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细读

奇妙至极的心绪往往难于言表 谓之妙不可言 而能用 笨拙 的 语言表达出这幽微心绪者 即可谓语言大师 那文章也便是美文 美文拿去理智地阐释 是免不了要短斤少两 伤筋动骨 削足适履 一番的 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私下以为 对于作者用 心 写就的作品 阐释者一方面应无读之以 眼 而读之以 心 尽 力避免戴着三层手套给病人把脉的诊断荒唐 另一方面应充分发挥 阐释语言的 负载力 尽可能准确无误地把自己的感悟传达给读 者 避免信息传输过程中的 无意义损耗 这两个方面都是很难 做到的 资质陋劣的我也许既没有破疑案解密码的能力 也没有把 案底密码叙述条理清楚的能力 但我不能不去做 因为只有把我自 己对 长恨歌 的理解全盘 交代 出来 读者才可能比较充分地 理解我在前面所做的理论概括 也就是说 这一章的写作目的之一 就是对前面的理论概括做进一步的补充说明 我没有选择注释 因为一般的注释通常仅限于注解词语的字 词 典意义 注释者很难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感悟表达出来 我没有选 择一般的赏析 因为赏析过程中要说的话有些已经在前面说过 而 且对于较长篇幅的作品来说 赏析往往 也不得不 采用浮光掠影 式的笼统阐发 我选择了串解 因为串解一方面可以逐字逐词逐句 去 光顾 阐释容易做到细致无遗 另一方面可以 走西家 串 东家 阐释容易做到随心所欲 容易做到有言无隐 我不在乎可 能有人说我方便与偷懒兼取 也不在乎可能有人说我不成规矩与漫 无边际 反正我想说的话都在这里说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汉皇 有人解为汉武帝 以为此诗作于唐玄宗五世孙宪宗时 故用避讳之笔 以汉武帝影射 唐玄宗 其实不然 凡读 长恨歌 者 无人不晓写的是唐玄宗和 杨贵妃的故事 完全无避讳之必要 实际上 此乃因为汉帝国国势 强盛 威震遐迩 而李唐王朝 亦强盛似汉 加之汉唐两帝国均为 汉族政权 故唐人于诗文中每每以汉喻唐 色 作女色 女人解 思倾国 意为思念绝色之美人 李延年向汉武帝引荐李夫人时曾 有歌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1 此处 倾国 即作褒义 绝 美之人 解 然中国自古即有 美色祸水 之观念 故 重色思倾 国 又让人联想到为漂亮女人连国家也不顾之义 本文在论述 长 恨歌 主题与艺术时 曾提及前半部分存在着 双声效果 很多 诗句可作两方面的理解 一方面褒扬李 杨的爱情 另一方面谴责 李 杨的贪爱怠政 这种 双声效果 的存在 是因为李 杨的爱 情本身即存在着双重性 爱情与怠政 白居易比一般浅陋文人成功 与深刻之处 就在于他把李 杨爱情的两重性用精妙的语言准确地 表达了出来 而不使其中的任何一方压倒另一方 御宇多年求不 得 承上启下 写 汉皇重色思倾国 之较为具体的行为 从正 的一面看 这是写李隆基登上皇位 多年 一直苦苦追寻着自己 的意中人 由于标准甚高 至今未得其匹 以是观之 俨然 情种 一个 从反的一面看 作为一国之君的李隆基践阼 多年 本 职工作 不干 一心一意就只为寻求一个艳冠一代的美色 以是观 之 又俨然昏君一名 其实 白居易在此对历史进行了相当大的改 造 李隆基虽不乏昏庸之处 但就其前期作为而言 仍不失为一代 明君 他与杨氏之遇合 