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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人文北大六君子推荐语:这六篇文章出自看历史2014年5期,文章朴实而有张力,彰显师承的重要,师生情深意切,读文即有读人之感。可惜,至今日,我辈也没有遇到学术指引的导师,更没有师承上的骄傲。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特把六篇文章放在群里,与同道中人共享。(新津 王贞鹏整理)渊博汪丁丁: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模式作者:赵婕已经写过不少关于汪丁丁老师的文字,尤其是关于八本汪丁丁青年对话录,我的阅读感受是:汪老师,其学问,可谓汪洋大海般浩瀚渊博;其人生,可谓禅房花木深。要写他,无论写多少次,恐怕都不担心没有话说,或许只是角度问题。认识他十年,也还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索性,这一次,就写一些小细节,一些日常交往和情感的细节。在这个“动什么别动感情的时代”,我信奉汪丁丁老师推崇的幸福三要素:个人禀赋的充分发展、人与人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系、正义。细节,在汪老师那里,也许是乾坤大事。这段话,就是佐证,“说到通才,我总要联想到顾炎武。他的学生在日知录序言中写过: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其术足以其言足以是谓通儒。相比而言,俗儒的特点是不懂得如何从细节通天下和人生的根本问题”。 我写过一篇文章,其间流露了毕业后不舍北大的心情,尤其是对我的恩师温儒敏的回忆。汪丁丁老师看了这篇文章,对我说:温老师这样的人,是很少见到的呀,至少我在社会科学领域是很少见到的。我说,是,我先生是中科大和清华毕业的,理工科领域的教授我也有所了解,的确,温老师这样的人,是稀少的。汪老师说,大约是人文学科的教授,尤其是研究 鲁迅的学者,才可能是这样的?汪老师有时候说话,很幽深。不可望文生义,其间的韵味需要情景体验。这句闲谈似的妙语,就一直留在我心里。我曾经为了立志做好汪老师的编辑,除了搜罗阅读他所有的著作、博客,还顺着他的阅读书单去看我能够看的书,还断断续续六个学期在北大跟他的课。如果从经济学专业学生的眼光去看,我的听课绝对是买椟还珠。当他讲那些经济学术语,或者大量口述英文文献的时候,我都是在联想很多其他东西。我私下自嘲,把政治经济学、行为经济学当成人文课来听,这种偷梁换柱的本事,恐怕只有我才有;又或者,汪丁丁本人以及他的讲课的经典品质,方可允许人人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事实上,在有些场合,当有人提及汪丁丁是经济学家的时候,我感到十分陌生。不错,他的职业是北大教授,他的所属是国家发展研究院,他是经济学博士。但,与其说这是他的身份,不如说,他是从时代的显学里抽身超越的人。他以其深厚的人文情怀,给经济学加冕,试图把它从一些病入膏肓的领域施救出来;他把中西、古今、文理、知行、知识人生加以贯通,以教育作为人生志业的根基,探究中国人当下的生活方式与固有的情感方式之间的割裂状况与梳理途径,他呼吁“不便”的价值,力践物质生活的适可而止和为己利他的二位一体。我曾经在汪老师夫妇面前说了几句闲话:如果一切标准都放弃,只留下母亲的标准,如果任何一位母亲对儿子祝愿都能实现,那么,我最大的奢望是,我的儿子成为汪丁丁那样的人,首先有那么好的一位妻子,那么好的一个家庭,不亏负良心和个人志趣,勤奋地舒适地体面地度过极好的一生,还有余力惠泽他人帮助社会。当然,我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奢望。实际上,无论一个人的专业和事业是什么,我所理解的人作为人文的标本,就是汪丁丁夫妇这样的人。他们是那种自己美好,也令他人美好的人。十多年和他们相处,我只需做好自己。他们尊重自己,尊重任何人。在任何情形下,他们都能坐在一把看不见的椅子上,善于自处,善于让别人得其所。这种尊重的艺术,在他们身上是炉火纯青的。做制度经济学三人谈那本书时,陪着汪丁丁、韦森、姚洋三位教授,八次辗转在不同的咖啡馆,我感知了他们之间的相处融洽与学术争论。那一次我发现,丁丁老师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禀赋,他像温暖透明的光线,照耀他所在的环境中的人和事,明亮和融的氛围,在他进入那一瞬,就形成了。速记员服务生,都会超越他们服务的职业水准,来回应这种氛围。有一天,汪老师夫妇要去看一位表亲,恰好就在我家后面的第三栋楼。我就邀请他们到我家小坐。我的家不太适合接待朋友,完全为了自己平常自在舒服布置的。好几次,贸然邀请师友到家,他们到了我家,也不知道如何落座,我也不知道。那天,汪老师李老师到我家,我的感觉,就像把双手放进温水的感觉,舒适自在。我们坐在我的书房里,汪老师很熟悉地坐在了靠墙的沙发上,李老师和我坐在书桌的两边。我泡了茶,说,这茶很一般,汪老师说,汤色很好。那天,我们随意说些话,当时我先生发明的贝多钢琴助学仪获得国家专利审批,正在投入应用。汪老师对聪明的新东西总是很感兴趣,我就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他和李老师就建议我先生采取何种定价方式和销售模式。后来,李老师还告诉我,汪老师在不少地方,都对别人说起这个贝多钢琴学习机。我喜欢在一起晚餐闲聊之后,八九点钟光景,在逐渐退凉的夏夜,在寒风更甚的冬夜,陪他们一起去西苑公共汽车站。排队在人群中,他们体面优雅,是我仰慕的形象,但他们和公共汽车站的氛围和谐一体,是我更仰慕的形象。他们上了车,车厢不会太拥挤了,和他们挥手。等我回到家里,我会递给儿子点心,是李老师在味多美或者面包新语买茶点的时候,也给我儿子挑选的。包括鼎泰丰的自制月饼,汪老师最喜欢吃的,李老师也让我带一份给我的家人。他们在日本看一个月樱花,回来时候,李老师也带给孩子点心。