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哲学视角看“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的限度

从社会哲学视角看“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的限度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近年来，“躺平”话语，已从一种网络亚文化，迅速演变为一个深刻诊断当代中国社会心态的文化症候。这一话语，在普遍的解读中，常被视为一种面对“内卷”化竞争的、消极的、个体化的“弱抵抗”。然而，在其作为抵抗姿态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深刻的理论限度与实践困境。本文旨在从社会哲学的核心视角，对“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的内在逻辑、社会功能及其根本性限度，进行一次系统的、批判性的剖析。本研究主要采用一种扎根于批判理论范式的、以话语分析为核心的质性研究方法，系统性地运用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阿克塞尔·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以及詹姆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等理论资源，对网络空间中与“躺平”相关的海量话语文本，进行哲学性的解码与阐释。研究发现，“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其力量，主要体现在其强大的“诊断”功能与“否定性”姿态上，它成功地命名并传播了一种集体性的生存困境与情感结构。然而，其限度是根本性的、结构性的。其一，它是一种“前政治”的抵抗，通过退守私人领域，而主动放弃了在公共领域中，进行沟通、协商与建构集体意志的可能性；其二，它是一种“回避承认”的抵抗，通过放弃对社会价值与尊严的诉求，而回避了旨在改变不公正的承认秩序的、真正的“为承认而斗争”；其三，它是一种极易被“脱政治化”的抵抗，其消极的、非对抗性的姿态，使其极易被消费主义逻辑所收编，转化为一种无害的“生活方式”或“消费品”。本文认为，“躺平”话语，深刻地揭示了一个悖论：它以一种最彻底的姿态，批判了现有体系的非理性，但其抵抗形式的个体化、内在化与非交往性，却使其在结构上，无法生成任何旨在超越该体系的、具有建构性的集体性力量。关键词：躺平，弱抵抗，社会哲学，公共领域，承认的斗争二、引言一个“躺平”的幽灵，正游荡在当代中国社会的上空。这个最初带有戏谑与自嘲色彩的词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以一种惊人的“病毒式”传播速度，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一个用以捕捉与言说青年一代集体心态的、无法绕开的核心关键词。从“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娃”，到“主动降低消费欲望”、“拒绝‘九九六’福报”，再到“万事只求低空飘过”，“躺平”，已远远超越了一种简单的“懒惰”或“丧文化”的范畴，而被普遍地、自觉地，赋予了一种消极抵抗的政治意涵。它被视为在“内卷”的无尽螺旋与“奋斗”的成功神话，双重失效的背景下，个体所能采取的、最后的、也是最无声的抗议。这一话语的勃兴，无疑，为我们理解一个转型期社会的深层矛盾，提供了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切口。它深刻地、准确地，反映了在社会结构性压力之下，个体意义感失落、未来预期转弱、主体性被消耗的普遍困境。将“躺平”，理解为一种詹姆斯·斯科特意义上的、属于无权者的“日常形式的抵抗”，即一种非公开的、非对抗性的“弱者的武器”，无疑具有相当的解释力。它是一种通过“不出场”、“不合作”、“不参与”，来消解权力规训、表达无声不满的策略。然而，在这种普遍的、充满同情的理解背后，一个更为深刻、也更具挑战性的社会哲学问题，却往往被悬置了。那便是，这种以“退守”为核心姿态的“弱抵抗”，其作为“抵抗”的有效性边界，究竟在哪里？它的“弱”，在何种程度上，既是其得以存在的策略，又是其无法走向成功的宿命？当一种抵抗，彻底地放弃了沟通、联合与对公共事务的介入，而完全退缩到个体的、内在的、原子化的“自我”之中时，它在根本上，还能否构成一种具有社会变革潜力的、真正的“政治”行动？或者，它仅仅是一种能够缓解个体心理压力、但对结构本身，却毫无触动的“安全阀”？