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齐白石山水画中的“真性”》6300字】

试论齐白石山水画中的“真性”文人画发展的初始阶段，“真”的问题就被提出。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出“度物象而取其真”的观点，认为绘画必须要反映生命的真实。自北宋以后，在文人画理论的影响下，由于对绘画真实观讨论的深入，绘画中出现了一种新质，这就是对“性”的追求，即李日华所说的“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如得其性”。（（明）李日华《竹嬾论画》，载俞剑华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760页。第一节“真性”的意蕴齐白石山水画中的“真性”是自然物象之真性与其童心与淳朴乡情交融生发出的超越形似与绘画技法的生命真实。此“真性”有形质之真、情感之真、生命之真三个维度。形质之真是对客观事物“理”的把握，它超越单纯描摹外在形象之真，揭示物象背后的本质特征。情感之真是作品中自然流露出的纯真童心与淳朴乡心，娓娓道来却清新质朴。生命之真即一花一草的生命形态与内在生命精神同自我生命体验的统一，是一种天地精神、宇宙精神、生命精神。一、形质之真图2-2.齐白石独秀山图纸本设色25.5cm×图2-2.齐白石独秀山图纸本设色25.5cm×20cm1910年北京画院藏北京画院藏图2-1.桂林独秀山源自网络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里的山平地拔起，体势不大兀自矗立，远观似“馒头形”，山体外形覆盖以茂密植被如芭蕉、毛竹等，内部结构难以得见，这是其所呈现的自然形态。桂林山水桂林独秀山图，源自网络桂林独秀山图，源自网络。游历桂林期间，齐白石曾多次画过独秀山。《借山图之独秀山》中，先以松弛而富有弹性的方折线条勾画出山形轮廓，再以淡墨勾染出山势结构，在淋漓墨色氤氲下，浓密植被仿佛与山石浑然一体，呈现出一片蓊郁气息。《棣楼吹笛图》（图1-5）中，远近山峦以墨色或花青色大笔直接涂抹出来,不作多余皴擦，使形体生出一种纯净明快的质感。因此，浑圆的山形才显得润泽可爱之余又平添出桂林山水晶莹透彻之感。《山水十二条屏》中，齐白石终将《棣楼吹笛图》中的“馒头山”进一步应用于大幅山水画中，且笔墨愈加酣畅，色彩愈加纯净明快，将桂林山与山居图、平滩捕鱼等生活景象巧妙融合，创造出令人神往的乡居景象。五次远游，齐白石足迹遍及陕西、江西、桂林、广东、越南等地，登临华山、嵩山、庐山，跋涉过八百里洞庭、长江、黄河、漓江，品鉴过八大山人、徐渭、金农等真迹，对其山水画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尤以桂林山水为甚。他曾说：“进了广西境内，果然奇峰峻岭，目不暇接，画山水，到了广西，才算开了眼界啦！”徐改徐改编《齐白石画论》，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齐白石将纯净明快的花青、赭石色与“馒头形”远山结合应用，淡墨青岚，晶莹透彻，若隐若现，表现出桂林山水烟云飘渺之感，一派平淡气息。既得桂林山形之“真”，又夺山水造化之“趣”。画家久居其间，反复写照，最终领悟到桂林山水在造化之中传递出的真意。桂林山水也成为了齐白石日后山水画创作的主要范式之一。二、情感之真图2-3.齐白石酒醉网干图纸本设色尺寸年代藏处不详从某种意义上讲，情感是艺术创作的原生动力，任何一幅画都流露出画家的情感。这种情感可以是尊重物象的客观情感，也可以是心之所向的主观情感。石涛曾以“搜尽奇峰打草稿，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终归于大涤子。”图2-3.齐白石酒醉网干图纸本设色尺寸年代藏处不详道济、俞剑华《石涛画语录》第7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图2-4.齐白石莲池观鱼图纸本设色34cm图2-4.齐白石莲池观鱼图纸本设色34cm×45.3cm1910年辽宁省博物馆藏《莲池观鱼图》（图2-4）以平远法构图，近景以大笔蘸花青淡墨写出水边缓坡，上有一白衣男子背手驻足，悠闲自得赏荷观鱼，中隔大片水面，荷叶以花青一笔写出大小圆点，以浓淡区分远近关图2-5.