后来,我编汪老师的青年对话录,汪老师发来的文件,是苹果版本,每天放学回家,我的儿子自告奋勇帮我转换文件,断断续续帮我弄了半个月。在写后记致谢的时候,我问小孩,是否提到他,他说不提,那是他对汪老师李老师的“还情”。有时候,一起坐出租车,从西边到东边,穿越老城,路过有些建筑的时候,他们夫妇说起一些我在书中看过的人的名字和故居,有些是他们各自父母的故交,他们沉浸在儿时时光里,忘了我的存在。我的童年是在四川的乡村度过的。小时候,从山峡里,总是看到一对白鹤从峡谷里飞起来,冉冉越过青翠的树冠,飞向蓝色高空。那是一种凸显出来的景致,定格在我长久的记忆里。在北京,我遇到汪丁丁夫妇,这个画面就浮现出来。至今,他们在我心里还是这个意象。(原作者:赵婕)我喜欢看到汪老师夫妇身上那种门当户对的默契,审美和习惯的水乳交融。和他们打交道,我有时候也感到自己的唐突和粗糙。就像一个音乐素养不够的人,失去了对一些最美的弱音的敏感。后来,看到汪老师与他的老朋友沈昌文、周其仁几位先生相聚时的情形,我就暗暗感叹,在中国文化中,君子之交的精微细腻之令人神往。对汪老师多次谈起的如今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固有的情感模式的割裂,我更加理解了。读赵越胜的燃灯者时,有些东西,我也就能够领悟更多一些纸背后面的东西。汪丁丁、周其仁与钱理群三位先生在大长今的那次见面,我留下的照片没有具体年月日,但那天有些细节,仍然清晰。我起来给三位老师倒茶,其仁先生立刻站起来,从我手里拿走了茶壶,随口说:“怎么能让你倒茶。”我和其仁先生那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西湖春天,汪老师李老师的一个私人雅聚,在场有沈昌文、周其仁两位先生,贺卫方先生临时有事没能来。此前,汪老师在邮件中组织这次小聚,向他的老朋友介绍参加活动的赵婕,是一位女性作家,我其实很不能担当这个称谓,但当时我离职在家,没有任何社会身份,大约汪老师就只能那样讲了。在去的路上,我问李老师,有一位某某能否来见汪老师一面?李老师说,赵婕呀,今天我们是朋友聚会,就不谈事务了。果然,大家只谈美食和往事闲事。最后,我又搭沈老的便车去东边,沈老是一位老绅士,在他面前,你不当淑女就有愧。再后来,又单独和汪老师李老师在三联那边与沈老一起吃饭,席间的顾眷,仍然把一个毛糙的我,身上那点潜藏的优美显影出来。但其仁先生,为何说出那句话,让我感到稀少新颖,我猜,那是君子自贵便贵人。他和丁丁老师,真的是人以群分。但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那天周先生是宴席主人,是他就任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之后,和汪先生一起举办跨学科讲座,是他们二位让我帮忙联系钱理群先生,他们希望邀请他去讲鲁迅。席间他们相谈甚洽,种种缘由,钱先生没有去跨学科讲座,但,汪老师事后告诉我,那就虚位以待,钱先生不讲,也就不请其他人讲了,宁缺。钱老师说了一句话:中国人有多好,中国人有多难。聚会散后,钱老师关心我去哪里,他是否可以便车带我。遗憾那天,我安排了别的事情,错过了和钱老师同车共载多走一程的机会。汪老师李老师一年不定期生活在北京、大连、杭州或者国外。杭州生活的细腻,赵宋王朝留下的文化生活遗韵,恐怕,更令他们感到得心。李老师好几次也对我说,一定要请我去湖畔居喝茶。那一次,果然去了。李老师把面对湖景的最好的位置让我坐,说她和丁丁总是容易去那里。汪老师则考我对茶的感觉,当我说出茶味的几重香来,他说我是心静之人,未被污染。当他们在杭州的时候,也会定期去上海看望王元化先生。那种传承的仪式,在他们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是一个棉质的人。汪老师李老师夫妇,是那种丝绸般人。他们十年来,一直待我如丝,其精微让我感动。不只是私人的感动,还是一种文化上的领悟,知道汪丁丁老师,在著述思想教育实践里,试图造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对他的跨学科教育的感动深入骨髓,他试图通过情感、理性、思想的路径,为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找回高贵优雅的灵魂。但有时候,汪老师与李老师,也会把我当一面鼓。但他们从不用重锤,即使我不够响,也给我足够的时间领悟。有一两次,也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我约了不适当的人和他们见面。我明显感到汪老师的疲倦。当李老师在超市购物的时候,我站在汪老师身边一起等待她,汪老师就会告诉我,如何远离那些说套话的人。有时候,我状态不好,汪老师,就会以一种君临的气魄,给我最大的支持。我至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回忆起来,好几次,他们都是以锦上添花的姿态,给了我雪中送炭的支持。其实关于李老师,我有更多的话要说,但这会违背她安静的意愿,她给我的更多切身心的情谊,我暂时只有独享了。我有时候也惊异,他们是用什么样的魔法,润物细无声,让理想价值潜入了我的生命。让我越来越喜欢自己。而我,只是他们塑造过的很多学生中的一个。有时候,我会想起研究生宿舍室友那句追问:你,何德何能,这个世界如此爱你?这,恐怕就是我理解的人文。人文,是世间至高无上的慈善,它就像水一样流向低处。也许,正因为,我,何德何能,才承受了巨大的人文的恩情。当初,我从北大毕业,我拿到了北大的文凭。但这十年来,跟随汪丁丁李维莲夫妇,修身修心修灵,让我逐渐成为我自己。北大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地方,让我能够转益多师。在我只能持校友卡的时代,继续追随汪丁丁夫妇,由他们来帮助继续塑造我的人生,包括我的心性、情感哲学、知识结构、思维方式、美学趣味、对生命价值的内在判断、对健康的观念,甚至举手投足,比如说话语速的快慢、对孩子讲话的语气最终,让我成为自己。就像他们让很多的人,幸运地成为自己一样。精深陈平原:给学术盖钢印的人作者:艾伞伞想起陈平原,容易想起奇特的一生中,那位时间的主人公柳比歇夫,那位把时间和精力的能量激发到了极致,累积出来大石块一样坚实的学术贡献的学者。