我规训必然围绕着几个核心的神学关切展开。本研究将带着这些“演绎性”的主题（即本研究的核心论点）去“质询”文本。这些核心主题被设定为：1.时间的规训：清教徒对“天职”和“时间”的经济学观念。2.罪错的规训：清教徒对“自我省察”和“罪错识别”的执着。3.苦难的规训：清教徒如何处理“天意”（Providence）这一核心神学概念，特别是如何解释苦难（如疾病、迫害）。归纳的层面：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本研究将采用开放式编码，从巴克斯特的日记中归纳出具体的、反复出现的“规训实践”的“语料”或“例证”。例如，当巴克斯特哀叹“浪费了时间”、当他详细列举自己“内心的骄傲”、当他将自己的重病解释为上帝的“仁慈的管教”时，这些语料将被编码并归入上述三大主题之下。第二，思想史情境化。本研究坚决反对“脱离语境”的文本解读。在分析过程中，任何从巴克斯特日记中提取的“规训”证据，都将立即被放回其双重情境中进行阐释：1.神学情境：这些规训实践，是如何回应加尔文主义“预定论”和“成圣”教义的？它们是如何体现巴克斯特本人（相对温和的）神学立场的？2.政治与社会情境：这些规训实践，是如何在英国内战、共和国与复辟王朝的剧烈动荡中被坚持或被调整的？例如，巴克斯特所遭受的政治迫害（如被逐出教区、入狱），是如何成为他“规训”思想的“原材料”的？通过这种分析方法，本研究旨在超越对巴克斯特日记的“表面阅读”（即将其视为事实的罗列），而深入到文本的“深层结构”。本研究试图揭示，巴克斯特的日记不仅“记录”了他的生活，它更是一种“主动的干预”，一种巴克斯特用来“塑造”其生活和“管理”其灵魂的、具有高度自觉性的“文本技术”。五、研究结果与讨论本章构成本研究的核心。通过对理查德·巴克斯特日记文本的深入分析，我们揭示了这部自传性文献并非一部被动的回忆录，而是一个积极、动态的“规训工场”。巴克斯特在其中运用了一套系统的“文本技术”，将抽象的清教神学教义转化为日常的、可操作的自我管理实践。本研究将这种规训机制归纳为三个相互关联的核心维度：作为“神圣经济学”的时间规训、作为“灵魂解剖学”的罪错规训，以及作为“叙事驯化”的天意规训。5.1.规训的第一重奏：时间的账簿与神圣经济学在巴克斯特的日记及其他著作（如《基督徒指南》）中，“时间”是一个反复出现、充满焦虑的核心主题。这源于清教神学的一个根本观念：时间是上帝赐予“天选之子”用以荣耀他并完成“天职”的有限资源，一分一秒的浪费都是对上帝的盗窃。巴克斯特的日记，首先就扮演了一个“时间账簿”的角色，用以审计这项最宝贵的“神圣资本”。本研究的结果发现，巴克斯特对时间的规训体现在他对“虚度光阴”的极度痛恨和对“高效利用”的执着追求上。他在日记中反复哀叹自己（尤其是早年）浪费在“无益的消遣”（如阅读骑士小说）或“无聊的社交”上的时间。对于巴克斯特而言，判断时间是否“有益”的标准是单一且严苛的：它是否服务于上帝的荣耀或灵魂的益处。这种对时间的焦虑，驱动他成为十七世纪最多产的作者之一，他终生忍受着数十种疾病的折磨，却写下了一百多种著作。他的日记，就是他用来对抗“时间荒芜”的武器。对这一结果的分析与讨论表明，巴克斯特的日记实践，是将韦伯所言的“入世苦行”精神微观化的完美体现。它是一种“神圣经济学”。如果说资本家在“资产负债表”上审计金钱，巴克斯特则在“日记”上审计时间。这种规训具有双重功能：第一，功能性的日程管理。日记（或其背后的精神）迫使巴克斯特将他的一天分割为一个个“有用的”单元：布道、写作、探访病人、私人灵修。这是一种理性的、近乎“泰勒制”的时间管理，其目的在于最大化“属灵产出”。第二，道德化的焦虑驱动。对“浪费时间”的恐惧，成为一种强大的“内在监察者”。巴克斯特在日记中对自己“懒惰”的谴责，其严厉程度不亚于谴责“骄傲”或“贪婪”。这种“时间之罪”的观念，是清教徒自我规训的独特发明。因此，日记的书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赎回”时间的努力。通过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有益”的工作，巴克斯特向自己（也向上帝）“证明”了他没有辜负上帝的资本。