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生命权力”视角下健康码治理的伦理正当性

福柯生命权力视角下健康码治理的伦理正当性摘要：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促使各国政府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干预措施，其中以健康码为代表的数字治理技术，因其高效的穿透性与管控力而备受瞩目。健康码通过对个体健康风险的实时评估与动态赋权，成为维系社会秩序与抗击病毒传播的核心工具。然而，这种治理模式在彰显其效能的同时，也引发了关于其伦理正当性的深刻争议。现有讨论多在公共利益与个人隐私的二元框架内展开，未能深入其背后的权力运作逻辑。本文旨在运用米歇尔·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对健康码治理的权力形态及其伦理正当性进行哲学诊断。本研究采用理论思辨与话语分析的方法，重构福柯关于规训权力与生命政治的核心内涵。研究发现，健康码是一种高度发达的、数字化的生命权力实践。它不仅是针对个体身体的规训权力的精微化（如空间定位与行为监控），更是针对人口总体的生命政治的极致化（如风险统计、分类管理与流动调控）。其伦理正当性的根基，恰恰建立在现代生命权力的核心承诺之上，即保卫生命和促进健康。然而，福柯的视角也揭示了这一正当性背后的深刻悖论：这种以护生为名的权力，必然通过正常化的划分、精细化的监控和对危险个体的社会性隔离来实现。本文的结论是，健康码的伦理正当性，在福柯的谱系学中是同构于生命权力本身的，它是一种以科学和人道为名，实现对生命全景式管理的现代治理术。其真正的伦理风险，不在于侵犯权利，而在于它将一种非常态的、总体性的生命管控，常态化为社会治理的基础设施。关键词：生命权力，健康码，福柯，治理，伦理正当性一、引言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大流行，将全人类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危机。这场危机不仅是对全球医疗体系的严峻考验，更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实验室，催生并检验了各式各样的治理技术与权力形态。在众多抗疫策略中，以健康码为代表的数字身份与风险评估系统，迅速从一种应急措施，演变为一种具有高度渗透性的社会治理基础设施。它以智能手机为载体，通过算法整合个体的身份信息、地理位置、核酸检测乃至疫苗接种数据，生成红、黄、绿三色动态二维码，以此作为个体在公共空间通行的数字凭证。健康码的出现，无疑在疫情的熔断与社会经济的重启之间，试图建立一种精细化的平衡。一方面，其支持者强调，这种以大数据为基础的治理工具，是实现精准防控、高效追踪传染源、保障绝大多数人健康安全与恢复社会正常运转的必要之恶，其伦理基础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即为了最大的公共利益。另一方面，其批判者则深感忧虑，指出健康码构成了对个人隐私与数据安全的空前威胁，其全景敞视般的监控能力，以及潜在的功能蠕变风险，可能为数字威权主义打开大门，其伦理基础是一种基于个体权利的道义论。然而，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共享着一个传统的自由主义话语框架，即国家权力与个体权利的零和博弈。这种框架，虽然重要，却可能遮蔽了健康码所代表的一种更深刻、更现代的权力形态。它所运作的，或许已非传统的、压迫性的主权权力，而是一种更具生产性、渗透性的生命权力。因此，本文的核心研究问题是：我们应如何运用米歇尔·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来系统性地诊断健康码治理的权力运作机制？在这种权力形态下，其所宣称的伦理正当性究竟建立在何种基础之上？这种正当性本身，又内含着怎样的悖论与伦理风险？本研究的目标，正在于将健康码这一当代治理现象，置于福柯的权力谱系学中进行哲学审视。本文试图论证，健康码是生命权力在数字时代的逻辑演进与技术赋能的完美体现。