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育社会学视角看“小镇做题家”的社会流动困境

从教育社会学视角看“小镇做题家”的社会流动困境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在当代中国，以高考为核心的教育选拔体系，长期以来被视为促进社会底层向上流动、实现教育公平的关键机制。“小镇做题家”这一网络流行语，生动地描绘了出身于县城及农村、通过极端刻苦的学习与应试训练，成功考入顶尖大学的青年群体。然而，他们进入精英大学后的融入困境与职业发展中的天花板现象，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本文旨在从教育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对“小镇做题家”在实现地位跃升后所面临的社会流动困境，进行一次深入的机制性分析。本研究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对二十位具有典型“小镇做题家”背景的重点大学在校生与毕业生进行深度访谈，并运用布迪厄的“资本—惯习—场域”理论框架进行系统性分析。研究发现，“小镇做题家”的困境，本质上是一种通过高考实现的“地位流动”与后续发展中遭遇的“融入性阻滞”之间的深刻矛盾。他们凭借高度同质化的应试型文化资本，成功地穿越了高考这一特定“场域”，却因其在成长环境中形成的、以“匮乏”与“功利”为核心的“惯习”，以及在社会资本与多元文化资本上的结构性缺失，而难以适应精英大学与核心劳动力市场这两个新“场域”的游戏规则。高考的“功绩主义”表象，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教育系统在文化与社会资本层面对既有社会结构的再生产功能。本文认为，这一现象深刻地揭示了在中国社会转型期，社会流动的逻辑已从单一的知识精英选拔，转向了更为复杂的、多维资本的综合性竞争。关键词：小镇做题家，社会流动，教育社会学，文化资本，惯习二、引言在中国社会的集体记忆与公共话语中，“知识改变命运”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信条。以高考为代表的全国统一考试制度，自恢复以来，便被赋予了打破阶层壁垒、选拔优秀人才、促进社会公平的崇高使命。它为无数出身平凡的学子，特别是那些来自小城镇和农村地区的年轻人，提供了一条看似最为公平、也最为可行的向上流动通道。近年来，“小镇做题家”这一带有自嘲与无奈色彩的标签，在网络空间迅速流传开来，精准地捕捉了这一群体在当代中国的复杂境遇。他们是这一信条最忠实的实践者，也是其光环与阴影的共同承载者。“小镇做题家”的典型画像是清晰的：他们成长于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县城或乡村，家庭背景普通，缺乏丰厚的经济与文化资本。在他们的成长叙事中，整个基础教育阶段几乎等同于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应试备战。通过将个人天资与惊人的毅力，全部投入到解题、刷题这一高度标准化的竞争之中，他们最终以优异的高考分数，敲开了中国顶尖大学的校门，实现了人生轨迹中一次关键性的地理迁移与地位跃升。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典型的“寒门出贵子”的现代励志故事。然而，故事的后续发展，却往往偏离了预设的圆满结局。当这些“小镇做题家”满怀憧憬地踏入精英荟萃的大学校园，当他们毕业后试图在国际化大都市的核心职场中立足时，一种深刻的困惑、迷茫乃至挫败感，却常常如影随形。他们在学术上或许依旧优秀，但在社交活动、社团组织、实习求职、乃至审美情趣与人际交往等更广阔的场域中，却普遍感到格格不入。他们的成功路径，似乎在跨过高考的龙门之后，便骤然收窄，前方的道路上，布满了各种无形的、难以言说的障碍。这一现象的背后，仅仅是个体心理调适不当或能力欠缺的问题吗？或者，它是否揭示了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功绩主义表象之下，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关于社会流动与阶层再生产的结构性机制？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从教育社会学的视角审视，“小镇做题家”在成功通过高考之后，其社会流动为何会遭遇普遍性的困境？支撑他们成功的“做题能力”，为何在新的社会场域中似乎发生了“贬值”？在他们的向上流动过程中，除了考试分数这一显性资本之外，还存在着哪些更为隐蔽、却至关重要的资本形式在发挥作用？他们的成长环境，又塑造了何种特定的思维与行为模式，使其在融入精英文化的过程中面临阻碍？