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像史视角看《点石斋画报》中的都市现代性想象

从图像史视角看《点石斋画报》中的都市现代性想象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晚清上海的《点石斋画报》，作为中国近代史上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为深远的石印画报，不仅是新闻事件的视觉记录，更是一个建构与传播都市现代性想象的核心文化媒介。传统研究多将其视为反映社会现实的“史料图证”，而未能从图像自身的生产、流通与观看机制出发，进行深入的媒介史考察。本文旨在从“图像史”的理论视角，对《点石斋画报》中的都市现代性想象，进行一次系统的、批判性的剖析，旨在揭示其是如何通过一套独特的视觉生产与叙事策略，来主动地、而非被动地，塑造了一个时代对于“现代”的复杂感知与想象。本研究主要采用扎根于图像史与视觉文化研究的质性分析方法，通过对画报中反复出现的、关于技术、空间与社会奇观的图像母题，进行形式、图像志与生产机制的综合解读。研究发现，《点石斋画报》并非一面映照现实的平滑镜子，而是一台生产“现代性”视觉体验的强大机器。其对都市现代性想象的建构，主要通过三个相互交织的机制得以实现：其一，是通过“奇观的剧场化”，将新技术、灾难与异域风情，转化为可供大众消费的、充满戏剧张力的视觉景观；其二，是通过“日常的陌生化”，将新兴的都市公共空间与社会交往模式，描绘为充满新奇感的、值得被观看的“风景”；其三，是通过“秩序的视觉化”，将现代性的内在焦虑与失序风险，通过对新式警察、法律与规训体系的图绘，转化为一种对新型社会控制的想象性认同。本文认为，《点石斋画报》作为一种深刻的视觉政治实践，其核心历史意义，在于通过一种大众化的、图像叙事的方式，为转型期的中国，提供了一套关于现代性最直观、最普及、也最充满矛盾的“视觉启蒙教材”。关键词：点石斋画报，图像史，都市现代性，视觉文化，上海二、引言我们正回望着一个被历史学家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在西方船坚炮利的冲击与内部社会结构的剧烈震荡之下，被迫开启了一场仓促而深刻的现代化进程。而作为这场进程的最前沿与最复杂的试验场，上海，这座新兴的通商口岸城市，以其华洋杂处的独特生态，成为了“现代性”在中国最早、也最集中的登陆地。电灯、铁路、报纸、西式建筑、新的社会组织与生活方式，这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以前所未有的密度与强度，冲击并重塑着人们的日常经验与感知结构。在这一宏大的历史转型中，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尚未完全建立起现代世界观的普通民众而言，“现代性”，究竟是以何种面貌，被他们所感知、所理解、所想象的？除了少数精英阶层的文字论述，是否存在一种更为大众化、更为直观的媒介，在系统性地、持续性地，为公众，描绘着这幅既充满诱惑、又充满焦虑的现代图景？诞生于一八八四年的《点石斋画报》，正是回答这一问题的核心历史文本。作为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石印技术、由商业驱动、面向大众发行的画报，它以其“图文并茂，中西大事，无不毕载”的编辑方针，迅速风靡全国，成为晚清社会，最具影响力的视觉媒介。长期以来，学术界对《点石斋画报》的研究，多集中于其作为“新闻画报”的史料价值。学者们，将其，视为研究晚清社会风俗、新闻事件、科技传入的、生动直观的“插图”与“证据”。这些研究，无疑，极大地，发掘了画报的文献价值。然而，在这种将图像，视为对现实的、透明的“反映”的研究范式背后，一个更为深刻的、关乎“图像”自身力量的问题，却往往被悬置了。《点石斋画报》中的图像，真的仅仅是在“记录”一个已经发生的“现实”吗？还是说，它们，通过其独特的构图、叙事、以及作为一种大众商品被生产与消费的方式，本身，就在主动地“建构”一种关于现实的、特定的“观看之道”，一种关于“现代性”的“视觉想象”？当画师，选择以一种充满戏剧性的俯瞰视角，来描绘一场火车出轨的事故时，他所传递的，仅仅是事件本身的信息吗？还是在生产一种对于新技术，既惊叹又恐惧的“现代感觉”？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从“图像史”的理论视角审视，《点石斋画报》，是如何通过其独特的视觉生产机制与图像叙事策略，来系统性地、能动地，建构而非仅仅是反映了晚清上海的“都市现代性想象”的？