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从社会哲学的批判性视角审视，“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其内在的、结构性的“限度”究竟体现在哪些层面？在公共领域建构、社会承认秩序与意识形态收编这三个核心维度上，它是如何暴露出其作为一种“抵抗”的根本性困境的？最终，对这些“限度”的剖析，又将为我们理解当代社会中，抵抗的可能形式与未来出路，提供何种深刻的启示？本研究旨在超越对“躺平”现象进行简单的社会学描述或文化批判，而试图深入到其话语的哲学内核，对其作为一种“政治”姿态的根本可能性与不可能性，进行一次系统的、理论化的反思。三、文献综述围绕“躺平”话语的研究，在近年来，已迅速成为中国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一个跨学科热点。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独特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对“躺平”现象的社会学与文化研究阐释、作为本研究核心理论武器的抵抗理论，以及作为本研究批判性视角的社会哲学理论三个主要脉络。在社会学与文化研究的阐释层面，构成了当前研究的主流。学者们大多从经验层面出发，将“躺平”的兴起，与“内卷”、“加速社会”、“风险社会”等宏观社会背景，进行深度勾连。这些研究，深刻地揭示了“躺平”，是青年一代，在面对教育、就业、婚育等多重结构性压力之下，所产生的一种理性的、自我保护的“生存策略”。它们将“躺平”，解读为一种青年亚文化，一种对主流“成功学”与“奋斗”叙事的解构与反叛。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为“躺平”话语，赋予了正当性与深刻的社会诊断价值，有力地驳斥了将其简单污名化为“懒惰”或“不负责任”的论调。然而，其共同的局限性在于，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描述性”与“同情性”的，而对于“躺平”作为一种“抵抗”，其在哲学层面，可能存在的内在矛盾与根本限度，其批判性的反思，尚不充分。在抵抗理论层面，则为本研究，提供了将“躺平”定位为“抵抗”的、最直接的理论武器。其中，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与“匿名的、非正式的抵抗”理论，构成了几乎所有相关讨论的理论基石。斯科特深刻地揭示了，在公开反抗不可行的情况下，农民等底层群体，会通过诸如“装傻”、“磨洋工”、“背后议论”等一系列日常的、微观的、非对抗性的方式，来进行抵抗。这一理论，为我们将“躺平”的“非行动”、“不合作”，理解为一种具有政治意涵的“抵抗”，提供了强大的理论合法性。然而，斯科特的理论，其核心关切在于“揭示”被遮蔽的抵抗，而对于这种“弱抵抗”，是否能够、以及如何能够，转化为旨在改变权力结构的、更具建构性的集体行动，其探讨的深度是有限的。在社会哲学的理论层面，则为我们提供了对“躺平”的“抵抗”属性，进行更为深刻的、规范性批判的透镜。这一领域，为本研究提供了三个核心的理论资源。其一，是尤尔根·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与“公共领域”理论。哈贝马斯强调，现代社会的合法性与进步，来源于公民，在公共领域中，通过理性的、不受强制的沟通，所达成的“共识”。真正的政治，是一种“交往”的、旨在形成集体意志的实践。其二，是阿克塞尔·霍耐特的“承认理论”。霍耐特继承了黑格尔的传统，深刻地指出，人类社会斗争的根本动力，是“为承认而斗争”。个体与群体的自我实现，依赖于在爱、权利、团结这三个维度上，获得他者的“承认”。社会进步，表现为承认范围的不断扩大与承认关系的日益公正。其三，是更广义的、对现代社会中“个体化”与“生命政治”的批判理论。福柯、鲍曼等思想家，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权力，是如何通过对个体的“生命”进行精细化的管理与规训，来实现其统治的。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本研究提供了极为坚实的背景。然而，一个清晰的研究缺口在于，能够系统性地、明确地将上述社会哲学的核心理论，作为一个统一的、统摄性的批判框架，来专门地、深入地、机制性地，剖析“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其在哲学层面的、内在的、结构性的“限度”的研究，尚不多见。