作者格拉宁声称,他是研究了很多科学家原型并搜集了很多材料,才写出来这位文献散文中并不虚假的主人公。在我看来,至少,陈平原可以是格拉宁错失的原型之一。或者因为错失了这样的原型,奇特的一生才少了人文的诗意,与人间情怀的温润,但花岗石块垒的坚硬和体积,却没有错失。 无论是当年王瑶先生提醒他“才华”不要“横溢”,还是人们异口同声各有其意送给他一个关键词“聪明”,但是,深切些了解他,才知道,陈平原的“苦功夫”和“聪明劲”是那样的相得益彰。即使,这也是所有一流学者的普遍样式,但,在他,似乎在这两个方向上都更加极端些,甚至接近物极必反的状态了。 苦心孤诣之学问 在很多人看来,他的人生已经很圆融,仿佛“高原”上的“平原”。但仍会有人一厢情愿去悲悯他,认为他在有些地方,有所抱残守缺,有所顾此失彼,有所山高而峡深,正是因为,他毕生之志,也许就在铸造一枚学术的钢印,即使在这个物欲澎湃神志落寞的时代,他依然要重重地清晰地盖下去,除非未来的学术史,我们整个时代缺页,否则,他的痕迹不能被尘埃掩住,就像除非他自愿,他生命中不会有那么多无情的留白,那么多“压在纸背的心情”。 在北大中文系,有一句话:钱理群说不好,就是真不好,陈平原说好,就是真好。在40岁前夕出版的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中,他引述章太炎赞赏周秦诸子“承受师法,各为独立,无援引攀附之事”,批评后世学人喜宽容,矜达观,“其病多在汗漫”。这里面,有他追求的学术和人格的平等。如果只是误以为严厉,算是辜负了他的用心和真心。他说:“高者讲宽容是一种姿态,基于居高临下、大人不与小人计较的优越感,而并非真正的平等意识与对话的愿望。而低者则只能被宽容。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学术上,权力支配无所不在,弱者(低者)本就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再讲宽容,恐怕连微弱的声音都不存在。弱者靠宽容口号无法改变被支配的地位,这也是政治上的反对党和学术上的在野派常取激进态度的原因。不平则鸣,而平与不平的感觉取决于个人的处境与心境,这就难怪获得真正的宽容的心态并不容易。” 曾有一位有资格那样说的人说,陈平原,是拉到世界面前,不给中国学术丢脸的人。说这话的不是他的朋友,这是强者对强者挑剔后的认可。曾有一次,因为一个深度的访谈,陈平原忽然哽咽,但马上绝弦,不再续音,转移话题。认识他近二十年,这奇特的几秒钟,仿佛天河顿开的宇宙异象,如梦幻一般幸而未被错过。这种孤独深邃的自持背后,是什么样的创伤体验和决绝心志?在他有些照片的表情背后,隐藏着这样的蛛丝马迹。 莱蒙托夫笔下渴望大海的水手,鲁迅笔下走向坟场的过客。这是他在著述中提到的。苏曼殊小说中,圆寂的高僧,灰色袈裟下露出绛纱的一角,“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弘一法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悲欣交集”这样的句子,却莫名其妙叠加在对他的感受中。 从某段岁月开始,他便在人生里坚壁清野,在学术上孤军深入,开疆土固堡垒,双线突进。阳刚的学术,阴柔的人生。侠客之学术,文人之性情。当他从中大来到北大,当他跨过黄河,未改清淡饮食口味的他,喜欢甜食的他,却没有更多南人生活的缠绵,学术生涯的枕戈待旦,阶段突围的金戈铁马,他的资格,足够养尊处优,人中所见,总是风尘仆仆。 选择之后,自坚门户,自圆其说。他说:“在撰史的同时,自觉反思其理论框架和操作规则,是我的一贯思路。说得狂妄一点,希望在完成一个课题时,能顺便提供一个可以重复操作的研究模式,说着说发凡起例,以待来者。” 从不发奇崛之论,在自己的地盘纵横捭阖,在他人的雷池前不越半步。比如,他说:“同是读书,名士与经师风格迥异。前者讲情趣重意气,潇洒脱俗,不求甚解,但取适意;后者讲功效重学力,严谨扎实,如履薄冰,唯恐厚诬古人。” 该说的话也不一定说,没体会的话从不乱说。有体会不该说的话,有时候也冲口而出。 他思考人文学者的现代命运。不摆“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架子,甩掉皇帝的新衣,认为学者也只一种职业,需遵从职业操守。有自知之明但不妄自菲薄。“将治学作为体现某种精神价值的人生选择”“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他说,乐道而非安贫,学者有权力计算学术成本,并据此设计学术路向。他有专业,但不限于专业。保证自己学术大本营御林军充足,江山固若金汤,也侧重从当代现实中获得灵感,捕捉课题,注重当代意识与人间情怀。他敏感于社会效果和时尚的压力,体察在朝在野局里局外,感觉和思维不一样,体贴不同个人的处境与心境。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他还会认真打击考到北大中文系的硕士博士,中文系不是为解决户口的,也不是培养作家的。他也有过文学梦。他说“好的文学史著作中照样蕴含着一代学人的文学思考并非只是为了增强文学史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的诱惑力,而是其中确实蕴含着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文学理想和学术追求。” 在他不只等身的著作中,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不是他的学术代表作,却是其生命里程碑式的著作。在这本书的小引中,他说“没有遭遇真正的爱情、没有直接面对死亡,都算不上成熟”。1989年王瑶先生去世,1991年他的父亲去世。这本书,就在成熟的门槛边写就出版。“找到一个有一定挑战性但又不是不可逾越的高度,我以为是成熟学者必备的素质。”那么,生命的成熟,是什么呢,是不卑不亢?是自知之明?是谨慎自守?是当仁不让? “学者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因人因世而异,没有绝对的评价标准,关键在有感而发。