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学·筑梦·铸人”获奖作品：月台.doc

“助学筑梦铸人”获奖作品：月台 3 月台 心理学院周雯 一 我区区二十年的人生履历里，月台是挥之不去的意象。 它甚至是我记忆的起点。四岁或是五岁，幼小的女童被母亲放在北京西站的某个月台上，密集的人潮晃花了她的眼，她那久别重逢的父亲眼睛里尴尬地映出小女儿惊恐的哭脸。 我从未为那时的眼泪沮丧。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一座城市的心脏，无数的人流，埋伏着万千情绪、财富、梦想，在这里交汇又分离，强劲的跃动在她心上打下了属于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烙印，令她惊惧亦令她开智。 我的父亲是从这颗巨大的心脏里泵出的一滴新鲜的血浆。他凭着技艺和年轻的孤勇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力图搏出一方天地。几年之后，他通知妻女离开农村，而后一言不发地用背影带她们走进一间狭窄的出租屋。 或许踏上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太过震撼，我在那之后几年的记忆反倒模糊潦草，间或闪现我母亲担忧着房租的愁容，和我父亲拖着疲惫的长音的巨大的呼噜。而在上学之后，这些印象变得更为固定，我的父亲每天蹬着自行车跋涉二十公里送我上下学，最终浓缩为一个只有背影的符号;我的母亲成为一个寡言而忧郁的、永远在忙碌却没有赚钱的家庭妇女。 幸运的是，童年的巨大空洞最终被莫名高分的作业和试卷、光怪陆离的奖项填补得有些光鲜了起来，甚至足以抵消某些不愉快的小小事件：比方说，我穿着一双别人馈赠的大头皮鞋兴高采烈地上学的某天，后座那个喜欢揪我的辫子的同学说，“喂，你这双鞋是捡来的?”我回家后收起了那双也算漂亮的皮鞋，并且鬼使神差地没有向我母亲吐露事实真相，因而始终未能弄清我的同学为何能做出如此接近事实的猜测。 发现我莫名收获的那些光鲜仍然不能把我送进任何一所北京的公立中学时，我的父母放弃了一度顽强的抵抗，我被遗憾地告知，“你得一个人回去读书”。 于是我手持人生第一张写有“通过”的毕业证书，和第一张直白地表达着“通过”意义的火车票，第一次独自完成了从一个月台到另一个月台的漫长行程。我在单调的旅途上想了许多事，终于在踏上陌生的家乡的月台的那一刻，想到我父亲许多年前也完成了这样一次奇异的冒险，我突然觉得没有比月台更具隐喻意味的地方了。 一开始，我年轻热血的父亲一定怀着一颗不够笃定的雄心，站在骚动的人群里，焦急地盼望着脚下传来列车强劲的心跳，那心跳像是天堂的使者、未来的福音，将要载着他这位伟大的拓荒者，走上一条人人都会走、却唯有他能走得前无古人的征程。 然后他幸运地获得一个狭窄的席位，艰难地安置好精心挑选的、漫长旅途上总有用武之地的随身物品。一路上或许有过美丽的风景，但它们常常隐匿在不能去恣意探索的黑夜里;有时候他也能瞥见一二，但他知道路途通往何方，因而也明白那些风景可望不可即。他的大部分精力用来保持警戒，防止散发着泡面气息的贫穷和腌臜消磨掉不多的勇气。 终于到达那万千思虑后谨慎选择的目的地，他揣着丢不掉放不下的行囊，揣着一身疲惫稍作停歇，耳边炸开的轰鸣却仿佛警钟列车已裹挟着时光的洪流奔行而去，姿态比能想象到的更为冷冽决绝。同行的旅客无暇给予一顾，人们总要潦草离散，各自奔赴兵荒马乱的人生。 而他被裹陷在冷粥般粘稠的夜色和前所未有的恐慌里，欲止欲行。他未能像自己想象的那般一往无前，而是在陌生而过分辽阔的异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前程未卜，而过去已被时光吞噬，无法回头。 我被脑海里父亲茕茕踽踽的形象所触动，再一次站在月台上痛哭起来。 二 我在这条线路上独自往返了六年之后，终于再次在西站熟悉的月台上站稳了些。借由高分的试卷最终给予的福利，我将暂时性地拥有一张北京户口，比起我至今仍只拥有暂居权利的父母，我的人生看起来更为稳定。前来迎接我的父母表露出难得放松的情绪。我们是这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月台上少有的幸福欣悦的一家。