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本研究旨在填补这一空白，不再满足于将“躺平”，简单地确证为一种“抵抗”，而是要进一步，追问其作为“抵抗”的质量、潜力与根本困境，从而将对这一现象的讨论，从社会学描述，深化为社会哲学批判。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社会哲学的理论视角，对“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的根本性限度，进行一次深入的、系统的批判性阐释。鉴于研究问题的本质，是一种对新兴社会文化话语的、深层的、规范性的哲学反思，而非进行经验性的社会调查或因果关系检验，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一种扎根于批判理论与观念史范式的、以“话语的哲学性解码”为核心的质性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论，旨在通过将“躺平”话语，置于与社会哲学核心理论的“对质”之中，来揭示其作为一种“抵抗”姿态，在公共性、承认诉求与政治主体性建构等根本层面，所存在的内在矛盾与结构性困境。本研究并非一个经验性的田野调查，其分析的对象，是作为一种“社会事实”而存在的、“躺平”的话语本身，及其在网络公共领域中的流变。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或称“证据”，主要包括三个层面。其一，是“躺平”话语的“原型文本”与“宣言式文本”。研究者将重点分析，在“豆瓣”、“知乎”等平台上，引发“躺平”话语大规模传播的、具有奠基性意义的帖子、文章与高赞评论。这些文本，集中地、系统地，呈现了“躺平”话语，最初的、核心的内涵与诉求。其二，是围绕“躺平”话语的、大众化的、迷因化的衍生文本。这包括在微博、Bilibili等平台上，广为流传的、与“躺平”相关的段子、表情包、短视频与流行语。这些材料，是观察这一话语，是如何被“通俗化”、“情感化”，并与更广泛的社会情绪，进行勾连的。其三，是主流媒体与知识界，对“躺平”话语的评论与论争。这些文本，则反映了主流意识形态，是如何对这一“抵抗”话语，进行反应、收编或批判的。本研究的分析方法，将是一种理论驱动下的、批判性的、阐释性的逻辑演绎过程。分析过程大致遵循观念的“内在批判”与“外在批判”相结合的路径。首先，是“内在批判”，即分析“躺平”话语自身的逻辑构成。研究者将系统性地，解码其话语内部，关于“自我”、“社会”、“自由”与“抵抗”等核心观念的预设，并揭示其可能存在的内在矛盾。其次，也是更为核心的，是“外在批判”，即将“躺平”话语，作为一个被分析的对象，置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霍耐特的“承认理论”等社会哲学理论的“审视”之下。分析，将不再是简单地，将理论，作为“标签”，贴在现象之上，而是要进行一种细致的“对质”：即，“躺平”所实践的“抵抗”，在何种意义上，恰恰是哈贝马斯所批判的、一种“非交往”的、策略性的行动？它所追求的“自由”，在何种意义上，恰恰是一种霍耐特所批判的、放弃了“主体间性”的、消极的自由？通过这种系统的、理论化的“对质”，本研究，旨在层层递进地，揭示出“躺平”话语的、多维度的、深刻的限度。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将“躺平”话语，置于社会哲学的批判性透镜之下，进行系统的、多层次的解码，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这一看似彻底的“抵抗”姿态，其力量，恰恰与其根本性的“限度”，构成了一体两面。它以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方式，诊断并否定了现有体系的非理性，但其抵抗形式的内在逻辑，却结构性地，阻碍了任何旨在超越该体系的、具有建构性力量的可能性的生成。这一深刻的悖论，其内在的限度，可以被清晰地、层层递进地，从三个核心的社会哲学维度上，加以揭示：作为“前政治”姿态的“公共领域的撤离”、作为“主体性萎缩”表征的“承认斗争的回避”，以及作为“最终宿命”的“消费主义的收编与脱政治化”。第一，“公共领域的撤离”：一种“前政治”的、非交往的抵抗。这是“躺平”作为一种抵抗，最根本的、也最具决定性的限度。依据哈贝马斯的理论，现代社会中，具有解放潜力的政治，其核心，在于公共领域中，平等的公民，通过理性的、不受强制的交往，来形成公共舆论，并以此，对政治与社会权力，进行监督与塑造。这是一种“交往理性”的实践，其本质，是“公共的”与“建构的”。“躺平”，在其最核心的逻辑上，恰恰是这一理想的反面。它是一种彻底的“非交往”姿态。它不寻求说服，不寻求辩论，不寻求与他者达成共识。