没有社会与人生作为学术思考的背景,其学必不大。学术上之大器,必兼有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忧生与诗人之忧世(人间词话),而不只是精采的技术表演。因忧生忧世而治学,不同于借学术谈政治或者谋羔雁,这一点我想不难分清。现代学术日趋精细,操作性越来越强,只希望学者不要完全舍弃忧生忧世的学术背景,以及贯串在整个研究过程中的人文关怀。”他的这段自白,也许是理解他学术人生的切口。蓦然回首之人生 “中国古代读书人讲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将立言放在最后考虑,并非矫情每个时代的第一流人才,不到政治(仕途)上没有发展余地,不会甘心屈居冷清的书斋。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章太炎、梁启超、黄侃、陈垣、熊十力等人,都曾是激进的革命党人,只是到了感觉世事无可为,抑或自度不能与时俗谐时,方才步入书斋专一学术。没有政治上之不可为,也就没有学术上之大进取;就好像没有西风凋碧树,也就不必要独上高楼一样。照王国维本人的理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洒落;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则是悲壮(人间词话)。之所以悲壮,除了凋碧树造成的苍凉感外,更在于独上高楼之抵抗寂寞极目远眺带来的刚毅与旷达。” “望尽天涯路,既包括黄庭坚所说的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的求学门径;也包括顾炎武所说的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而后为之的著述策略。可在我看来,学者登高远望之所以产生悲壮感,还在于明白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比政治更久远;不屑于曲学阿世,也就不可能得当权者(如今还得添上作为衣食父母的读者大众)的欢心。” 这是陈老师对王国维所论学术人生三境界的体察。 1995年4月24日凌晨,在蔚秀园,刚过40岁的他写完了学者的人间情怀自序,文章结束在“对于关键时刻帮助我摆脱惶惑的朋友深表谢意”。 我初读这段文字时,距离40岁还有12年。那个时候,我坐在他的课堂里,偶尔还对他有过什么惶惑感到好奇。当一纪的时间过去,岁星绕完地球一周,我也到了不惑之年,追上了他当时的年龄,我深深意会到对于帮助自己“摆脱惶惑”的人,为什么要“深表谢意”。我也明白了什么东西一文不值又价值连城。 读陈老师的文章,不像读钱理群先生,钱老师固然激情洋溢,但始终是蔼然长者,是父辈。读陈老师的文章,一派少年气时,出手也老辣,即使是老师,十几年过去,再温习旧文,阅读老师在年轻于自己当下年龄的岁月里的文字,彼此的生命突然就短兵相接。在平行的现实世界里,他还是望之俨然的老师;但在旧作的相对论时空里,他成了即之也温的一个同龄人,有了心照不宣的生命平等感,仿佛大家从同一个地方先后旅行归来,总有相似的见闻。 想起他更多的生命细节,仿佛清晨醒来,看见大地银装素裹,有一种寒冽的敬慕。 我见过他100天时候的照片。见过他母亲照片上年轻时候的美丽。见过他在三兄弟合影中,看不出是兄长的样子,那样瘦瘦的。 他走遍了世界。但是,去机场,总是还习惯早到。他性子急,有时候会让他失去一贯的温和与风度。他会做清蒸平鱼,在鱼的身上划出斜纹来以便入味。他吃八宝粥,一碗咸一碗甜交替吃。请他从香港帮忙买一本书,他说他在飞机上看完了,这书很一般。送他新年礼物,是一个厚重有特色的笔记本,他说,要小的才好,可以随身携带。 我们毕业那年,他也不过才45岁。在谢师宴上,他说,知道自己口袋里只有一块钱了。又有一次,他说,孙玉石老师他们状态调整得很好。那个时候,我还是处于那种愚蠢的天真状态,应对他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也只是温温含笑。十几年后,正好到了他当时的年岁,天天想做事,但力不从心的感觉,竟让我病倒了。他写信说:据说有时候人的精神和生理会脱节,会有周期性的自我调整。 在40岁前,我想考曹文轩老师的博士。曹老师建议我不要考。我上来了倔劲,打算面壁五年。直到某天和陈老师说起。他从书房的座位上站起来,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不必考博士。那种急切,不是哀其不幸,也不是怒其不争,而是,仿佛要从火里抢出一件东西的那种感觉,让我的倔劲一下子就泄气了。那是一种禅宗式的交流,像中医的针灸去病一样立竿见影。对我人生盛年最宝贵的五年,甚至十年,甚至后半生,他帮助我做了明智的抉择。我回家后,收到他的邮件,送给我八个字:珍惜生命,敬畏字纸。后来,我请书家帮我写出来,框起来,放在我的书房里。 就像当年台湾的杨牧,说他有诗歌和散文两片琼瓦一样,陈老师也有学术和随笔两片琼瓦。我读他的书,和那些有志于学问的读者不一样,我常常是在他的学术书里读其人生,在其随笔里面读其学术。帕慕克讲他的小说,有理想读者和天真感伤的读者,红楼梦里有晴雯撕扇子。姑且就这样自圆其说吧。这种夹缠自有我的收获。我会从其早年对许地山、苏曼殊的关注,从其对历代学人、中外文学或学术的臧否,从其对武侠和小说类型的研究,感知到他对学术的宗教情怀和武林高手般成就一个高旷的学术江湖的理想。而他的人间随笔,那无尽的生命感知力的显隐,恰好正像银幕一样投射的是他的学术生命的胶片。 他的双肩包里会背着重重的文献参考书,游都江堰和三星堆。在川西平原上,在浓浓的盆地云翳下,天空是那样低矮,他一个人远离大家,在阡陌上散步沉思,显得那么孤独。又坐在水车边的鹅卵石堆里,独自戏水,显得那么自在。与他日常的随和、亲近、周全判若两人。那又是短暂泄露的私密生命状态,被天地窥见了。在澳洲,我听朋友讲,他们的两个儿子,是如何地喜欢他,小儿子还黏着他要他抱。我见过他在成都抱一个女婴的样子,那个孩子在他怀里是那样安宁。就像,他在澳洲和考拉的一张合影一样让人感动:那灰色的小小的灵性动物,舒适地爬在他的身上,几乎睡着了。 