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为什么要用曲笔.doc

太史公为什么要用曲笔？太史公写史记为什么要用曲笔？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复杂，但不外乎三个原因。其一，太史公与汉武帝的政治冲突；其二，汉武帝对太史公的职责压制；其三，汉武帝对太史公的人身摧残。由于这个原因，太史公对写当代史就不能不有所忌讳。这就正如太史公在史记匈奴列传传赞中借机评孔子作春秋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试想，太史公在史记中为汉初功臣作传，怎么能不“切当世之文”呢？这就正如前面所说，太史公由于与汉武帝的冲突，加上自身的悲惨遭遇，他就对与自己命运相似的韩信、李广等人十分关注。故他在史记的写作中，尤其是在汉初功臣列传里，就以韩信之死和李广不封为核心，通过“互见法”曲笔发微，对他们的悲剧命运给予深刻同情；同时，对迫害他们的汉代统治集团予以无情揭露。像这些描写，肯定出之于“忌讳之辞”。一、太史公与汉武帝的政治冲突那么，太史公与汉武帝有什么政治冲突呢？其实，太史公与汉武帝的政治冲突，也就是太史公与汉武帝在政治思想领域的矛盾。秦始皇残暴，汉高帝约法三章，以宽济严，赢得民心。刘璋在益州法纪松弛，诸葛亮入蜀实行法治，以严济宽，益州大治。汉初承战乱之后，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政策，经济发展，国力强盛；到了汉武帝时，就需要改变这种无为无欲的、以宽济严的政策，为有为有欲的、以严济宽的政策，这样，才能顺应时代的发展。当然，与之相适应，就首先需要强化中央集权；而强化中央集权，就首先需要相应的理论先行。而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正好适应了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认为天子是天的儿子，是上天派到人间来统治万民的。天子工作做得好，上天就下降祥瑞来奖励他；天子工作做得不好，上天就下降灾祸来惩戒他。这样，董仲舒一方面通过神道设教的方法，论证了帝王的合理性和天经地义性；另一方面，又通过这种论证，向具有离心倾向的各诸侯王发出警告，要服从天子的绝对权威，无条件地拥护中央政府。同时，为了维护这种政治核心，就需要结束百家争鸣的局面，完全整齐思想，一以学术。这就成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那么，他的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又是指什么呢？孔子作春秋，突出了一个主题，就是“尊王攘夷”，维护大一统。董仲舒讲春秋公羊学，就是要以具体的历史事件和历史经验为教训，来维护汉武帝的绝对权威，暗示具有离心倾向的各诸侯国，要在政治上和中央政府保持一致。太史公曾经向董仲舒学习过经学，对老师的这一思想当然是拥护的。但是，落实到现实政治中，汉武帝借着这一思想，外兴武功，征伐四夷，内竭民力，横征暴敛。正如史记平准书所论，“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从这里可以看出，对汉武帝的“多欲”政治，太史公是持反对态度的。所以，在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太史公就借主父偃的口批评武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里的“外施仁义”，其实就是指的汉武帝以董仲舒的理论为幌子，而肆其“多欲”的本质。政治上，有王道霸道之分。王道者，道德也，仁义也，教化也，是儒家的政治理想；霸道者，刑律也，武力也，治术也，是法家的政治方法。高明的政治是霸王道杂而用之。那么，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及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是不是属于王道政治呢？从理论上讲，是的；但是，任何理论都是现实政治需求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讲，董仲舒提倡儒家的思想，也是现实的政治功利追求的结果。这样，他就既给汉武帝提供了儒家大一统的理论论证，确立了儒家的意识形态；同时，又不放弃对现实政治目的的积极追求。所以，董仲舒是一个霸王道杂而用之的思想家。试想，汉初承战乱之后，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政策，其实就是以宽济秦政之严的王道政治。而到了汉武帝时，改变这种无为无欲政策，为有为有欲政策，严刑峻法，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就是霸道政治了。虽然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但是，汉武帝政治的实质，是以经术缘饰吏治，也就是说，外面是儒家的幌子，里面是法家的作为。这当然为太史公所反对。那么，太史公在史记的哪些地方，表现对武帝政治不满的曲笔呢？史记整体精神基本上是围绕着尊王道、贬霸道，尊气节、贬势利，尊仁义、贬法术而展开的，所以，太史公在给人物立传的时候，在七十列传之首，首先为伯夷、叔齐立传，三代人物何止千百，而太史公独置两个叫花子为传首，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曲笔表现了太史公尊崇气节，贬斥势利，尊崇仁义，贬斥功利的思想，和以道德为本，以政治为末的社会政治文化观念。