不过是开元末年才发生之事 并非 御宇 多年求不得 白氏在其它诗文中曾肯定或赞扬过李隆基前期的政 绩 对此不是不知 而在 长恨歌 中之所以如此写 一方面是为 了突出李隆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 另一方面也是为下文写李隆基与 杨贵妃的贪爱怠政作铺垫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新唐书 玄宗纪 云 开元 二十八年 十月甲子 幸温泉宫 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 号太真 南部新书 辛亦云 杨妃本寿王妃 开元 二 十八年度为 道士入内 原来 杨妃竟是李隆基的儿媳 因为有此 新台之恶 所以李商隐 骊山有感 诗讥之曰 平明每幸长生殿 不从金 舆唯寿王 龙池 诗亦讥之曰 夜半宴归宫漏永 薛王沈醉 寿王醒 白居易隐去杨贵妃出于寿邸 把历史改写成杨玉环以 处子 入后宫 有人以为此乃 为尊者讳 2 其实不然 白居 易并非单纯地批判谴责李 杨的爱情 他要让他们的爱情建立在纯 洁真挚的基础之上 从而体会那一份由爱情毁灭爱情的无可奈何的 感伤 而如果揭示出杨玉环乃李隆基的儿媳这一事实 就足以粉碎 任何有关他们之间存在真淳圣洁的爱情的神话 所谓 初长成 所谓 养在深闺人未识 无非要突出杨氏是一个 窈窕淑女 一个多年苦求 一个 窈窕淑女 真挚纯洁的爱情才有一个好的 开头儿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对于苦求美色多年的李隆基 来说 天生丽质 的杨玉环正其匹也 恰宜 选在君王侧 作 为后妃艳冠宇内 母仪天下 此正白氏 昭君怨 明妃风貌最聘 婷 合在椒房应四星 之意 难自弃 意同 合 李 杨遇 合 天造地设 具有充分的合理性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首先 应注意 一 和 百 之间形成的对比 一 和 六宫 之间形成的对比 杨妃就那么 一笑 竟然产生了 百媚 的效果 足见杨妃的绝顶美艳与万 种风情 一笑 而生 百媚 如果两笑 三笑 那还得了 古 代文学里写美人 所谓 一眼犹叵耐 两眼定伤人 红楼梦 写娇杏窥贾雨村 所谓 偶因一回顾 便为人上人 均写美人之 眼焕发的无限魅力或魔力 与此略同 正因为 一笑 而生 百媚 她一人才能击败 六宫 的无数嫔妃 让她们相形见绌 黯然失 色 从 一 到 百 再到 六宫 数位上的递升夸张地展示了 杨妃魅力的巨大与不可抗拒 刘禹锡 马嵬行 低回转美目 风 日为无辉 亦写杨妃之魅力 而其艺术感染力犹未可比 又 粉黛 隐喻美女 无颜色 指黯然失色 原来美丽的至此不再 美丽 粉黛 与 无颜色 的对立与前后的转变 正是这句诗的 魅力之所在 使 六宫 无数的美女变得不再美丽的原因 正是杨 妃的 回眸一笑 四两拨千斤 以微弱之力改变巨大之力产生的 压倒性优势 显示了武艺的高强 一人而抵 六宫 不但抵 六 宫 而且超过 六宫 李隆基对杨妃魅力之诱惑如何能够抗拒 有人把 百媚 译成 说不出的娇媚 原文 百媚 是有意利用 巨额数字和前面的 一笑 形成对比 增强语言的表现力 而 说 不出的娇媚 则完全变成了定性描述 由定量到定性 劲道远不如 原文了 又有人把 回眸 翻译成 在君王看她时 她给予了回看 从字面上看 也不算错 但翻译过程中的短斤少两又是无可讳言 的事实 这 回眸 其实相当于王实甫 西厢记 第一折里的 临 去秋波那一转 相似于宋玉 登徒子好色赋 里的 于是处子怳 