本研究旨在运用教育社会学的核心理论工具，特别是布迪厄的资本、惯习与场域理论，来系统性地、深入地解码“小镇做题家”的社会流动困境。本研究将超越对这一群体的标签化描述与个体化归因，而致力于揭示其个人命运与宏观社会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以期为我们深刻理解中国当代教育、阶层与社会流动的复杂互动，提供具有学理深度的社会学洞察。三、文献综述围绕教育与社会流动的关系，一直是社会学研究的核心议题。随着“小镇做题家”现象进入公众视野，相关的学术探讨也日益增多。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理论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功绩主义与教育公平研究、社会再生产理论，以及关于中国情境下社会流动障碍的实证研究三个主要脉络。在功绩主义与教育公平研究层面，学者们长期以来对以考试为核心的教育选拔制度，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功能主义社会学家看来，现代教育体系的核心功能，便是依据个人的才能与努力，而非其先天背景，来进行社会分层与人才配置。从这个角度看，高考制度，因其形式上的普遍性、匿名性与标准化，被视为功绩主义原则在中国最典型的体现，是维护教育公平与社会公平的重要制度基石。大量的研究，也确实证实了在特定历史时期，高考为促进社会底层向上流动，发挥了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对这一功绩主义神话的批判性反思也日益增多。研究者指出，教育机会在地域、城乡与校际之间的巨大差异，使得高考的起点，远非公平。社会再生产理论，则为我们审视教育的深层功能，提供了更为批判性的理论透镜。以布迪厄为代表的学者，深刻地揭示了教育系统在看似“公平”的运作中，是如何通过其内在的文化偏向，来系统性地再生产既有社会阶层结构的。布迪厄的核心概念——资本、惯习与场域——为我们提供了一套强大的分析工具。他指出，个体在社会竞争中的成败，不仅取决于其经济资本，更取决于其所拥有的文化资本（如知识、品味、语言风格）与社会资本（即社会关系网络）。学校教育，并非一个文化中立的场所，它所认可和奖赏的，恰恰是与统治阶层的文化与惯习相一致的知识类型与行为模式。来自底层的学生，即便天资聪颖，也可能因其文化资本与惯习与学校的主流文化“不匹配”，而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这一理论，深刻地挑战了教育的“公平”神话。在中国情境下，学者们也运用这些理论，对社会流动的障碍，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研究发现，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化与高等教育的扩张，家庭背景对子代教育获得与职业地位的影响，呈现出日益增强的趋势。在文化资本方面，研究证实了城市中产阶层家庭，能够通过其在课外教育、艺术培养、国际视野等方面的投入，为其子女积累起在应试教育体系之外的、日益重要的文化优势。在社会资本方面，研究则揭示了关系网络在实习、求职等关键环节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针对“小镇做题家”这一特定群体，一些初步的研究，多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探讨了他们的自卑感、身份认同焦虑与城市融入困难。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我们理解“小镇做题家”的困境，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背景与经验证据。然而，一个值得进一步深化的研究空间在于，能够系统性地、明确地将布迪厄的“资本—惯习—场域”整合性理论框架，完整地、深入地应用于对“小镇做题家”从“成功”到“困境”的整个“流动过程”进行动态解释的研究，尚不多见。现有研究，要么在宏观层面证实了阶层固化的趋势，要么在微观层面描述了“小镇做题家”的心理困扰，但对于连接宏观结构与微观体验之间的“中介机制”，即他们的特定资本形态、惯习特征与场域转换之间的“失配”过程，其系统性的理论解码，尚有不足。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本研究旨在超越对现象的简单描述或单一因素的归因，而致力于构建一个关于“小镇做题家”流动困境的、动态的、机制性的社会学解释模型。通过这一模型，本研究期望能够深刻地揭示，在当代中国，社会流动的“游戏规则”是如何变化的，以及一个看似公平的选拔机制，是如何在更深层次的文化逻辑中，发挥其社会再生产功能的。