他的书法,一个“好”字,是右边的“子”包围着左边的“女”,这样一种阳刚阴柔的“好”格局。对他来说,学术为“子”,生活为“女”,就是这样一个“好”法。 如果学术是一个教宗,他是其中的天主教徒,或者是小乘的佛徒。他受戒持戒守戒。苦心孤诣之学问,蓦然回首之人生。那灯火阑珊,不是红尘火热在后半夜的退却,而是青灯古佛之灯火。如果把他的几十本著作,读将近十遍,像一个门外汉超级粉丝一样去读,就读出这样的味道来,就看见灯火阑珊处,这样一位让人感伤的当代学人,这样一位给学术盖钢印的寂寞史学家。情怀钱理群:那个讲鲁迅的人作者:邵燕君我并不是钱老师的嫡传弟子,像我这样的人,在北大内外有一批又一批,一群又一群,只是受影响程度不同而已。记得80年代末,一位师兄就说过,钱老师是北大中文系几级学生共同的精神导师。后来,孔庆东师兄(钱老师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将一篇写钱老师的文章命名为老钱的灯,我觉得其实钱老师自己就是那盏灯。这盏灯在80年代虽然明亮但并不特别奇异,这些年来,经过疾风骤雨的吹打和风花雪月的消磨,它变得如异数一般稀有珍贵。这并不是一盏怀旧的灯,也不是一盏虚幻的灯。多年来,它似乎闪耀着恒定的光芒,但其实燃料是常新的。每次从钱老师家长谈出来,我都有相同的感觉:天空特别明朗,太阳或者星群格外灿烂。这种感觉让我欣喜而踏实。于是,在经过一些年的精神流浪和世事沉浮之后,我开始重新接近这盏灯,不仅是为了回顾记忆中的光芒,更为了照亮前方的道路。探寻钱老师的精神历程,也就是追溯他的学术历程。用钱老师自己的话说,文学研究“既是心灵的反映,也是心灵的成长历程”。他的研究实际上是在“读人”,是“体验”“相遇”,“彼此纠成一团,发生灵魂的共振”。从精神偶像鲁迅,到周作人、曹禺,再到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钱老师带着自己的激情和困惑,与现代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思想史上的典型人物碰撞,深入他们灵魂的深处,在体味他们的挣扎困惑的同时,也与他们血肉相合,使自己在这方面的人格充分发展。这种“主体参预”性极强的研究方法在90年代学术转型以后,曾受到一些人的质疑和贬抑,但随着客观化、规范化的“纯学术”体制日益暴露出其机械呆板的弱点时,这种明确把自己“摆进去”的研究的价值重新引起人们的重视。不过对于钱老师来说,学术界怎么评价他的研究并不重要。对他来讲,重要的是燃烧。如果学术研究妨碍他灵魂的燃烧,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所谓的“学者”身份。钱老师的精神探寻和精神成长旅程不是孤独进行的,而是始终与他的学生、朋友和读者们在一起。他研究对象的转移,也与中国社会的转型和时代精神的变迁有着深切的内在关联,这为我们走进钱老师的心灵提供了切实的路径。对于他的追随者而言,每当社会观念发生重大转折时,总会想听听钱老师怎么说。其实他那里也未必有现成的答案,有时有的只是深深的焦虑和困惑。但即使只有焦虑和困惑,也能让人感到一种心灵的牵引。钱老师的研究起点是鲁迅,鲁迅也是他整个学术生涯和人生的核心支点。在北大,如果你问钱理群是谁,可能得到的一个最简洁的答复就是“那个讲鲁迅的”。从1985年独立走向讲台给81级的学生讲鲁迅,到2002年正式退休,他在北大连续给二十二届的学生讲了17年的鲁迅,其中还不包括给研究生开设的鲁迅、周作人研究的专题课。正是通过讲鲁迅,钱老师对北大80年代以后入学的相当一批学生基本人生观的奠定产生了重要影响。退休之后,他又到中学去讲鲁迅,在母校南京师大附中开设选修课,为中学生编选读本,希望鲁迅思想作为现代文化中最有原创性的代表,与论语庄子唐诗红楼梦一起,作为哺育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基本经典之一。我第一次见到钱老师也慕名去听他讲鲁迅。那是1986年,我刚刚大一。那时北大到处闪耀着各类学术明星,学生们,尤其是大一的学生们,经常到处赶场去“追星”。我想我当时肯定不是奔着鲁迅去的,而是去听钱理群。直到后来检索钱老师资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那时钱老师其实刚刚登上讲台一年多,但在我这个大一新生心目中已是赫赫有名。教室照例被挤得水泄不通,连窗户上都“挂”着人。讲演快开始时,通道的人群中闪出一条缝,有人说:“钱理群来了。”我朝教室门口望过去,只见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地挤进来,脑袋硕大,头顶半秃,衣服好像也蒙着一层再也洗不出来的土灰色。老实说,这个形象和我想象中的“青年学者钱理群”差距太远了(此时钱老师应该已经是47岁,他是39岁才读的硕士研究生,自嘲为“老童生”,因为“出道”晚,到50多岁时还被称为“青年学者”,这也是这一代人令人心酸的笑话)。不过,当讲演开始后,我立刻像许多人一样被征服。关于钱老师讲课的魅力,已经有无数人描述过了,在此我只想说一句:名不虚传。钱老师有话剧演员的天赋,他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即使不用麦克风,声音也可以灌满一个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钱老师的讲课也极具表演性,我曾在一篇写钱老师的小文章是真名士自风流(北京大学校刊1988年4月11日)里描述过他上课时的形象:手舞足蹈,头上冒着蒸气。这情景简直像一幅漫画,很多年以后,一些看过的朋友还会提起。当然,真正打动听众的是心灵深处的震撼和交融。那不是一个优秀演员的投入性表演,而是一个激情燃烧者的自我呈现。听钱老师讲课不是如沐春风,而是如浴圣火。他的声音里确实有一种魔力,能对人产生“催眠效果”。每次听完他的课,我都有种感觉,好像从剧场里走出来。但我并不觉得他营造的精神世界不真实,而是觉得现实的世界太涣散了。钱老师的书不如他的课,这是很多人说过,也被他自己承认的。我的感觉是,如果说钱老师讲课像一幕活生生的话剧,那他的书则有点像剧本。