所以，史记伯夷列传其实是史记人物传记的序，也就是，太史公为人物立传的主旨所在。从这个角度，也就是如果按照史记立传的主旨分析，就可以看出太史公是尊崇王道政治，反对霸道政治的，有感而发，就可以看出太史公是反对武帝的霸道功利主义“多欲”政治的。所以，太史公在史记汲郑列传中，就借汲黯之口，暗含了对武帝“多欲”之功利主义政治的贬斥。看史记汲郑列传之所记：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 ：“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这里，汲黯批评武帝，分明是申、韩法术之“多欲”政治，偏要“外施仁义”而“欲效唐虞之治”。一句话，点出了武帝挂羊头卖狗肉的本质。所以，太史公为伯夷、叔齐立传，弘扬气节，弘扬仁义，就暗含了对所有功利之徒，包括帝王将相的曲笔批判。这就是太史公与武帝思想分歧的根本所在。二、汉武帝对太史公的职责压制太史一职，与春秋时老子担任的柱下史同一性质。据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记：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从此可以看出，太史公祖上世守其职，源远流长。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也表达了自己的身世和工作性质：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古者巫史不分。巫者，以舞降神者也；史者，记巫所降神之事者也。殷人“盛巫鬼，信淫祀”，“巫”之卜天降神之功显；周人敬天保民，把殷人人格化之“上帝”化为道德之本体“天”，使人挣脱神权之束缚，历史由神人交鸣的时代进入了以人为本的时代，故“史”之记事察变之功能彰也。老子既为周之柱下史，其职责就以“史”之察变为主，但还是保留着殷代巫史卜祝问天的遗风，只不过变成了理性化的察查天道。故一部道德经，“道经”者，言天事也；“德经”者，言人事也。言天事者，“巫”之职也；言人事者，“史”之职也。所以，太史一职实乃古代巫史变相之遗传也。这样，也就可以理解太史公作史记之目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里，“究天人之际”，言天事也，相当于老子“道经”之所论也；“通古今之变”，言人事也，相当于老子“德经”之所论也；“成一家之言”，与时俱进，有感而发，而为一新时代之独立思想也。古者，官师不分，故太史一职由一家一姓世相传承也。虽经春秋战国之交的社会大动乱，传统的世卿世禄制被打破，许多世卿脱离政治，流落到民间，变成了纯粹的老师，如孔子等，但是，太史一职，因涉及专门知识，则世相传递。老子一家，世世代代为周之史官，这样，爷爷是大耳朵，人称“老聃”，孙子也有可能是大耳朵，被人称为“老聃”，聃者，大耳朵也。于是，历史上就出现了几个老子混淆不清的情况。既然太史一职为一家一姓世代相传，任何帝王就没有必要予以改变，而汉武帝不但对太史一职“所戏弄，倡优畜之”，而且，“流俗”也是“所轻也”。因此，东封泰山就不让太史参与其事。这件事，使太史公之父“发愤且卒”。看史记太史公自序言老太史公临终执太史公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这里，两个“命也夫”，何其沉痛！ 于是，老太史公就叮嘱儿子：“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太史公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汉武帝迷信神仙方士之术，欲求长生不老，而压制太史之学，东封泰山的祭天之事，本是太史之专职，但是，武帝却不使太史从行。这令太史公父子十分伤痛。老太史公从自家世守之职责出发，恐怕太史一职为武帝所废，使“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于是，就临终叮嘱儿子要以此事为“念”，太史公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太史公流着眼泪，就答应了他父亲“论先人所次旧闻”，写一部历史的遗愿。这就是太史公父子两代与汉武帝冲突的又一原因。三、汉武帝对太史公的身心摧残关于汉武帝对太史公的身心摧残这一事件，历史上记载甚详，据汉书李陵传，李陵北伐匈奴战败投降，武帝震怒，当时：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 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看，李陵战败投降，“群臣皆罪陵”，独太史公为陵仗义执言，而汉武帝却认为太史公是在借李陵之事，讥刺他的小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于是下太史公“腐刑”。汉武帝对太史公的人身摧残，人格践踏，千载之下，犹令人痛恨。那么，太史公当时的心情，屈辱悲愤，生不如死，就可想而知了。