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教育社会学的理论视角，深入探究“小镇做题家”在实现社会地位跃升后，其社会流动所遭遇的内在困境与结构性障碍。鉴于本研究的核心在于理解一个群体的深层主观经验、行为逻辑及其与社会结构的复杂互动，而非进行大范围的统计推断，因此，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以理论为指导的、多案例深度访谈的质性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论选择，能够帮助研究者穿透现象的表面，深入到行动者的生活世界之中，去捕捉和阐释那些难以被量化的、关于资本、惯习与场域冲突的微妙而深刻的社会过程。本研究的方法论，首先体现在其对核心研究对象的界定上。本研究将“小镇做题家”操作化为符合以下几个核心标准的访谈对象：其一，成长背景，即其基础教育阶段主要在中国的县城、乡镇或农村地区完成，父母职业为非专业技术人员或管理人员。其二，成功路径，即其主要是通过在高考中取得优异成绩，而考入国家“985工程”等顶尖大学，应试学习是其最主要的成功策略。其三，当前处境，即访谈对象为正在这些顶尖大学就读的高年级本科生、研究生，或是毕业不久、正在一线城市从事专业技术或管理工作的青年职场人士。本研究的数据收集，主要采用半结构化深度访谈的方法。这一方法兼具结构性与灵活性，既能围绕本研究的核心理论构念（如文化资本的构成、惯习的表现、场域转换的感受等），设计出系统的访谈提纲，以确保数据的可比性，又能给予访谈对象充分的自由度，来讲述他们个人的成长故事、在大学与职场中的具体经历、以及内心的困惑与反思。在访谈对象的选取上，本研究采用了“目的性抽样”与“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通过高校校友网络、网络论坛以及个人关系，本研究最终选取了二十位符合上述标准的访谈对象，并努力确保了他们在性别、所学专业、毕业院校以及当前所处行业等方面的多样性。每次访谈的时长，控制在九十至一百二十分钟之间。所有访谈均在征得参与者知情同意后进行，并进行了全程录音与匿名化转录，以严格遵守学术伦-理。本研究的数据分析，将是一个在布迪厄的理论框架与丰富的访谈经验材料之间，进行持续对话与相互阐明的诠释过程。分析过程主要遵循主题分析的逻辑步骤。首先，研究者将对全部转录文本，进行反复的、沉浸式的阅读，以获得对资料的整体性把握。其次，在理论框架的指引下，进行系统的编码工作。编码将围绕“资本”、“惯习”与“场域”三个核心理论构念及其亚维度展开。例如，在“文化资本”之下，将进一步区分出“应试型资本”、“身体化的文化资本”（如言谈举止）与“客观化的文化资本”（如家庭藏书、艺术品）。在“惯习”之下，将编码与“节俭”、“风险规避”、“功利主义思维”等相关的叙述。最后，研究者将把这些编码后的资料片段，进行归纳、比较与整合，逐步提炼出能够深刻揭示“小镇做题家”流动困境内在机制的核心主题。通过这一严谨的、理论驱动的分析过程，本研究旨在最终构建出一个关于该群体困境的、具有深刻社会学解释力的理论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二十位“小镇做题家”的深度访谈资料进行系统的理论分析，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他们的社会流动困境，深刻地源于其所拥有的资本形态、所内化的惯习模式，与他们所进入的新社会场域（精英大学与核心劳动力市场）之间，发生了系统性的“失配”。高考，作为一道高度专业化的“窄门”，暂时性地悬置了其他形式资本的竞争，使他们得以凭借单一的应试型文化资本实现“闯关”。然而，一旦进入更为广阔和复杂的社会场域，这场“失配”便以一种全面的、深刻的方式暴露出来，系统性地阻碍了他们将已获得的“地位”，有效地转化为在新场域中的“优势”。这一过程，具体通过以下三个相互关联的机制而展开。第一，资本形态的失配：应试型文化资本的“场域性贬值”。这是“小镇做题家”困境的起点。访谈资料清晰地显示，他们之所以能够在高考中胜出，是因为他们将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一种特定类型的文化资本的积累上，本研究将其称为“应试型文化资本”。这种资本，其核心是高效的解题技巧、强大的记忆能力、对考试大纲的精准把握以及超乎常人的勤奋与坚毅。在以高考分数为唯一衡量标准的基础教育“场域”中，这种资本的价值被最大化，是获取成功的硬通货。然而，当他们凭借这一资本进入顶尖大学这一新的“场域”时，资本的“汇率”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精英大学的“游戏规则”，远比高考复杂。学术上的成功，不再仅仅依赖于解题，而更多地需要批判性思维、创新能力、研究方法论的训练以及有效的学术沟通。