钱老师后来的著述里故意采用了一种演讲体,追求一种明白晓畅、酣畅淋漓的传达效果,倒也自成一格。上钱老师课时,我曾经产生一个念头:书面传播钱老师思想的最好方式就是录音整理。几年前,三联书店的编辑郑勇先生策划出版了一套“三联讲坛”丛书,就是精选一批有特色的课,“以课程录音为底本,整理成书时秉持实录精神不避口语色彩,保留即兴发挥的成分,力求原汁原味的现场氛围”。听说,郑先生也是毕业于北大的学生,我猜想他的这个想法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是上课时冒出来的。这套书选的钱老师的课是“与鲁迅相遇”,这也是他在北大最后一次讲鲁迅。在封底的介绍文字中,编者深情地写道:“隐约回荡在这纸面和文字间的钱理群的苍老和暗哑的声音,在春日阳光漫漫的课堂中,把不再是神话人物和历史雕像的鲁迅与年轻学子们维系在一起。时在2001年,钱理群天鹅的绝唱。”我留校任教以后,每次给大一新生上大学语文课,上到鲁迅时,我都会给学生们讲钱老师和他的鲁迅课,向他们介绍这本书,念这段文字。然后告诉他们,以后若有机会亲耳听钱老师讲座,无论是在北大还是在校外,千万不要错过。钱老师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80年代作为“青年学者”的他对鲁迅研究的成果在学术界是具有突破性的,由此还曾引来不小的争议。不过,他提出的核心概念却是“历史中间物”,这既是他对鲁迅的一个发现,也是他对自己局限性的一个发现:他发现自己研究鲁迅是“先天不足”的,这种“先天不足”不仅是知识结构上的(比如在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以及鲁迅精研的佛教理论),更是精神结构和生命体验上的,即像他这样在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与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开创者之间的精神隔膜。在第一本学术专著心灵的探寻的后记中,钱老师沉痛而又毫不遮掩地指出:“可以说,这是开放的一代与封闭的一代之间的隔膜,是具有怀疑主义的否定精神的一代与在形而上学独断论、绝对主义的时代文化气氛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之间的隔膜。研究了几十年的鲁迅,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在一些基本方面(当然不是全部)与鲁迅是隔膜的,这自会引起一种难言的、挖心掏肺的痛苦。”这是由于清醒而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钱老师更加自觉地接受了“历史中间物”的角色及其使命。其实,每一代人都是“历史中间物”,只是,命运似乎对他们这一代人特别的残酷,他们肩负的历史债务也格外沉重。这种概念的接受也使他对自己研究方式和研究价值的独特性有了进一步的确认,“我应该把我们这一代人对鲁迅的认识写出来,在鲁迅研究中尽到中间物的历史责任”。在后来的周作人研究中,他又提出“有缺憾的价值”的观念,即表明“在80年代中国,曾经有过一个有着如此这般经历的钱某人,对于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周作人,有着如此这般的观察与理解而已。自然,由此也就获得了某种别人不能替代的价值有缺憾的价值”(有缺憾的价值关于我的周作人研究,压在心上的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可以看出,钱老师在对自己研究局限的充足自省的同时也有着充足的自信。以“历史中间物”自命,钱老师总是以“进化论者”般的乐观态度认为,真正能与鲁迅精神相通的是未来的“先进青年”。因为他们与鲁迅一样,同处于一个大开放、大变革、大转折的时代,他们能够更科学地看待鲁迅,而不是像自己这样把鲁迅当作崇拜对象。“在鲁迅面前,他们是平等的、独立的,却因此而更真正接近了鲁迅。在他们中间,将会产生出远比我们这一代更有出息的鲁迅研究工作者,会有比我们更加深刻的认识与发现。” (心灵的探寻后记)基于这样的“进化论观念”,钱老师在心灵的探寻的扉页上写道,“谨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与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朋友”。还有这样一段题词:“向青年学生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是我做了几十年的梦。现在使命已经完成,我应当自动隐去。但仍期待于后来者鲁迅的真正知音必将在中国当代青年中产生。”在书中,他引用了大量的学生作业,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当时,与钱老师一起提出“历史中间物”这一概念还有正在社科院攻读博士学位的汪晖。虽然此时钱老师已经是北大副教授、著名学者了,汪晖的身份还是学生,但无论课上还是课下,钱老师在谈到他们“这一派”鲁迅研究时,总说“汪晖是代表”。记得当时我为了写钱老师的小文章还曾特地采访过汪晖先生,提到此事,他既感动又感慨。在生活中,我觉得“历史中间物”的意识在钱老师身上最大的体现是他的牺牲精神。中文系很多学生都知道,钱老师是最好说话的老师。他的门可以随便敲,他的书可以随便借。1988年北大90周年校庆时候,钱老师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那间小屋(收入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文中写道,学校可能给他分房子了,他终于可以搬离筒子楼中的那间“斗室”。一位大二的学生却说:“老师要是永远拥有这间小屋该多好!”钱老师说我理解他的心情,“这间屋对他来说,意味着:可以随时闯门而入,在书堆里乱翻,然后坐下来高谈阔论,即使神聊到半夜二三点钟,也不会有人干涉”每次看到这段文字,我都感到特别亲切。我第一次敲开钱老师的门也是在大二的时候,那时,钱老师开始给我们上现代文学基础课。