当时，太史公有个老朋友叫任安，给太史公写了一封信，要求太史公“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于是，太史公就给任安回了一封书，这就是保存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的有名的报任安书：根据这封信中的内容看，太史公虽然“与李陵俱居门下”，但是，“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盃酒，接殷勤之余欢”，也就是没有什么来往，然而，太史公观李陵是一“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的国士。当李陵以五千步卒遭遇匈奴数万骑兵包围，百战匈奴，“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之时，只要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可以看出，李陵确实如其祖父李广一样，是一位深得士心的人物。“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但是，当“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时，也就是班固汉书李陵传所记“群臣皆罪陵”时，太史公激于大义，挺身而出，为李陵辩护。谁知，武帝以为太史公以此事讥刺他的小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竟下太史公蚕室，遭受腐刑。当是时，太史公“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太史公遭受了何等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试想，太史公“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无“可告愬者！”此时此刻，是何等的心情！所以，太史公给他的老朋友任安说“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对任安批评他担任中书令一职不能“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以明确回答。最后，太史公又感叹，“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两个“悲夫”，对忠良遭陷、烈士受刑，何其沉痛！对武帝之曲笔流露在字里行间，对好朋友之不能理解，用一句话“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表现了深刻的心理孤独。 然而，太史公为了“太上不辱先”，为了父亲遗愿，还得忍辱苟活。再看报任安书：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这里，太史公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作比喻，讲生命价值之所重；然后，以“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为次第，讲自己身受“毁肌肤、断肢体受辱”之“最下腐刑极矣”。从中可以看出，太史公人格尊严被践踏殆尽之痛苦已极之心情。更有甚者，太史公遭遇狱吏之摧残，“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古人曰：“刑不上大夫。”作为一个士大夫，太史公遭受人生如此不幸，其心理感受如何，能不令人锥心刺骨吗？然而，为了“太上不辱先”，为了老父亲临终的遗愿，太史公还得忍辱苟活。于是，太史公就把自己与西伯、李斯、韩信等被冤之人并列，通过古往今来忠良受困、志士冤死的事例，砥砺自己，作为忍辱苟活的精神力量。看报任安书：且西伯，伯也，囚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由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这里，太史公之所以还得“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就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也就是忧“名山”事业之未竟也。 所以，太史公不但要顽强地活下去，完成自己的修史宏愿，还要以立言不朽，来曲笔揭露武帝之暴行。看报任安书：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欲不信（当作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这里，太史公说自己“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表露自己的心情，何其沉痛！又说自己“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生不如死，何其锥心泣血！所以，太史公才以古圣先贤相勉励：“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发愤著书立说，“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以“偿前辱之责”。所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说自己“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最后，太史公给任安讲，自己之所以不能做到“慎于接物、推贤进士”，而“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就是因为任安所要求的这种做法，与自己“私心剌谬”。