这一“想象”，其核心内涵是什么？它，又是如何，通过对“奇观”、“日常”与“秩序”这三个核心议题的视觉化处理，来得以完整地、充满内在张力地呈现的？三、文献综述围绕《点石斋画报》及其所处的时代的研究，在历史学、新闻传播史、艺术史与社会学等领域，已积累了极为丰硕的成果。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独特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关于《点石斋画报》的专门研究、关于晚清上海的都市史研究，以及作为本研究核心理论框架的图像史与视觉文化研究三个主要脉络。在关于《点石斋画报》的专门研究层面，这是最为直接与集中的领域。早期的研究，多侧重于其版本考据与史料价值的梳理。而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开始从更为多元的专题角度，进行开掘。例如，有研究，聚焦于其作为中国早期新闻画报的开创性地位；有研究，探讨了其中，所反映的晚清社会习俗、司法案件、以及妇女生活的新变化；亦有研究，分析了其图像风格中，“西法”与“中传”的融合与碰撞。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为我们，具体地、细致地，揭示了画报丰富的内容与多元的面向。然而，其共同的局限性在于，绝大多数研究，仍然在一种“图像是历史的证据”的框架内展开，其核心，仍在于通过图像，去“证实”或“补充”文字史料所记载的“历史事实”，而对于图像，作为一种具有自身生产逻辑与观看政治的、主动的“历史行动者”的角色，其理论自觉与分析深度，尚有不足。在关于晚清上海的都市史研究层面，则为我们，理解画报诞生的宏大社会背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从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到叶文心的“上海繁华”，再到对于上海公共空间、消费文化、以及市民社会形成的大量专门研究，学者们，深刻地，揭示了上海，作为中国现代性“早期发生器”的复杂面貌。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描绘出了一个充满活力、流动与矛盾的都市空间，从而，使得我们，能够将《点石斋画报》的出现，理解为一个历史的必然。但是，这些宏观的都市史研究，其本身，往往并不直接，以“视觉媒介”为核心议题。它们，描绘了现代性，在上海的“发生”，但对于这种“现代性”，是如何被“看见”、被“想象”、被“传播”的，特别是通过图像这种大众媒介，其内在的机制，则未能进行微观的、专门的探讨。在图像史与视觉文化研究层面，则为本研究，提供了最为核心的、系统性的分析武器。这一兴起于西方，以彼得·伯克、潘诺夫斯基、W.J.T.米切尔等人为代表的学术思潮，革命性地，挑战了将图像，视为被动“插图”的传统观念。他们强调，图像，并非透明的“窗口”，而是一种复杂的“文本”，其背后，有其自身的生产技术（如石印）、视觉惯例（如焦点透视）、以及社会功能（如宣传、娱乐）。特别是“图像史”的研究路径，强调要将图像，放回到其被生产、被流通、被观看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去理解其“物质生命史”，以及其，作为“历史见证”的复杂性与多义性。这些理论，为我们，将《点石斋画报》，从一个简单的“史料库”，提升为一个需要进行“视觉考古学”分析的、主动的“文化生产者”的高度，提供了理论可能。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本研究提供了极为坚实的背景。然而，一个清晰的研究缺口在于，能够系统性地、明确地将“图像史”的批判性分析框架，应用于对《点石斋画报》这一具体的、核心的视觉文本的系统性解读之中，并专门地、深入地、机制性地探究，其“图像”本身，是如何建构“现代性想象”的。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图像史的理论视角，深入剖析《点石斋画报》中的都市现代性想象建构机制。