日记，成为了他用以对抗“时间流逝”并赋予其“神圣价值”的第一个规训工具。5.2.规训的第二重奏：灵魂的资产负债表与罪错的剖析如果说时间规训是针对“外部”行为的管理，那么罪错规训则是针对“内部”世界的征服。清教徒坚信“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因此，“敬虔自我”的最大敌人，是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伪装成美德的“罪”。巴克斯特的日记，其核心功能之二，便是充当一张“灵魂的资产负"债表”，对“内在的罪”进行无情的解剖与审计。本研究的结果发现，巴克斯特的日记中充斥着令人惊叹的、细致入微的“自我剖析”。他所“审计”的罪，早已超越了“谋杀”或“盗窃”这类粗浅的恶行，而深入到动机的层面。他在日记中坦承，即使在自己最成功的布道之后，他也必须立刻警惕“骄傲”这一罪（即为自己的口才而非上帝的荣耀而沾沾自喜）。他反思自己与论敌辩论时，是否夹杂了“个人的血气”而非“对真理的爱”。他甚至会审查自己在祷告时的“冷淡”，将其视为一种严重的“属灵病态”。对这一结果的分析与讨论揭示了日记作为“灵魂解剖学”的规训机制。第一，罪错的“可见化”与“对象化”。隐藏在内心的“骄傲”是模糊的、难以捕捉的。但当巴克斯特在日记中“写下”：“我今日在（某某）事上犯了骄傲之罪”，这一模糊的情绪就被“对象化”了。它从“自我”的一部分，变成了“自我”所审查的“一个东西”。这种“文本化的对象化”，是规训的第一步。第二，罪错的“理性化”与“系统化”。巴克斯特不止于“列举”罪错，他还要“分析”罪错。他会在日记中追溯该罪错的“根源”（是源于我的肉体还是魔鬼的试探？）、“表现”（它如何影响了我的言行？）和“后果”（它如何冒犯了上帝？）。这种做法，将神学中的“七宗罪”等概念，转变为一个日常的、理性的“诊断工具”。这是一种“灵魂的官僚化管理”，其精细程度堪比现代的心理分析。第三，规训的循环。日记书写创造了一个“审查-忏悔-改进”的闭环。巴克斯特在日记中记录罪错，本身就是一种“忏悔”；这种记录又成为他第二天“警惕”的“备忘录”。这种日复一日的文本实践，强化了“内在的监察者”，使得自我审查从一种“刻意的努力”转变为一种“第二天性”。这正是巴克斯特（以及清教主义）试图达到的“成圣”状态。5.3.规训的第三重奏：天意的解读者与苦难的驯化清教徒的自我规训，不仅要面对“内部的”罪，还要面对“外部的”混乱。巴克斯特的一生，是十七世纪英国动荡的缩影：他亲历了内战的血腥，目睹了复辟王朝对其“敬虔事业”的残酷镇压（1662年《统一法案》将他逐出教会），并且他个人终生遭受着严重、神秘的慢性疾病的折磨。如果“时间”和“罪错”是可控的，那么这些“苦难”就是不可控的。巴克斯特日记的第三个核心规训功能，就是充当“天意的解读器”，将这些不可控的、看似无意义的苦难，“驯化”为上帝神圣计划的一部分。本研究的结果发现，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中，充满了对“天意”（Providence）的执着解读。他从不将他的疾病视为“纯粹的医学事件”，也从不将他的政治迫害视为“纯粹的政治事件”。对于疾病，他一方面积极寻求医疗（理性的表现），另一方面，他更在日记中“解读”疾病的“神学含义”。他认为，上帝之所以让他终生受苦，是为了“抑制”他天性中的“骄傲”，是为了让他“轻看这个世界”，是为了让他“更迫切地默想《圣徒永恒的安息》”。疾病，在这套解读下，从“诅咒”变成了上帝“化妆的祝福”。对于政治迫害，当他被逐出基德明斯特的教区，失去一切时，他在日记中反思，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目的是让他从“繁忙的牧养”中解脱出来，转而用“写作”（最终被证明影响更广）来服侍教会。对这一结果的分析与讨论表明，这是一种最高级别、也是最困难的“自我规训”——即“叙事的规训”。清教徒信仰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因此“偶然”是不存在的。每一件发生的事，都是“天意”剧本的一部分。