读了上面的报任安书，笔者感慨万千。笔者这一代人少经文革之灾难，深知被迫害者之心理，故对书中表现的屈辱沉痛愤慨，字字血、声声泪，最能感同身受。综上，由于太史公与汉武帝的政治冲突，汉武帝对太史公的职责压制，汉武帝对太史公的人身摧残三个原因，太史公就不可能不以曲笔对强权政治、暴君佞臣尤其是武帝一朝人物，寓贬斥之意。于是，太史公在史记中，尤其是在“汉初功臣列传”中，就以与自己命运相似的韩信和李广两个历史人物为核心，对汉初统治者残杀功臣，和武帝重用佞幸、“乡愿”而逼死李广，寓深刻的曲笔揭露之意。史记是一部“谤书”吗？汉末王允杀蔡邕时，以蔡邕比太史公，而斥史记为“谤书”。据三国志董卓传裴注谢承后汉书曰：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允责邕曰 ：“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邕谢允曰 ：“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词，谬出患入，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 。”公卿惜邕才，咸共谏允。允曰 ：“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 。”遂杀邕。看，王允杀蔡邕，一方面是因为蔡邕感叹董卓之死，另一方面，是王允以蔡邕比太史公，认为昔年武帝不杀太史公，“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汉室衰微，不可令蔡邕这样的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令吾徒并受谤议”。这里，王允评史记为 “谤书”，史记是“谤书”吗？诚然，史记确实是一部“谤书”。为什么呢？夫人情谁当腐刑之祸，能无怨乎？夫武帝压抑太史职责，能无动乎？夫武帝政治“多欲”伤民，能无怒乎？故太史公写汉初功臣列传，能不寓贬斥之意于微言吗？能不寓一腔忠愤之气于笔端吗？武帝听信谗言，杀李陵全家，刑残太史公；那么，同样的道理，功高盖世之韩信纵能登坛拜将，席卷三秦，破赵下齐，乌江逼霸，但是，能救患于张良、陈平之“蹑附”吗？太史公不对这些千古冤案进行曲笔发微，天底下还有良知吗？太史公不对哪些暴君佞臣进行曲笔揭露，天底下还有正气吗？因此，王允是历史上真正读懂史记曲笔微言的第一人，只不过当时董卓乱政，汉室衰微，他要复兴王室，就不得不主张“尊王”而已。所以，由于他所处的政治立场与太史公不同，就不可能予史记以肯定的评价。太史公以互见法曲笔发微史记之曲笔，复杂多样，但主要是通过“互见法”来完成的。如众所周知的韩信之死，太史公在史记高帝本纪、史记吕太后本纪、史记萧相国世家、史记曹相国世家、史记留侯世家、史记淮阴侯列传、史记樊郦滕灌列传等人物的传记中和文后的论赞中，暗藏曲笔，只要对这些人物传记和论赞进行对比阅读，就可以发现其中隐藏的微言。所以，读史记的时候，一定要学会“互见”联想，才能比证发现太史公于字里行间所隐藏的大义。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理解，问题还是有些简单化。那么，还要注意哪些事项呢？前面讲的是传记与传记之间的平行互见，论赞与论赞之间的平行互见，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不仅传记与传记、论赞与论赞之间要横向互见，而且，传记正文还要与文后的论赞纵向互见。我们一般理解的太史公的“互见法”，仅仅是为了避免重复，把一个人的一生事迹或一桩重大历史事件散在诸篇，互见补充。这里，我们要说的是，太史公写史记汉初功臣列传，有深意存焉，故其“互见法”不仅仅是事例互见，而更重要的是借这一方法发微历史真相，为韩信冤死、李广不封而鸣冤叫屈，寄托他对汉代统治者尤其是汉武帝的强烈不满。故其互见之方法一般有如下表现形式：一、传记与传记互见，这一方法又分为：同类互见，即同类被冤死的人如白起、蒙恬、李广等与韩信之互见；同类“反贼”如黥布、彭越等与韩信互见。脂砚斋评红楼梦，说红楼梦有“一击两鸣”之法，东响西应，西动东迎，言在此而意在彼。同类互见，其实就是这种“一击两鸣”之法，如写白起之死因，其实就是暗示韩信之死因；写蒙恬之冤屈，也就是暗示韩信之冤屈。声气互通，伏线千里。反类互见，即汉初功臣与韩信互见；卫青、李广利、万石君等佞幸与韩信、李广等国士互见。脂砚斋评红楼梦有直笔、有侧笔、有反笔等，反类互见，其实就是侧笔和反笔。如在汉初功臣列传里，表面上是描写这些功臣的事迹，文字的背后其实是在用侧笔、反笔暗示韩信功大不保之冤情。一言以蔽之，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二、传记正文与传末论赞互见，如萧相国世家正文与传末论赞互见，可以发现高帝猜忌功之真相。三、论赞与论赞互见，就是把几个人物传记后面的论赞，放在一起对读，就会发现，太史公在里面所隐藏的曲笔。四、前后文字关联，暗藏曲笔。这个虽与“互见法”关系不大，但是，也可以理解为前后两个句子之间互见发微。如史记曹相国世家传后之论赞，“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如果分析这句话的前后关系，就可以发现太史公的曲笔，如果没有韩信，曹参是不会建功立业的，于此可见，太史公对韩信之功大不保，深寓沉痛之意。