一位来自某顶尖工科院校的访谈对象反思道：“我曾经以为，大学就是做更难的题。后来我才发现，真正重要的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别人给你的问题。我的脑子，好像被训练成了一个高效的解题机器，但缺乏创造性的‘发动机’。”更重要的是，大学场域中的成功，还高度依赖于那些他们严重匮乏的、非学业性的文化资本，例如，流利的外语口语、优雅的社交礼仪、对艺术与公共事务的广泛涉猎、以及自信的公开表达能力。这些，恰恰是城市中产阶层家庭子女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习得的。因此，“小镇做题家”的应试型文化资本，在新场域中发生了“场域性贬值”，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最大优势，突然之间，不再那么有效了。第二，惯习的失配：匮乏环境中形成的生存策略的“负功能”。如果说资本的失配是关于“拥有什么”，那么惯习的失配，则是关于“你是谁”以及“你如何行动”。布迪厄认为，惯习是在特定社会条件下，内化于身体之中的、持久的、可转换的“心智图式”与“性情倾向”。“小镇做题家”的惯习，是在一种资源相对“匮乏”的环境中，为了实现“向上流动”这一明确目标，而长期塑造出来的。访谈分析提炼出了其惯习的几个核心特征：其一，是深刻的“功利主义”与“风险规避”倾向。他们习惯于用“有用”或“没用”来衡量一切事物，倾向于选择最稳妥、最确定的路径，而对那些充满不确定性但可能带来更高回报的机会（如创业、选择冷门但有前景的专业）持怀疑和恐惧态度。其二，是内化于身体的“节俭”与“自卑”。他们对消费，特别是发展性的、非生存必需的消费（如旅游、社交、购买高品质的衣物），常常抱有负罪感，这使得他们在需要进行人际交往与自我展示的场合，显得局促不安。其三，是在人际交往上的“工具理性”与“情感压抑”。他们习惯于将人际关系，视为一种需要明确回报的“投资”，而拙于进行开放的、无目的的情感交流，这使得他们难以建立起广泛而深入的社会资本网络。这些惯习，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无疑是帮助其集中精力、实现目标的“理性”策略。然而，在精英大学与职场这一强调开放、合作、自我展示与长期投资的“新场域”中，这些惯习却转化为了阻碍其发展的“负功能”，使其显得“视野狭窄”、“格局不大”、“情商不高”。第三，场域规则的陌生：社会资本网络建构的系统性障碍。资本与惯习的“双重失配”，最终集中地体现在他们在新场域中，建构社会资本的系统性障碍上。精英大学与核心劳动力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各种非正式的、基于人际网络的“圈子”来运作的。实习机会的获得、学术项目的参与、职业信息的传递，乃至关键性的工作推荐，都高度地依赖于社会资本。然而，“小镇做题家”在这一场域中，几乎是从零开始。他们的家庭，无法为其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社会关系。他们的惯习，又使其不善于主动地、自然地去“编织”新的网络。一位访谈对象痛苦地回忆道：“我的室友，他的父亲是我们这个专业领域的一个小专家，他大一就跟着父亲的朋友去做项目了。而我，连给教授发一封请教问题的邮件，都要字斟句酌，害怕说错话。”这种社会资本的结构性缺失，使得他们在从校园向职场过渡的关键阶段，处于极为不利的竞争地位。他们往往只能依靠公开的、竞争最为激烈的招聘渠道，去争取那些对“硬技能”要求最高的岗位，而那些更依赖于“软实力”与“圈内推荐”的、更具发展潜力的核心岗位，则往往与其无缘。这深刻地揭示了，社会再生产，并非简单地发生在高考的考场之上，而更多地是发生在那些看似与学业无关的、由资本与惯习所主导的社会互动过程之中。高考的成功，为他们提供了一张进入精英俱乐部的“门票”，但他们却因为不懂得俱乐部的“游戏规则”，而始终难以成为真正的“会员”。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教育社会学的理论视角，通过对“小镇做题家”群体的深度访谈，系统性地探究了其在实现社会地位跃升后所面临的流动困境。研究的核心结论是，这一困境，并非源于个体性的心理或能力缺陷，而是一种深刻的、由“资本—惯习—场域”三者之间的系统性“失配”所导致的结构性后果。他们赖以成功的、高度单一的“应试型文化资本”，在进入精英大学与核心劳动力市场这一新的“场域”后，发生了显著的“贬值”。与此同时，他们在相对匮乏的成长环境中内化形成的、以功利与风险规避为核心的“惯习”，与新场域所要求的开放、自信与多元的文化逻辑格格不入。这两重“失配”，最终导致了他们在建构关键性的社会资本网络时，面临系统性的障碍，从而使其向上流动的通道，在跨过高考的门槛之后，变得狭窄而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