为了有机会进一步接触这位我们崇拜的老师,我和我的同学潘岳特意到校刊讨来一个差使,写一篇钱老师的专访。我们在书包里装好录音机,在没有任何预约的情况下(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法预约),径直去敲门。我忘记了当时是因为紧张还是怕遭拒绝,反正进门后我们没提采访的事,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是他的学生,想找他聊聊。钱老师很自然地接待了我们,和我们畅谈了两个多小时,其间他没有发现我们悄悄打开录音机,悄悄换磁带。直到最后告辞时说明来意,他才知道原来是采访。于是我们知道,敲钱老师的门是不需要借口的。我本科毕业论文做的是周作人,钱老师是指导老师。指导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借书。那时周作人的书还不好买,其实,即使好买我也不会买,因为贵,向老师借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记得钱老师翻箱倒柜地给我找书,其中包括他最新的研究成果周作人传,当时还没有出版,钱老师给我的是出版社发来的校对稿。很多年后,我有一次和朋友赵婕偶然谈起钱老师。她说,她的硕士论文做的是周作人,去向钱老师请教,结果钱老师翻箱倒柜地给她找书。谈到如此相似的一幕,我们感慨颇深。我不知道钱老师这辈子给多少学生翻箱倒柜地找过书,那些书有多少不翼而飞了。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寄望于我们出更好的研究成果吗?如果是那样,就太让我们感到惭愧了。我想钱老师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钱老师对学生的爱就像父母对孩子,他自己没有孩子,对学生确实有这样的移情,而我们也多少有点欺负他。那时我们都正值青春年少,并不懂得体贴他人。我们破门而入,聊至深夜,是因为自己心中有焦灼、有困惑,从来不想老师是否有时间,是否疲乏?那些对于他很珍贵的资料我们借来后,其实也并不特别珍惜。那部周作人传的校对稿我看完后就闲置在床头良久,直到钱老师催要才还回,已经多处折损,幸好页码还齐。在和钱老师交往的近二十年中,我不记得自己为他做过什么,每次都是索取,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事务上的。我知道我不是他最亲密的学生,也不是他最器重的学生,我只是那个此时此刻对他有需要的学生。但我相信,只要钱老师能做到,他一定不会拒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钱老师的牺牲精神、奉献精神并不仅仅是“历史中间物”的意识,而是有一种“爱无等差”的宗教情怀。让我感受最深的是,钱老师多年来一直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给全国各地的普通读者写回信。这件事我一直知道,但当自己也面临一件类似事情的时候才特别有所触动。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子邮件,是一个外地的学生写的,说读到我的一篇写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文章,他自己正要写关于这篇小说的毕业论文,希望能获得指导,等等。这是一篇我写得很认真也很动感情的文章,里边谈到了“底层关怀”的问题。这位学生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写这封信,他自己也正是一位需要关怀的人。但是我想,如果我给他回信,一定会有更多的麻烦,他并不是北大的学生,而且,从文笔来看也未必有什么学术前途,况且我也实在是太忙。于是,我没有给他回信,但是,这件事却挥之不去。我总是在想,像这样的信,也许钱老师每天都会接到,我忙,钱老师不忙吗?我是有沉重的学术压力,但钱老师是在和生命赛跑。他为什么能做到多少年来坚持给读者回信?在我仔细的追问下,钱老师谈了他写回信的具体情形。他说他接到的读者来信百分之八十都是会回的,有的回得比较晚,甚至可能隔一年才回,但基本会回。这些信回了以后,大部分人都不会再来信了,但也有人会不断写来。对于这些来信,他不是每信必回,有时是来几封回一封,可能也回得比较短,但会把这种方式告诉对方,并且说你的信我都看了。至于为什么能坚持这么做,钱老师说了这样几个原因。首先,他自己曾在贵州下放了18年,对身处底层人的心情有切身体会。他说,那时他也想给某位著名学者写信,但心理上很自卑,写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寄出去。“对你来说回封信只是十几分钟的事,对人家来说可能意义很大。”并且,收获也是双方的。且不说在交流中可以结识同道,而且在危难的处境中,也正是大量来自远方陌生人的来信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如2000年是他处境最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他与读者通信最多,达200多封)。其次,他认为,作为教师首先应该是一个倾听者。年轻人需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因为这个社会普遍缺乏爱。他曾接到一个女孩子的信说她想自杀,他立刻回信说千万别自杀,虽然他帮不了什么具体的忙,但想让她知道有一个老人可以听她倾诉。钱老师明确说,在这方面他接受了基督教的精神,对生命价值的珍视最后要落实到具体的生命,能帮一个算一个。钱老师的说法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的一篇文章:现在有一个人快要冻死了,现在是脱下棉袄给他穿,还是坐到菩提树下思考普渡众生。鲁迅讽刺地说,我立刻选择坐到菩提树下。喜作概念性的思考而缺乏实际性的行动,这大概是知识分子的通病。钱老师的做法是脱下自己的衣服去救一个具体的人。