齐白石古树归鸦图图2-5.齐白石古树归鸦图纸本水墨70cm×34cm1934年中央美术学院藏《古树归鸦图》（图2-5），绘乌鸦暮归景象，画面简洁却富有深意。作品底部以简笔绘出小桥栏杆及几处屋顶，给人以天高无尽之感。占据画面半幅的树枝与山峦以淡墨写出，其间以重墨点出疏密有序的乌鸦。笔墨浓淡干湿的变化强化了晚归的乌鸦与幽静山村间的动静对比，很好的表现出了秋日山林的清幽旷远与寂寥萧瑟。跋文“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有是非。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看鸦归。”以此来回应当时京城画坛对其山水画作品远离传统图式的非议。图2-6.齐白石教子图（局部）纸本水墨136.8cm×图2-6.齐白石教子图（局部）纸本水墨136.8cm×33.4cm1935年中国美术馆藏图2-7.齐白石溪桥归豕图纸本设色111cm图2-7.齐白石溪桥归豕图纸本设色111cm×33.7cm约1930年代初期中国美术馆藏朱良志说：“中国画家所要表现的生命感，就是活泼的生命形态和内在幽深远阔的生命精神的统一。”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第140页，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郭熙，鲁博林《林泉高致》第22页，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溪桥归豕图》（图2-7）以立轴高远法画溪桥柳岸，群豕争归的乡居景象。近景以没骨法写出堤岸上一头憨硕的母猪及身后的四只小猪崽儿，轻舒豕蹄似呼朋唤友踏歌而来,浓厚的乡土气息与天真烂漫的童心跃然纸上。春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对岸柳树数株，以浓淡线条写出柳枝，敷以浅薄绿意，远处山峰仅以淡花青大笔涂抹而成，与“四王”一脉山水画中层峦叠嶂的构图不同，此种由前及后、层层推进的构图读来轻松畅快。山水画中以牛、马、骡子等牲畜作为点景并不鲜见，一般占据画面极小空间，而齐白石山水画中肥硕的群豕、健壮的牛犊几乎与木桥、草堂大小相差无几，这种独特的空间对比关系，乍看有悖常理，但从画面整体效果上来看却又营造出一种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景中无人却有人间烟火味道。这里的点景动物仿佛不再是单纯的衬托了，而是经过拟人化的与“我”共享山水之间的主人翁了，它们活泼生动有生命感。齐白石将淳朴的乡心与农心注入画中，使观者更觉画面生动有趣。无论何时何地，齐白石始终葆有一颗纯真的童心，他以儿童般的天真视角俯仰天地，观照一花一草一世界，将山水与故园中的鸡犬豕、牛犊及农家纯朴的乡居生活情趣一一收入画中，探索山水画表现新形式上的可能性。而当齐白石将自我生命体验与这些乡野山间的生命结合在一起时，一种理想的田园生命体验就呈现出来，山水就有了生命。第二节19580“真性”的表现方法山水画中的“真性”乃是画家个人审美、人生智慧与自然山水相互交融生发出的一种宇宙生命真实的状态，非目视所能得见，须以真心体悟其中奥秘。齐白石的山水画创作有丰富的湖湘山水及远游烟云滋养，但又超越一般自然山水形质，当天真童心与淳朴乡心结合幽默、豁达的人生智慧与生活哲理，最终创作出了平朴天真、清逸简括的山水画新风格。一、观物探真山水画中的“真性”表现，首先要对山水“理法”有深入的理解与认知，观察客观物象的自然之理，了解山川四时朝暮之景，生命样态各不相同，如果以同样的笔墨去表现迥异的客观物象肯定是体现不出自然常理。齐白石早年的山水画学习确有受《芥子园画谱》的及其师友近“四王”山水余绪的影响，作于1894年的《龙山七子图》,表现的是其与龙山诗社友人悠游山间，将赴诗舍的景象。古松掩映下的五龙山层峦叠嶂,烟云缭绕，以披麻皴写出远近山脉，水墨浅绛，工整有余而笔力秀弱，几株松树伸臂布指，缺乏前后关系，显得刻板呆滞了些，峰峦山石虽有阴阳之分，但并未体现出湖湘一带秀润的南方山水本质特征，这显然是自然之理的缺失。随着远游及生活阅历的深化，齐白石的山水画对于自然之理的把握愈加深入起来。秀润的湖湘风光，峰峦独秀的桂林山水，烟波浩渺的洞庭，斧削刀凿的华图2-9.