再如陈丞相世家中记高帝用陈平之计，南下云梦，抓捕韩信，“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还至洛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于是与平剖符，世世勿绝，为户牖侯”，把前后两句话对照，就可以看出太史公之曲笔：陈平之所以“剖符定封”，“世世勿绝”，其实就是因为献秘计解决了高帝的心头大患韩信问题。特别是对被太史公寄以深刻同情之韩信之死而言，往往要与文后之论赞“太史公曰”互见，庶几可窥知太史公之微言大意之所在。总之，由于太史公自身遭遇，如白起、如韩信、如李广，故其贯穿史记之一股不平之气，如南宋张孝祥六州歌头词曰：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他老人家隐藏在史记中的曲笔，也就曲径通幽，丰富多彩，这里也就不再多谈了。下面，就论赞与论赞之间的互见发微，参考徐复观先生在两汉思想史中讲史记曲笔的内容和方法，作一引申发挥。现举例说明如下：看史记萧相国世家之论赞：太史公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钥，因民之疾(奉)秦法，顺流与之更始。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位冠髃臣，声施后世，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看史记曹相国世家之论赞：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看史记留侯世家之论赞：太史公曰：上曰 ：“夫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留侯亦云。看史记淮阴侯列传之论赞：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觽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看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之论赞：太史公曰：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互见对比以上的评论，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第一层：萧何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樊郦滕灌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而韩信呢？韩信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综上，可以看出，萧何、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皆是“录录未有奇节”之辈，相比之下，韩信则“其志与众异”。太史公通过亲自考察韩信葬母之地，更加证实了这一点。第二层：萧何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钥，因民之疾(奉)秦法，顺流与之更始。曹参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樊郦滕灌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而韩信呢？韩信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综上，可以看出，萧何“依日月之末光”，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附骥之尾”，曹参“以与淮阴侯俱”。三者互见，不难发现，“日月之光”、千里之“骥”，实是指韩信。第三层：萧何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位冠髃臣，声施后世，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曹参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樊郦滕灌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而韩信呢？韩信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对比以上，就可以看出，如果韩信不死，萧何之“勋”就不可能“烂焉”，曹参也不可能“列侯成功”，“独擅其名”。但是，结局呢？萧何位冠群臣，声施后世；曹参独擅其名；樊郦滕灌垂名汉廷，德流子孙；而韩信呢？韩信夷灭宗族，不亦宜乎！第四层：萧何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韩信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周公、召公、太公、闳夭散宜生都是周朝的开国功臣，而尤以周公、召公、太公三人功勋最高。这里，太史公以周、召、太公比韩信，以闳夭散宜生比萧何，褒贬之意不是非常明显吗？ 天下底定，萧何功封第一，“位冠群臣，声施后世”，韩信却被“夷灭宗族”。试问，人间还有正道吗？