一所大学的名字就像一记担保，虽然未来仍然暧昧不清，却至少为我们指明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我跟在我父亲身后，试图将这背影与多年前接送我上下学的背影、与更久以前引领我走进那间狭窄的出租屋的背影、与从未进入过我记忆中的远离家乡的年轻人的背影匹配，却在回家后检点为数不多的旧照片时，才不得不承认了他已衰老的事实。 在卸下长期积累在心头的巨大压力之后，我方才看清，许多年过去，他仍凭着手艺开着一爿小店，以斑驳虬结的发、日渐模糊的视力、缺乏保养的牙齿、佝偻的背部、突浮的肚腩、老化的脏器和年岁累积起来的耐心，把那座女儿常常造访的月台挡在身后，坚韧地抵御着这座城市无孔不入的阴霾和风沙。 而我独自一人在家乡求学时经历过的点滴困苦，却原来是那些让他心怀亏欠的、未能完全抵挡住的细小飞灰。 三 我以为至少四年之内我不会再靠近那些灰暗的却锋利地挑明着一切艰辛的月台。然而有一天，它以另外一种意象，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并划上了同样重要的一笔。 浑身透着呆气、缺乏锻炼的我突然决定去山顶积雪仍未融化的五台山进行“大朝台”。或许是因为大学的生活依然未见明朗，我亟需一个出口发泄胸口的积郁。 仓促的决定加剧了旅途的艰辛，没有买到硬座票，在列车上站至酸痛的双腿踏上五台山脚下的月台时已是凌晨两点。我那时觉得这或许是我出现在月台上时最为狼狈的一次，冷空气直透胸腔，头顶清爽的夜空却仿佛昭示着崭新的旅程。 我连夜登上接近两千米的东台，和同伴手挽手以抵挡猛烈的山风;在迎接日出之后又立即出发，辗转去往有华北第一高峰之名的北台。或许未经锻炼的新手直接挑战这样的山峰是个错误，当旅行的兴奋褪去，我的体力开始表现出透支的迹象。当所有同行的登山客的身影消失在我头顶，我背对着万年冰，双手按在满坡的荆棘上，被陡峭的坡度和凛冽的山风按倒在山壁上进退不得。直到有较晚出发的独行客经过，伸出手杖教我借力才得以逃脱;我最后一个抵达北台，而早已抵达的同伴此时已准备好攻往南台，于是我甚至未能找一块地方歇一歇，便咬牙尾随他们再次踏上蜿蜒的山路;当我终于没有体力再登上西台，不得不独自前往可以住宿的狮子窝时却被指往了废弃的山路，艰难独行一个多小时后发现自己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悬崖，而山里甚至无法使用手机; 我想那几天或许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弱者所面对的威胁，不是贫穷，不是讥讽，不是不公平，而是直指生命的威胁，这威胁弱小，孤独，怯懦。 有惊无险地挺过一切，我再次回到五台山市的月台时，比来时更为褴褛。 迎接我的是一张站票。 正值旅行旺季，列车里塞满了同我一样气息腌臜的旅客。我在漏风的车门边找了块地方坐下，忽然发现身边另一位衣衫要比我单薄许多的同龄女孩，我坐在背包上，而她只垫了一张报纸。 我忽然在这孤单无依的旅客身上看到了前几日的自己。 多年独自来往于北京和家乡的经历让我养成了极少与陌生人说话的习惯，而这一次，我并未思虑便与她换了位置，以便凭借自己更为厚实的外套抵御夜风;我也主动让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不然冷硬的车壁一定会伤害她毫无依凭的脖颈。 第二日清晨，她微笑着递给我梳子和湿巾。 那是我几日来第一次清理自己被山风凌虐的面貌。 怀着独特经历带来的特殊震撼，这一次我并没有留意归程的月台。我多年来附加在月台上的奇异情感此刻都已抽离。它对我来说，终于只是一个起点或终点的标识。 蒙头大睡十几小时之后，我重新以清新的精神面貌面对着周遭的一切。夜色里各处摇曳的灯火，或高或低的人语，一切看上去都那样亲切。 四 最近一次踏上月台时，我出发前往江苏。在那之前，我凭借自信的表现夺得面试官的青睐，获得了前往一所中外合办大学交换学习的机会。 我是这所提供崭新的教学模式的大学的第一批学生之一，在校方发来的邮件里，他们称我为“先锋”。 也就是说，我将暂时离开已经逐渐辨明方向的大学生活，探索一片没有人造访过的未来。但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或许多年的颠簸生涯终于赋予了我直面之地的勇气。 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曾经的“拓荒者”，作为一个承担过责任和成败的异乡人，对我的选择毫无保留地表明了担忧，而我不断地试图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