但是，这个剧本的意义（特别是苦难的意义）并非显而易见的。巴克斯特的日记，就是他“强行赋予意义”的“工作台”。他拒绝接受一个“混乱的、无意义的”现实。他必须动用其全部的神学知识和理性能力，将“内战”、“疾病”、“迫害”这些“原始数据”强行“编码”，纳入到一个“上帝掌权、万事效力”的“神圣叙事”之中。这种“叙事的驯化”是规训的顶峰。它直接作用于清教徒的“世界观”。通过在日记中反复演练这种“天意解读”，巴克斯特（以及像他一样的清教徒）得以在常人看来“无法忍受”的苦难和动荡中，维持其内心的“秩序感”与“使命感”。他没有因为迫害而陷入“政治上的虚无主义”，也没有因为疾病而陷入“精神上的抑郁”。因为在他的“日记”这个规训工场里，这一切混乱都已被“驯化”为“敬虔”的养料。5.4.综合讨论：规训的自我与文本的“表演性”综合上述三个维度的分析，本研究认为，巴克斯特的日记是一个高度精密、自我强化的规训系统。时间的经济学（5.1）为“敬虔”提供了“量”上的要求；罪错的解剖学（5.2）为“敬虔”提供了“质”上的审查；天意的叙事学（5.3）则为“敬虔”在遭遇外部挫折时提供了“韧性”。这三者共同作用，锻造了一个“清教徒式”的“规训自我”。这个自我，是“向内转”的（introspective），是“理性化”的（rationalized），是“受审计”的（audited），更是“有韧性”的（resilient）。最后，必须回应文献综述中提到的“表演性”问题。巴克斯特的日记（特别是其晚年整理并有意留给后世的部分）具有强烈的“公共性”。但这并不削弱其“规训”的真实性，反而“强化”了它。巴克斯特知道他（可能）有“读者”（首先是上帝，其次是后世的信徒）。这种“被观看”的意识，正是规训的另一重压力。日记不仅是他“规训自己”的工具，更是他“展示规训成果”的“舞台”。这是一种“向内的表演”：他必须向自己“表演”一个正在被成功规训的自我。这是一种“向上的表演”：他必须向上帝“表演”一个没有浪费恩典的忠心仆人。这是一种“向外的表演”：他必须向后世“表演”一个“敬虔”的典范，以激励他人。在清教主义的世界里，“规训”与“表演”并非对立，而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正是在这种“三重庆F下”的“表演”压力中，巴克斯特通过其日记，将自我规训的实践推向了极致。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以理查德·巴克斯特的日记文本为分析个案，旨在深入探究十七世纪英国清教徒用以建构“敬虔自我”的“自我规训”机制。通过对巴克斯特日记中关于时间管理、罪错剖析和天意解读三个核心维度的文本分析，本研究得出了系统的结论。研究总结：作为“规训工场”的文本本研究的核心结论是，巴克斯特的灵修日记，其功能远非“记录”，而是一种主动的、具有高度目的性的“规训技术”。这部日记是一个“文本工场”，巴克斯特在其中将抽象的、来自加尔文神学的“规训”要求，转化为一套具体的、日常的、可操作的“灵魂管理”实践。这种规训机制的运作体现在三个层面：第一，在行为层面，巴克斯特通过“时间的账簿”实现了“神圣经济学”式的管理。他将时间视为上帝的有限资本，通过日记进行“时间审计”，从而将“入世苦行”的伦理要求内化为一种对抗“懒惰”和“虚度”的日常焦虑，极大地提升了其“天职”的实践效率。第二，在心理层面，巴克斯特通过“灵魂的资产负债表”实现了“罪错的解剖学”式管理。他通过日记将模糊的“内心罪恶”（如骄傲、冷淡）“对象化”、“理性化”和“系统化”。这种“书写中的忏悔”不仅是一种审查，更是一种“治疗”，它通过“命名”和“分析”来“控制”罪错，从而锻造了一个“向内监察”的自我。第三，在认知层面，巴克斯特通过“天意的解读器”实现了“苦难的叙事化”管理。面对疾病、内战和政治迫害等“不可控”的外部混乱，他拒绝接受其“无意义性”。日记成为他“强行赋予意义”的“工作台”，他在此将一切苦难“驯化”为上帝的“试炼”或“管教”，从而在最剧烈的动荡中，重建并维持了一个坚韧的、符合神学逻辑的“内心秩序”。综上所述，巴克斯特日记所展现的自我规训，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