齐白石洞庭君山图图2-9.齐白石洞庭君山图纸本设色137*22cm1919年藏处不详二、取舍求真荆浩在其著作《笔法记》中提出两种观点，一是“画者，华也”，二是“画者，画也”，以此来阐明山水画创作应追寻生命的真实。“华”，即运用丹青来表现天地万物的外在形象，它是虚空的，不真实的，只能是“苟似”，只具表面相似性。“画”则强调排除真实的外在形象进而表现生命的真实。齐白石的山水画不以刻画物象表面的浮华为要，而以简练的笔墨追寻山水的真实属性，这种舍“华”取“实”的方法更加有利于山水真性的表现。洞庭君山原为“八百里洞庭”之湖中一岛屿，地势平坦，面积仅0.96平方公里，因其四面环水，气候湿润，雨水充沛，云雾缭绕，宛如洞庭湖中一颗翠绿的珍珠。远游途中，齐白石曾多次经过洞庭，远观君山景象，不由技痒。《借山图之七洞庭君山图》（图2-8），以纵轴写浩渺洞庭湖水落日归帆景象。画中仅有红日、水气、君山、归帆四种景象，可谓至简单，水气以大笔淡墨侧锋信手涂抹而成，云蒸霞蔚，氤氲淋漓。君山寥寥数笔勾画而出，取其广阔湖中一小洲之意，不作过多描摹，中隔大片湖水皆以留白处理，不着一笔而尽得浩渺烟波之意。近处有孤帆高悬，船身以一笔横线画出，托出半圆形船篷及方形船帆，笔少而意浓。《松堂朝日图》以充满“拙趣”却又活泼灵动的笔法画出红日、远山、松林、房舍景象，远山以湿润笔调大笔写出，舍弃过多的线条皴擦，以拉开与前景的距离，表现出真实的空间感。三株松树表现尤为精彩，以浓墨一笔写出枝干，松干无鳞纹，枝干稍作盘曲却遒劲无比，以直率的大小、方向近乎重复的墨点写出松针，墨色几无变化，但尽得松树苍劲坚韧之感，质朴气质与闲散飘逸的绘画风格具有强烈的现代表现意味。世间万千物象，若仅仅追寻描摹外在形象之真，那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华而不实的境地，只有充分尊重内心感受并且抓住客观物象的本质特征，才能做到舍“华”取“真”，表现出山水的“真性”。三、造境传真图2-10.齐白石独秀山图纸本设色尺寸，年代藏处生命真实是通过中国艺术的独特追求——“境界”来实现的。境界，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显现生命真实的世界”。图2-10.齐白石独秀山图纸本设色尺寸，年代藏处朱良志《南画十六观》第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一）情境桂林独秀峰，孤峰矗立，犹如擎天一柱笑傲天穹，因其外形似直立之柱，故也称为“南天一柱”。齐白石曾三次游历桂林，数次到过独秀峰，更是留下了“一星灯火桂林殊”齐白石著.张竞元编齐白石著.张竞元编《齐白石谈艺录》第79页，湖南：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二）心境图2-11.齐白石山水册页·图2-11.齐白石山水册页·十开纸本设色33cm×23cm1922年藏处不详创作于1929年的《窄道漫步》（图2-12）一江两岸式构图，用笔粗拙，树叶似叶非叶，似针非针，除远近浓淡外几无变化，林木掩映的小道上有以红衣男子双手背于身后，像是在叹气。中隔一片水面，对岸有屋舍十余间，方形屋顶，三角形山墙，造型简单却错落有致，朝向不同也增添了几分自然变化，屋前酒幡随风招展像是在召唤醉翁。“画山易酒无人要，隔岸徒看望子风”，如题跋所述，彼时齐白石的山水画风格并不为世人所接受，更不为市场所认可，因此这件作品反映的其实既是他本人生活上的窘迫，也是他在山水画创作上的落寞。画面里的那个“自己”，隔岸望酒，惆怅徘徊，也正是齐白石寄情于酒、生性淡泊、与世无争的真实写照。图2-13.齐白石图2-13.齐白石江上馀霞180cm×47cm1951年藏处不详图2-12.齐白石窄道漫步纸本设色103.5cm×45.2cm1929年藏处不详（三）灵境齐白石以淳朴的农心、天真的童心观照乡间的一山一水，一树一帆，建构出了心目中理想的山水家园，这家园不是世外的桃花源，就是湖湘山野间恬静而不幽深，愉悦却又平淡质朴的广阔天地。创作于1951年的《江上馀霞》（图2-13），以平视画江上余霞，近处大小巨石两座以浓墨粗笔写出，加以淡墨晕染，几无变化，中隔大片江水，先用干湿淡墨轻松的波浪线画出整块水面，再用焦墨局部复勾，浓淡干湿、断续连接、水波荡漾有光照感。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