第五层：张良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韩信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徐复观先生认为，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其实是太史公曲笔暗示张良以道家之哲学，贵柔守雌，韬光养晦，全身远害；而韩信呢？由于少年气盛，不懂谦让，矜伐己能，终于导致灭族大祸。这里，太史公以“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曲笔暗示张良之袖手旁观，对张良之不教韩信以韬晦，远祸保身，寓深刻之痛恨之意。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韩信之死，正好应了古人常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也为道家“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作了一残酷的注解。太史公以道统领袖自居甲：乙：太史公不仅反对武帝的“多欲”政治，而且他自己也以道统领袖自居。（一）甲：是吗？乙：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由陈，过匡，匡人以“孔子状类阳虎，据焉五日”欲杀孔子，孔子众弟子惧。孔子曰：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甲：孔子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受命于上天，上天“将丧斯文”，匡人就会杀他，上天“未丧斯文”，匡人就会对他无可奈何？乙：是的。再看史记孔子世家所记，孔子去曹适宋，宋司马桓欲杀孔子，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甲：“天生德于予”，孔子是不是说他是受命于上天的道德文化的承载者？乙：是这个意思。从上面两点可以看出，孔子是以受命于天的道统领袖自居。而且当孔子在政治上“不达”时，他就退而之鲁，从事文化的兴废继绝工作。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上面太史公条列了孔子的文化贡献，从中可以看出，孔子自称“受命于天”，确实是中国文化道统的领袖。（二）甲：那么，太史公呢？乙：太史公在太史公自序中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里，太史公借先人之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暗示，如果有能“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者，肯定就是文化道统的领袖。而太史公两个“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当仁不让，说明太史公也以道统领袖自居。所以，太史公是王道思想家，与汉武帝格格不入。（三）甲: 精神道统有如此重要吗？乙：是的。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的学生有若也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由此可以看出，道德乃立国之本。一个社会如果道德沦丧，士大夫不顾廉耻，那么，这个社会也就没希望了。甲：是的。乙：所以，汉光武刘秀才和他的同学严子陵无意中演了一场戏，以挽士林之沉沦。（四）甲：请你讲讲。乙：西汉末年，士大夫不顾廉耻“选举”王莽做皇帝，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为了改变士风，几次三番征聘他在洛阳太学的老同学严子陵，严子陵坚辞不就，表现了不追求势利的高尚气节。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就是严子陵的人生信条。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也；狷者，有所不为也。”严子陵显然是一位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气节人物。甲：乙：而汉光武刘秀礼贤下士的举动和严子陵独立不迁的精神，却一挽当时的士大夫廉耻丧尽、媚事王莽的风气，而使士风趋于尊崇气节，贬斥势利。（五）甲：原来如此。乙：再比方说，解放战争时期，柳亚子等民主党知识分子向美国政府和国际社会呼吁，国民党政府压迫人民，践踏人权，美国政府就减少了对国民党的援助，蒋介石派宋美龄去美国活动才增加了少量援助。由于美国援助的减少，才加速了解放战争胜利的进程。甲：是吗？乙：当时，柳亚子希望毛泽东向光武帝学习，像礼聘严子陵一样礼聘他们。因为，在柳亚子的心目中，他们这一批民主党知识分子，对国民党蒋介石的口诛笔伐起到了几十万雄兵的作用，他们对革命的成功做出了巨大贡献。所以，革命领袖礼聘他们，一方面可以树立革命领袖尊重士大夫、尊重文化、尊重道统的光辉形象；另一方面，也使他们这一批知识分子能够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更好地报效国家。但是，毛泽东作为革命的领袖，却是否定一切旧的东西；再加上熟悉历史，尤其精通明史，毛泽东推崇朱元璋，远远胜过推崇汉光武。所以，尽管毛泽东对民主党知识分子给予了相当的重视，但是，毛泽东绝不可能像汉光武礼聘严子陵、刘玄德礼聘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来恭请他柳亚子。甲：乙：这从毛泽东和柳亚子的诗作唱和就可以看出来。