其伦理正当性，恰恰来源于生命权力保卫生命、促进健康的核心使命。但福柯的理论同时警示我们，这种护生的权力，其运作的背面必然伴随着对生命的精细规训、分类管理与社会分割。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将系统梳理关于健康码治理的既有研究与福柯生命权力理论的相关文献；其次，阐明本研究所采用的理论分析方法；接着，作为文章的主体，将从生命权力的双重维度（规训与生命政治）深入剖析健康码的运作逻辑及其伦理正当性的悖论；最后，文章将对全文进行总结，指出研究的局限并对未来研究方向提出展望。二、文献综述本研究的理论建构，立足于对健康码治理的当代研究与福柯权力理论的经典文献的双重对话。首先，关于健康码及相关数字防疫技术的研究，在近年已迅速积累。这些研究大致可分为三个流派。第一是效能-优化流派。这类研究多来自公共管理学、流行病学和信息科学领域，它们将健康码视为一种高效的治理工具。研究集中于评估其在疫情追踪、风险预警和资源配置方面的技术效能，并探讨如何通过优化算法、统一标准来提升其精准度。其潜在的伦理立场是功利主义的，即效能本身就是一种正当性。第二是权利-批判流派。这类研究多来自法学和社会学，它们延续了对监控资本主义的批判路径，将健康码视为一种数字利维坦的表征。研究焦点在于其对个人隐私权、数据权和行动自由的侵犯，并警惕其在疫情后被常态化和功能蠕变（例如用于社会信用或维稳）的风险。其伦理立场是基于权利的道义论。第三是社会-文化流派。这类研究关注健康码在实践中的社会文化效应，例如它如何重塑了人们的空间感知、风险认知和信任结构，以及它如何在不同人群（如老年人、信息弱势群体）中造成了新的数字鸿沟与社会排斥。其次，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为本研究提供了核心的分析武器。福柯在《性史》第一卷、《必须保卫社会》等著作中指出，自十八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出现了一种区别于传统主权权力的新型权力。主权权力的逻辑是取缔（让其死或任其生），它以死亡（如酷刑、战争）来彰显其绝对权威。而生命权力的逻辑则是培育（使其生或任其死），它是一种积极的、生产性的权力，其目标是对生命进行管理、优化和增殖。福柯认为，生命权力有两个相互关联的极点：一极是身体的解剖政治（或称规训权力），它作用于个体的身体，通过精细的纪律、训练和监控（如在学校、兵营、工厂），将其塑造为驯顺而有用的身体。另一极是人口的生命政治，它作用于总体的人口，运用统计学、流行病学等知识，对出生率、死亡率、健康水平、居住环境等生命事件进行大规模的调节与控制。福柯的深刻洞见在于，这种护生的权力，其背面恰恰是新的排斥与死亡机制，例如种族主义就是生命政治的阴暗面——为了让我族更健康地生，就必须清除或隔离那些被视为威胁的他者。最后，将福柯理论应用于疫情与数字治理的研究已不鲜见。早在福柯本人那里，他就曾将十七世纪黑死病时期的分区、禁闭、登记、监视的城市管理模式，视为规训权力的完美乌托邦。而在当代，阿甘本等思想家虽然将疫情管控归于例外状态和赤裸生命，但福柯的生命政治框架，因其更强调管理的常规化与生产性，被认为更适用于理解健康码这种精准而非例外的治理术。学者们已开始探讨数字技术（如大数据、算法）如何使福柯所描述的全景敞视从一个封闭的建筑隐喻，扩散为一种无所不在的社会现实。综上所述，现有文献存在一个清晰的理论空间。一方面，对健康码的效能研究和权利批判，大多停留在工具论和对立论的层面。另一方面，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提供了一个更深刻的诊断框架，它超越了效能与权利的二元对立，揭示了效能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策略。然而，系统性地运用生命权力的双重逻辑（规训与生命政治），去深入剖析健康码的伦理正当性的建构基础及其内在悖论的研究，仍有待深化。本文的切入点与理论创新正在于此：本文拒绝将健康码的正当性视为一个外在于其运作的道德问题，而是试图论证，其正当性恰恰是内在于其生命权力的运作逻辑之中的，而这正是其伦理风险的根源。