鉴于研究问题的本质，在于对一种历史性的视觉文化产品，进行深层的、批判性的意义解码，而非进行量化分析，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一种扎根于人文学科传统的、以视觉分析与历史情境化为核心的质性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论，旨在通过对画报图像的“细读”，并将其，置于晚清上海的社会文化与媒介技术背景之下，来进行综合阐释，从而，揭示其作为一种“视觉机器”，是如何生产与塑造了关于“现代”的特定感知模式与社会想象的。本研究并非一个经验性的社会调查，其分析的对象，是作为一种公开的、可被反复观看与解读的“历史文本”而存在的、《点石斋画报》本身。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或称“图像文本”，将以目前已整理出版的、完整的《点石斋画报》影印本为基础。鉴于画报图像数量的庞大，本研究将采取“目的性抽样”的原则，选取其中，最能集中体现“都市现代性”议题的、反复出现的、具有典型性的图像母题，作为重点的精读与分析对象。这些母题，主要包括三个类别：其一，是关于“新技术奇观”的图像，如对铁路、轮船、电报、煤气灯等的描绘；其二，是关于“新空间与新风尚”的图像，如对公园、跑马场、西式婚礼、女性出游等的描绘；其三，是关于“新冲突与新秩序”的图像，如对中外冲突、公共灾难、以及新式警察与法庭的描绘。本研究的分析方法，将综合运用艺术史的“图像志—图像学”分析、媒介史的“生产机制”分析、以及文化史的“历史情境”分析，形成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的阐释框架。首先，在“图像志—图像学”层面，研究者将对所选图像，进行形式上的细读，分析其构图、线条、透视法（特别是中西融合的特征）、以及人物的姿态与表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解码图像所描绘的、具体的“故事”与“象征”意义。其次，在“生产机制”层面，研究者将结合历史文献，考察这些图像，是如何被一个由画师、主编、刻工所构成的“团队”，在一个商业化的、以“新闻性”与“猎奇性”为导向的出版机制中，被“流水线”式地生产出来的。这一层面的分析，旨在揭示图像背后，所隐藏的商业逻辑与意识形态取向。最后，也是最为核心的，是“历史情境”的重构，即将上述的微观分析，置于晚清上海，这一华洋杂处、新旧交替的宏大历史背景之下，进行综合阐释，最终提炼出能够系统性地、逻辑清晰地阐释，画报，是如何建构“都市现代性想象”的整合性理论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点石斋画报》的图像文本，进行图像史视角的系统性解码，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这一晚清最重要的大众视觉媒介，其核心的历史功能，并非简单地“反映”或“记录”一个正在来临的现代世界，而是主动地、系统性地，为当时的中国大众，“发明”与“生产”了一套关于“现代性”的、可被观看、可被消费、也充满内在矛盾的“视觉想象”。它，通过一种独特的图像叙事，将抽象的“现代”观念，转化为一系列具体的、充满戏剧性的、令人既向往又不安的“视觉事件”。这一深刻的想象建构工程，其内在的运作机制，可以被清晰地，从三个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维度上，加以揭示：作为想象核心驱动力的“奇观的剧场化呈现”、作为想象重要内容的“日常的陌生化描摹”，以及作为想象内在张力的“秩序的视觉化渴求”。第一，奇观的剧场化呈现：将“新事物”转化为“大场面”。这是《点石斋画报》建构现代性想象的、最主要、也最成功的策略。面对火车、轮船、电报、西式建筑等前所未有的“新事物”，以及火灾、海难、战争等充满冲击力的“大事件”，画报的画师们，并未采取一种客观、冷静的记录姿态，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剧场化”的视觉呈现方式。这种“剧场化”，体现在多个层面。其一，是“全景式的构图”。画师们，常常采用一种类似于中国传统“界画”的、带有轻微俯瞰效果的全景视角，将事件，置于一个宏大的、充满细节的场景之中，从而，为观看者，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总览全局的“上帝”视角。其二，是“戏剧性的瞬间”。画报所选择描绘的，往往不是事件的平淡过程，而是其最高潮、最富戏剧张力的瞬间——火车脱轨的刹那、轮船沉没的一刻、大火冲天的场景。其三，是“情绪化的围观者”。