它所采取的策略，不是“进入”公共领域，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彻底地“撤离”公共领域，退回到一个孤立的、原子化的、纯粹私人的内心空间。它所表达的，不是“让我们一起来讨论，这个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而是“你们的世界，你们自己玩，我不再参与”。这种姿态，虽然具有一种决绝的、道德上的“纯洁性”，但其代价，是彻底地放弃了建构“我们”，即一个具有共同意志的政治主体的可能性。它是一种“前政治”的姿态，因为它在行动之前，便已放弃了行动的场域。它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但正如汉娜·阿伦特所深刻指出的，在一个由复数的、差异的人所构成的世界里，离开了言说与行动，政治，便不复存在。第二，“承认斗争的回避”：一种消极自由下的“主体性萎缩”。如果说撤离公共领域，是在“形式”上，放弃了政治，那么，回避承认斗争，则是在“内容”上，放弃了政治的核心诉求。依据霍耐特的理论，人类自我认同的完整性，来源于在与他者的互动中，获得相互承认。社会的不公，在根本上，是一种“承认的缺失”或“错误的承认”。而社会进步的动力，则来源于被“误认”的群体，为了争取平等的尊严与权利，所发起的、集体的“为承认而斗争”。“躺平”，在这一维度上，呈现出一种深刻的矛盾。一方面，它无疑，是源于一种深刻的“被误认”的体验：即，个体的努力与价值，不被现有的、单一化的社会评价体系（如财富、地位）所“承认”。然而，它所采取的应对策略，却不是积极地，去挑战这种错误的承认秩序，去提出一种新的、更多元的、关于“何为美好生活”的价值主张，并为之进行集体的斗手争。相反，它选择了一种“回避”的策略。它通过宣称“我不在乎你们的承认”，来保护自己，免受进一步的“误认”所带来的伤害。这是一种典型的、以赛亚·伯林意义上的“消极自由”——一种“免于”外部干涉的自由。然而，这种通过“战略性撤退”所换来的“内心安宁”，其代价，是放弃了建构一种更为积极的、能够在与他者的共存中，实现自身价值的“积极自由”的可能性。它最终，可能导向的，并非一种更强大的主体性，而是一种在孤立中，不断萎缩的主体性。第三，“消费主义的收编与脱政治化”：一种可被定价的“生活方式”。当一种抵抗，既放弃了公共的言说，又放弃了对价值的争夺时，其最终的宿命，便是被其所抵抗的体系，以一种更为精巧的方式，所“收编”。“躺平”的非对抗性、个体化与内在化的特征，使其极易被晚期资本主义的消费逻辑，所“脱政治化”。市场，敏锐地捕捉到了“躺平”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的、关于“放松”、“疗愈”、“慢生活”的消费需求。于是，我们看到，“躺平”迅速地，从一种具有潜在颠覆性的政治姿态，被改造为一种可被购买的“生活方式”。从“懒人沙发”、“一人食”小家电，到各种以“疗愈”为名的旅行产品与线上课程，资本，成功地将一种对结构性问题的“反抗”，转化为一种对个体化解决方案的“消费”。在这种转化中，“躺平”的批判性锋芒，被彻底钝化了。它不再是一个指向社会不公的、严肃的政治问题，而沦为了一个关于个人品味与消费选择的、无害的“生活美学”问题。最终，“躺-平”，这一最初旨在“反抗”的姿态，悖论性地，成为了驱动新一轮消费的“动力”，并最终，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巩固了它最初所要反抗的那个体系。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社会哲学的核心理论视角，对“躺平”作为一种弱抵抗话语的根本性限度，进行了系统的、深入的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躺平”话语，呈现出一个深刻的、具有悲剧性的悖论。作为一种“弱抵抗”，它以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否定的姿态，成功地诊断并命名了一个时代的结构性困境，为无数原子化的个体，提供了心理上的慰藉与一种消极的尊严。然而，正是其得以存在的“弱”的形式——即其个体化、内在化与非交往性——结构性地、宿命般地，决定了其作为一种“抵抗”的根本性限度。它通过“撤离公共领域”，而沦为一种“前政治”的姿态；通过“回避承认斗争”，而可能导向一种“主体性的萎缩”；并最终，因其非对抗性，而极易被“消费主义逻辑所收编”，从而被彻底地“脱政治化”。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经典的、规范性的社会哲学理论，系统性地、明确地应用于对当代中国社会，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