尽管对钱老师的精神非常感佩,我最后还是没有给那个学生回信。我想,我不是没有“底层关怀”,但我的“底层关怀”基本是在观念层面的,缺乏那种感同身受的痛。于是,在真正需要付出的时候就会吝啬。而且,我的境界也确实没有到达那一步,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是爱有等差的。而钱老师,已相当程度上到达了爱无等差的境界。我以为,这是佛的境界。虽然钱老师自己说是受了基督教精神的影响,但我总觉得钱老师身上带有几分佛光。钱老师真是越老越有佛相,他那笑容满面大度宽容的样子,实在像一尊弥勒佛。德功温儒敏:“守正创新”的学院派实干家作者:宋念如在他从北大退休后,65岁生日那天,思旭、凤珠、阿忆、孔庆东等83级的北大本科生,到他家里给他庆祝。晚餐桌上,他说:“一下子到了65岁,做了些什么?都快一生了。我出过不少书,做过不少事,但最让我自豪的是当过83级的班主任。我是小地方来的,基督教家庭出身。祖父是牧师。外祖父也是牧师,在广东偏远的比利时教堂当了一辈子牧师。文革时候,外祖父去世,当地人用当地的风俗,光着脚去给他送葬。我的智力一般,中上而已,没有孔庆东厉害。因为一些机缘,一些条件,仗着北大,做了一些事情。所以,现在说做一些事情,回报社会,不是大话。现在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精力用来做基础教育的事情。”一个甲子的人生,不知行过多少大德,做过多少大事,写过多少大书,凡是了解他的人,熟悉他的人,受过他大恩的人,不知谁听到他说过大话。在他66岁生日,他从教30多年培育的几十位博士硕士,悄悄筹备了一个季节,从四面八方赶回北京,在那一年第一个最圆的月亮下,给他一个惊喜。温门弟子何其幸运,在正月所有的大节过完之后了,还有一个最圆满的恩情节日,就是温师正月十六的生日。在那天,一位90多岁老书法家也特致生日贺词:温良风范,儒雅人生,敏行天下。温良风范他像大地一样,只是哺育,他像天空一样,只是垂降,乾坤之德何须言焉。但,草木要说话,花果要歌唱。“如何渡过那急湍,有时我碰到水流,心悸得忘了自己。生命中有许多不易跨越的急湍吗?可有一根楠木横倒的独木桥吗?可有个扶持的人吗?”从花莲山地出发的杨牧仿佛也是在替我扣问命运。在北大遇到我的恩师,命运的回答是让我一生都要感恩。是的。要么留在此岸。要么淹死在湍流中。是温老师,帮我渡过那急湍1993年春天,我在名作欣赏上看到了温儒敏先生评论沈从文沫沫集的一篇文章,竟然有如见亲故的感觉。一位温良儒雅,悲悯方正,但又似乎心性飘逸的形象也从字纸背后浮现出来(多年后,他把这篇文章收进文学课堂,送我书时,还说,也算留下了一个纪念)。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交待了我的出身是师范专科,为考北大的研究生,已经复习了一年。就像同门很多兄弟姐妹们回忆的那样,我也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的字迹,阔大古朴,像截断的铁钩构架而成。他寄来一份北大校报,告诉我,北大没有门户之见。还有一个橘黄色的即时贴,上面写着他家的电话号码。我给他回了信。这次是等到第二年才收到他的回信。原来他去韩国讲学去了。我感念的是,在积攒了一整年要回的书信中,他知道他的回信对我的意义。1995年春节前,我第一次上考场。从考场出来,知道考试是什么了,信心大增。我对朋友说,明年我一定能考上了,不过我要去北京考,北京考场有暖气。一个周六傍晚,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车。身上揣着我那一帮穷朋友十块八块凑给我的路费。火车穿越大巴山呼啸北上。我感念山居岁月,想起杨牧的话:“生的欲望不只是活下去的欲望有时我深夜不眠是我内心中升起了一种热力,一种波浪不停地汹涌。我要捉住时间,不愿让时间支配我。几年来我的心悸是对时间的心悸。”我是第一次到北京。在此地,我认识的人不超过三个。我租住在清华大学北门。开始了每天14个小时的学习。我到北大校园书店买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所有老师的所有在卖的著作。我又在清华大学图书馆混进混出,搜罗中文系相关专业教授的所有著作。到北京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原单位同事转给我的信。其中一封是温老师写给我的,他告诉我不仅要埋头努力,还有注意学习方式。随信是他送我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这本大书,不知成为了多少学子的文学史基础课本。这是我的专业教科书,我一直买不到,托当时在南京的朋友从图书馆借给我,我再复印装订成十几册,字迹模糊不清,好费眼睛。我走到了镜春园82号。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去敲门。我退出来,沿着未名湖转了一圈又一圈,太阳已经偏西,都快四点了,我才再次走进那个有很多南竹和花草的小院子。他看了我的读书笔记,表扬我之后,就安排我去听本科生的专业基础课。他给上课的吴晓东老师打电话,又给我找了好多书。他说,你和你爱人现在都没有工作了,少花钱去买书。从初次见面开始,更多恩情的画面,都将定格在我未来的记忆中。从脑子里冒出来画面之一,是镜春园82号,他家厨房的餐桌。我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在那里坐着就餐了。有段时间,似乎连续不断在那里吃晚餐。仿佛那是母亲的家。那些好吃的似乎有五六个盘子。三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忽然,我注意到,他和师母已放下了筷子,只是温和地看着我吃。我对师母说,我把这些盘子都吃光吧。师母说,好哇,最好。于是我吃光了那些盘子。然后,晚餐才结束。他去书房,我和师母在厨房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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