三、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性质为一项哲学性的理论诊断与批判性话语分析，旨在运用福柯的权力谱系学工具，对健康码治理的伦理正当性基础及其内在悖论进行深度的概念分析。本研究的核心不在于提供关于健康码使用效果的经验性证据，而在于揭示其作为一种治理实践所依赖的权力形态与知识型构。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一种理论-现象的互动诠释路径。它以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包括其规训权力与生命政治两个维度）为分析透镜，以健康码治理这一社会现象为分析文本。本研究的目的是通过这一透镜，使现象背后隐蔽的权力关系与话语策略显形。本研究的数据来源，是关于健康码的公开话语材料。这些材料是权力-知识复合体的具体表征。本研究将采用目的性抽样的方式，选取以下三类代表性文本进行分析：第一，官方的政策-正当性话语。这包括政府部门发布的关于推行健康码的政策文件、新闻发布会文稿、以及官方媒体（如新华社、人民日报）的评论文章。这些文本集中体现了健康码治理的自我正当化逻辑。第二，技术的设计-功能话语。这包括对健康码运行原理的技术说明、主流科技公司（如阿里、腾讯）的产品介绍、以及相关技术白皮书。这些文本揭示了其权力的微观物理学机制。第三，公众的体验-反思话语。这包括在社交媒体平台（如微博、知乎）上引发广泛讨论的关于健康码的公共事件、个人叙事与批判性评论。这些文本提供了权力运作的感受层面与抵抗的可能。本研究的数据分析技术，将是一种批判性话语分析与福柯权力分析的结合。分析过程将遵循福柯的考古学与谱系学进路，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诊断权力形态（解剖政治与生命政治）。本研究将分析健康码是如何同时运作在个体身体与人口总体两个层面上的。它如何通过编码、定位来规训个体（解剖政治），又如何通过风险算法、统计模型来调控人口（生命政治）。第二层面，挖掘正当性话语（知识-权力）。本研究将运用话语分析，考察健康码的正当性是如何被建构的。分析将聚焦于是何种知识（如流行病学、大数据科学、公共卫生学）被调用来使其成为真理和必要的。本研究将论证，其正当性话语的核心，是一种保卫生命的生命政治话语。第三层面，揭示伦理悖论（规训与分割）。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本研究将集中讨论，这种以护生为名的正当性，是如何必然地伴随着规训与分割的。即，为了让（群体）生，就必须规训（个体），并分割出（隔离）那些被算法定义为危险的群体。通过这三个层面的分析，本研究旨在完整地揭示健康码治理在福柯视角下的复杂面相。四、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运用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框架，对健康码治理实践及其正当性话语进行深入分析，本研究发现，健康码并非一种简单的技术工具，而是生命权力在数字时代的一次完美风暴。它将其两个极点——对个体身体的规训和对人口总体的调控——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广度结合在一起。其伦理正当性，恰恰根植于这种权力形态保卫生命的核心承诺，而其伦理悖论，也同样内在于这一承诺的实现方式之中。首先，本研究的第一个核心发现是：健康码是规训权力的数字化与空间化。福柯的规训权力是一种微观物理学，它作用于个体的身体，通过精细的分割、监视、训练和规范化，使其变得驯顺而有用。如果说福柯时代的典范是全景敞视的监狱，那么健康码则构建了一个数字全景敞视的开放社会。其规训机制体现在：第一，身体的编码化与可见性。健康码将复杂的、内在的个体健康状态，简化为红、黄、绿三种可见的、标准化的编码。个体不再是一个自主的主体，而是被算法定义和分类的数据身体。这种编码，使得国家权力在不需物理强制的情况下，就能一目了然地掌握每个身体的风险等级。第二，空间的网格化与权限化。健康码的效力，在于它与物理空间的准入控制（如地铁闸机、商场入口、小区门禁）的全面绑定。它将整个社会空间网格化，并根据编码对身体进行权限分配。绿码是驯顺身体的通行证，而红黄码则是对异常身体的即时禁闭与隔离。