甲：请你说仔细点。乙：先看柳亚子给毛泽东的诗：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谖。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这首诗的颔联第二句“无车弹铗怨冯谖”，引战国策著名的篇章冯谖客孟尝君为典，意在说明自己虽然如冯谖般落魄，但其实明珠在身，有才难遇，希望毛泽东像孟尝君一样能够容纳他，援引他，给他以展示才华的机会。这一联肯定不会惹毛泽东生气。甲：那么，哪些地方惹毛泽东生气呢？乙：就是律诗的最后一句“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甲：请你讲讲。乙：当时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南推进，这就是“安得南征驰捷报”之所指。而柳亚子希望毛泽东能够随着胜利的到来，像汉光武礼聘严子陵一样来恭请他。“子陵滩”是浙江富春江上严子陵隐居的地方，至今还有严子陵垂钓的钓台。古代有一书生上京赶考，经过钓台，曾作诗戏曰：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里，柳亚子以严子陵这样的气节之士自比，显然有些文人的书呆子气。前面讲了，毛泽东推崇朱元璋远胜过推崇汉光武，所以，毛泽东当时就比较生气。甲：乙：看他对柳亚子回的诗：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胜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这里，“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毛泽东直接批评柳亚子怀才不遇的牢骚；“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明确表示他不是汉光武，不可能派人去富春江上礼聘严子陵，而颐和园昆明湖的池水虽浅，但是，蛟龙暗藏，远胜过富春江上观鱼，充满了讽刺之意。甲：原来这样。乙：所以，柳亚子维护传统道统的思想，在新的形势下碰了壁。（六）甲：那么，道统之于帝王，还有其他的作用吗？乙：道统精神除了是帝王治国的理论依托之外，还对帝王具有一定的约束作用。中国古代社会以德治国，法律次之，而道德的合理论证来自于上天，故对帝王在法律的限制之外，主要靠上天论证的道德来“制君欲”，以天理来限制帝王的过激行为。故道统大于正统。孟子曰：“五百年以后有王者兴。”王者，道统之王也。司马迁距孟子五百年，以道统领袖自居，希望汉武帝尊崇儒家仁义王道思想，而汉武帝雄才大略，接受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和春秋大一统思想，也就是说，他接受了儒家的治术，而绝不接受儒家的王道精神来“制他的欲”，来约束他的行为，他需要的是毫无顾忌的自我张扬。甲：乙：所以，他虽然表面上举孝廉，招文学儒者，好像是维护道统，但正如汲暗所批评的：“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他总是通过“多欲”政治来压制道统。甲：是这样的。乙：所以，假如能够穿过时光隧道，汉武帝对他的后代汉光武刘秀维护道统的做法是无法理解的。（七）甲：关于道统，你能不能再具体说说？乙：比方说，太公封齐，兴渔盐之利，富国强兵；周公封鲁，兴文教，劝农桑，民知廉耻而崇尚礼义。故周公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甲：什么意思？乙：是说，齐国追求功利，物质生活发达，但是道德精神境界不高；鲁国追求仁义，精神境界高尚，而当时的条件，农业有收成，就算物质生活的富足。所以“齐一变至于鲁”，就是说物质生活达到一定高度就要追求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达到一定的高度就与道合一，故“鲁一变至于道”。甲：乙：但是，不是所有的物质生活达到高度，都能进入精神生活的境界，而是大部分追求物质生活的统治者，都最终灭亡。相反，基本解决温饱的精神生活却能够长治久安。历史证明了这一点，齐国远亡在鲁国之前，而鲁国的精神成了中华民族永垂不朽的道统。甲：好像是这样。乙：汉武帝的做法，就是齐国的功利，司马迁的主张，就是鲁国的仁义。如果拿历代王朝作个对比，就可以看出，相对而言：唐王朝功利，宋王朝仁义；王安石功利，司马光仁义。（八）甲：请你讲仔细点。乙：就拿王安石变法来讲，王安石变法的动机十分良好，但是变法容易开启“有欲”政治，容易开启“小人幸进之门”。宋王朝实行文化政策，使辽国西夏基本与中原文化一体化，天下一家，刀兵不起。但是王安石进行国防建设，陈兵边界，发动熙河之役，妄启兵端，表面上看是为了国家强盛，但是唤醒了辽国和西夏的不安，造成天下动荡。这就是“有欲”政治。再如“青苗法”，动机是减少地主对农民的剥削，但是把农民又塞进了衙吏的虎口，剥削加重；并且地方官员为了邀功，实行“大跃进”，病民更甚。这就是“有欲”政治，并开启“小人幸进之门”，完全破坏吏治。甲：是这样吗？乙：不但这样，王安石变法可以说引起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导致北宋亡国。（九）甲：怎么讲？乙：人类的思维方式不外两种：工程思维和工具思维。工程思维宏观全局思维，能够考虑到事物发展的结果。工具思维具体眼前思维，只追求现实的功利，考虑不到事物发展的后果，也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甲：你能不能具体说说？