在这些“大场面”的边缘，画师们，总是精心地点缀着大量表情各异、姿态生动的“围观群众”。他们的惊恐、好奇、议论纷纷，不仅填充了画面，更重要的是，他们，成为了画中，引导画外读者，如何去“感受”这一事件的“情感代理人”。通过这一整套剧场化的视觉语言，《点石斋画报》，成功地，将“现代性”，首先，建构为一场令人震惊、充满感官刺激的“奇观秀”。它，培养了一种新的“都市感觉”，即，现代生活，就是一场由无数个“大场面”所构成的、需要我们，作为“观众”，去不断惊叹的表演。第二，日常的陌生化描摹：将“新风尚”塑造为“新风景”。如果说对“奇观”的呈现，构筑了现代性想象的“高光时刻”，那么，对“日常”的描摹，则为其，填充了更为丰富、也更具渗透性的肌理。然而，画报对“日常”的描摹，并非一种平铺直叙的记录，而是一种充满好奇心的、“陌生化”的审视。它，将那些正在上海萌芽的、新的都市生活方式与公共空间，塑造为一种值得被专门观看的“新风景”。例如，在画报中，我们可以看到，对张园等新型公共园林的细致描绘，其中的男男女女，或散步、或聆听演讲、或观看焰火，一种迥异于传统私家园林的、开放的、匿名的公共交往模式，被视觉化了。我们也可以看到，对女性，骑自行车、逛商店、上学堂等“抛头露面”行为的、充满兴趣的图绘。这些图像，其意义，不在于其新闻性，而在于其“示范性”。它们，通过一种看似中立的、客观的描绘，在事实上，为读者，定义了何为“现代的”、“文明的”、“时髦的”生活方式。通过这种将“日常”陌生化、景观化的处理，《点石斋画报》，成功地，将“现代性”，从遥远的、宏大的“奇观”，拉近为一种可感的、可模仿的“日常实践”。它，为读者，提供了一本关于如何成为一个“现代都市人”的、生动的“生活方式指南”。第三，秩序的视觉化渴求：将“新焦虑”转化为“新希望”。现代性，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带来新奇与机遇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混乱、失序与前所未有的社会焦虑。而《点石斋画报》，在呈现了现代性的“光鲜”一面的同时，也毫不避讳地，描绘了其“阴暗”的一面。然而，其描绘的方式，却深刻地，透露出一种对新型“秩序”的视觉化渴求。在画报中，充斥着大量关于租界内外，各类犯罪、冲突与纠纷的图像。然而，这些图像的叙事落点，却往往，聚焦于新式警察的“神勇破案”、会审公廨的“公正审判”、以及西式消防队的“高效救灾”。这些图像，通过对这些新型的、以“理性”、“专业”与“技术”为特征的现代规训与管理体系的反复图绘与赞美，在视觉上，为读者，营造出一种强大的“安全感”。它们，似乎在向读者，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号：尽管现代都市，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但我们，同样，也拥有了全新的、更为强大的、足以应对这些风险的“现代”力量。通过这种方式，《点石斋画-报》，深刻地，捕捉并回应了转型期社会，对于“秩序”的普遍焦虑。它，将现代性的“混乱”，与现代性的“治理”，并置在一起，从而，在视觉上，完成了一种对现代性内在矛盾的“想象性”缝合与化解。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图像史的理论视角，对晚清上海的《点石斋画报》，如何建构都市现代性想象，进行了系统的、深入的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点石斋画报》，远非一个被动的、中立的现实记录者，而是一个主动的、强大的“现代性视觉想象”的生产者与传播者。它，作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众视觉媒介，其核心的历史功能，在于通过一套成熟的、商业化的图像生产与叙事机制，将抽象的、令人不安的“现代性”变局，转化为一系列可被观看、可被理解、可被消费的“视觉故事”。这一深刻的建构过程，是通过将新技术与大事件“剧场化”，从而塑造一种奇观式的现代感觉；将新生活与新空间“陌生化”，从而提供一种可模仿的现代生活范本；并最终，通过将新秩序“视觉化”，从而在想象中，抚平现代性所带来的社会焦虑这三大相互关联的机制，来得以实现的。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图像史的、媒介的、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