这是一种比传统监狱更精细、更动态的空间规训术。第三，行为的自我规训。在数字全景敞视的凝视下，个体被迫进行自我监控。为了维持绿码这一正常状态，个体会主动避免前往风险区域，积极上报行踪，按时进行核酸检测。福柯所说的规训的内化——即个体成为自身监视者——在健康码治理中得到了最广泛的实现。其次，本研究的第二个核心发现是：健康码是生命政治的算法化与精准化。如果说规训针对的是个体，那么生命政治针对的则是人口。其目标是运用统计学等知识，对人口的生老病死进行总体调控。健康码的真正力量，正在于其生命政治的维度。其运作逻辑在于：第一，人口的风险化管理。健康码的后台，是一个庞大的算法模型。它不再关注某个人是否已经得病，而是关注某个人群的未来风险。它通过整合海量的时空数据、行为数据，对整个人口进行风险画像和概率预测。治理的对象，从已然的病人转向了或然的风险携带者。第二，以健康为名的生命优化。健康码的根本目的，是以最小的社会成本（即避免一刀切的全面封城）来换取最大的公共卫生收益（即控制病毒传播，保障人口健康）。这是一种典型的生命政治的经济学计算。其目标是优化人口的总体生命质量，以保障社会与经济的正常运转。第三，以科学为名的真理建构。健康码的权威性，来源于其背后科学话语的支撑，即流行病学、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算法的计算结果，被呈现为一种客观的、中立的、科学的事实，从而使其治理决策具有了不容置疑的真理地位。再次，本研究的核心讨论在于：伦理正当性的生命政治基础及其悖论。健康码治理的伦理正当性话语，几乎完全建立在福柯所描述的生命权力的逻辑之上。官方话语反复强调的，是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这一口号，正是生命政治的最高政治正确。在这种话语体系下，健康码被塑造成一种必要的、科学的、人道的工具，其唯一目的是保卫全体人口的生命安全。因此，传统的权利批判（如隐私权），在这种生命政治的正当性面前，往往显得苍白或自私。因为在生命这一最高价值面前，其他价值（如局部的、个体的自由或隐私）似乎理应让步。这正是福柯所揭示的，生命权力是一种生产性的权力，它不是在否定什么，而是在肯定生命，通过肯定生命，来获得其治理的合法性。然而，福柯的分析也向我们揭示了这一正当性的悖论与阴暗面。第一，正当性背后的规训代价。以保卫人口为名，必须以规训个体为前提。这种正当性是以个体身体的数据化、空间的权限化和行为的自我规训为高昂代价的。它在护生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驯顺社会。第二，正当性背后的社会分割。福柯指出，生命政治的背面，是种族主义式的分割。为了让我群更健康地生，就必须识别、隔离、乃至（在极端情况下）消灭那些被视为威胁的他群。健康码的红黄绿三色分类，正是一种现代的、基于健康风险的社会分割技术。它在医学上是必要的，但在社会学上，它不可避免地制造了排斥与歧视。黄码和红码者，在一段时间内被非人化为纯粹的风险，他们被剥夺了社会通行的基本权利。第三，正当性背边的权力常态化。疫情的非常态，为这种总体性的生命权力提供了正当性。然而，福柯最大的警示在于，权力总是有自我增殖的冲动。当社会已经习惯了这种以安全换自由的治理模式，当这套数字全景敞视的基础设施已经全面铺开，它就极易从一种应急手段，蠕变为一种常态治理工具。以健康为名所获得的权力，可以轻易地被转用于以安全、稳定或信用为名。这才是其最深远的伦理风险。五、结论与展望本研究运用米歇尔·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对健康码治理的权力机制及其伦理正当性进行了深入的哲学诊断。研究的核心结论是：健康码并非一种中性的技术工具，而是福柯所描述的生命权力在数字时代的集中体现与逻辑演进。它以前所未有的精细度，将针对个体身体的规训权力（可见性、编码化、空间禁闭）与针对人口总体的生命政治（风险评估、统计调控、优化生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本研究进一步指出，健康码治理的伦理正当性，并非外在于其权力运作，而是其权力逻辑的核心构成。它的话语基础，正是现代国家保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