乙：比方说，宋仁宗不任用柳永做官，就是担心开吏治轻佻之风；汉人举孝廉方正，就是为了给社会树立道德人格的表率。这就是工程思维。唐玄宗曲江赐宴，让新进士带歌女赴宴，开士林轻佻之风；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罢相，以口蜜腹剑的李林甫继之，李林甫死，又以流氓无赖出身的杨国忠继之，于是，整个士林的轻浮，选举的腐败，终于导致了安史之乱。这就是工具思维。（十）甲：乙：所以，孔子讲“美而不善”。甲：什么意思？乙：就是说眼前看起来很美的东西，他的社会效果不一定好。如论语记：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矣；谓武，尽美矣，未尽善矣。甲：请你具体讲讲。乙：韶乃舜时代的音乐，武是武王伐纣的军歌。美是艺术标准；善是社会标准。孔子的意思是说，韶乐不但艺术上很美，而且具有非常好的社会效果，这就是“尽美矣，又尽善矣”；而武乐艺术手法上虽然很完美，但是它是武王伐纣的军歌，有杀伐之气，在社会效果方面，不是很好的。甲：是这样的。乙：当然，这个社会效果的评价也是与时俱进的。比方说，再别康桥很美，但是在国家建设时期，社会效果显然不善。所以美的东西不一定善。王安石以为变法很美，但是，没有想到产生的效果不善。所以高明的政治家他思考问题，他首先要考虑效果或副作用，尽量避免贻害无穷。这就是工程思维。而王安石却是一个工具思维的政治家。（十一）甲：请你讲清楚点。乙：宋神宗死，哲宗继位，年幼，由宋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执政。高太后废新法，重用温和派改革家司马光。哲宗亲政，因与老祖母发生矛盾，驱除旧党，启用新党，改元绍圣。宋哲宗死，宋徽宗继位，继续重用新党。有人建议宋金联合灭辽，新党政治家大力赞同。如果是旧党当政，就不会这么做。甲：为什么？乙：因为旧党是工程思维，他们也主张改革，但是，他们的改革，是在不伤害国家精神元气的条件下进行的，是温和的改革。宋初澶渊之盟，宋朝屈辱地向辽和西夏求和，用金钱换来和平。但是，令宋王朝没有想到的是，输出经济的同时，也伴随着输出文化，几十年下来，辽、西夏和中原地区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文化共同体和经济共同体。这样，就基本上解决了困扰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问题。所以，如果是旧党执政，他们就不会为了眼前利益而灭亡一个与中原文化基本一体化的邻邦，而与一个落后的经济形态的游牧国家相毗邻。试想想，一个住在奴隶制游牧经济阶段的社会，他们是不会遵守高度发达的农业经济和商业经济的社会的国际公约的，他们的社会特点和经济性质，决定了他们必然会侵略发达的中原地区。甲：乙：当时，辽的皇帝就给宋朝写信，讲辽、宋是一百多年的兄弟之国，唇亡齿寒，如果让辽存在，可以作为屏障，抵御游牧经济的金人南下。但是，宋徽宗重用新党，新党多工具思维，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建万世功业，只顾眼前利益，而忘掉了宋代的文化政策已经使辽和西夏大面积融入中华文化，而解决了汉唐以来几千年没有解决的北方游牧民族的边患问题。（十二）甲：那么，北宋亡国是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乙：是的。王安石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人品十分高尚，但他是有名的“拗相公”，也就是性格又犟又偏执。他表面上大讲孔孟，但是，行为上却喜用申、韩，所以，他是一个外示儒家而内用法术的人。这一点和汉武帝十分相似，只不过汉武帝没有王安石那么好的学问和那么纯粹的人品而已。甲：但是，他们二人的思维方式都是工具思维。乙：工程思维和工具思维也不是具体不变的，要看社会的发展而定，王安石变法的动机十分良好，但是没有想到，他改变了宋朝执政者的思维方式，才招来了北宋灭亡的大祸。但是，如果在中晚唐社会，情况就恰恰相反。甲：为什么呢？乙：中晚唐时代，政治上最大的是牛、李党争，其实也是两种思维方式的斗争。当时，牛党类似于北宋的旧党，李党类似于王安石的新党。但是，放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条件下考虑，李德裕讨伐藩镇不臣，武力反击吐蕃入侵的行为，显然是有利于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的。所以，李党的工具思维在当时是正确的。（十三）甲：乙：然而，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南宋时代，蒙古人骑兵南下，联合南宋欲灭金，南宋政府犯了北宋末年联合金人以灭辽的同一个错误。甲：是吗？乙：金人入主中原，和南宋和战无常，秦桧杀岳飞，宋金言和，一百多年来，除了金主完颜亮南侵之外，两国基本上没有战事。这一百多年来，南宋政权通过缴纳岁币、输出经济的方式，输出文化，使金人完全融合在中原文化和经济的共同体内。但是，新兴的蒙古帝国，却处于游牧奴隶制经济阶段，和当年的金人一样。所以，南宋政府如果不要合兵伐金，让金人作为屏障存在，就不至于遭受蒙古铁骑的直接侵略。甲：这样看来，南宋当时的决策者也是工具思维。乙：是的。十三世纪二十年代，金亡；蒙古人南下，直到十三世纪七十年代，南宋亡。试想，数年之内，横扫中亚、西亚和欧洲的蒙古铁骑，灭亡一个小小的南宋，竟然花了五十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