若有望而不来 忽若有来而不见 意密体疏 俯仰异观 含喜微笑 窃视流眄 其中的千娇百媚 风情万种 细味不难知悉 沈约 丽人赋 有 含羞隐媚 一语 媚 表面上看要 隐 因为 含羞 反而使 媚 更彰显了 杨妃的 百媚 不单是因为 一 笑 更因为 回眸 当 回眸 变成了 给予回看 风情万 种也就为等价交换所替代 宋吴曾 能改斋漫录 卷八谓 盖用李 太白应制 清平乐 词云 女伴莫话孤眠 六宫罗绮三千 一笑 皆生百媚 宸游教在谁边 实则本于汉崔骃 七依 太平 御览 卷三八一 人事部 二二美妇人下 闾娵之孕 既丽且 闲 紫唇素齿 雪白玉晖 回眸百万 一笑千金 孔子倾于阿谷 浮屠忘其桑门 彭祖飞而溶集 王乔忽而堕云 但崔骃 李白诗 中只有夸张 没有对比 故艺术感染力不及白氏之诗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春 点明时间 华清 池 指华清宫中之汤池 程大昌 雍录 卷四 温泉说 条云 白居易追咎其事 作歌以为后鉴 世喜传诵 然诗多不得其实也 华清宫者 本太宗温泉宫也 天宝六载 始名华清 而杨妃入宫 以太真得幸 已在三载 则华清未名 而妃已先幸 今曰 春寒 赐浴华清池 始是新承恩泽时 此已误矣 程氏所考良是 但白诗于史有误 而于文无碍也 上句不过点明时 地 事件 无 甚可注意之处 可注意者在 温泉水滑洗凝脂 一句 此句之中心 在一 滑 字 滑 是华清宫水之特征 亦是杨妃皮肤之特征 坐在温泉水中 溅起的水从杨妃的皮肤上滑落 粘都粘不住 或勉 强粘住 也凝缩成晶莹的水珠 这时水滑肤滑齐现 晶莹的水珠与 光洁的皮肤互映 凝脂 一词出自 诗经 卫风 硕人 肤如 凝脂 一语 借用在此 再好不过 一个女子的肌肤要象 凝脂 第一需年轻 第二需丰满 第三要光洁 而历史上的杨妃确实 丰 肉微骨 肌理细腻 赐浴华清之时也正值年轻 故以 凝脂 形容之十分恰当 凝脂 传达给人的感觉 一是白净细嫩 二是 光滑滋润 三是清凉可人 肤如 凝脂 的杨妃浸润于温泉水中 水之热力传递给她 使她具有了融融乃至溶溶甚至要融化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任何曾浴于温泉的人都曾有过的 而于杨妃当尤 为如是 于是下文乃有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侍儿 指侍奉的宫女 从 温泉里出来 杨妃全身放松 浑身无力 而唯其 无力 才更助 其 娇 美艳无比 而又娇弱如是 自然极易唤起李隆基的爱怜 所以 接着便是 始是新承恩泽时 恩泽 一辞有两意 一指 皇帝临幸 二指皇帝临幸的具体行为 即云雨欢会 写云雨欢会 不带色情 而以含蓄丽辞状之 是白氏高明处 后世指责白氏用语 淫靡 非是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云鬓 写鬓发的颜色与形 状 虽然 云鬓 和其后的 花颜 勉强可译为 如云之鬓 和 如花之颜 但原文两个名词并列而不加任何理性解说的构词带 给读者的丰富感受却大大减少了 花颜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 花 靥 唐时女性在面颊两旁用丹青 朱红等点出各种形状 或月形 或钱形 有的则用金箔 翠玉等粘贴 其上有许多花纹 谓之花靥 金步摇 是一种首饰 在金钗两端有一对翅翼或别的什么形状的 对象 下垂珠玉穗状之串饰 人动则摇 芙蓉 即荷花 据 成 都县志 载 五代时 蜀主孟昶曾以芙蓉花染缯为帐 名芙蓉帐 芙蓉帐 该是极华美 多纹彩的帐子 南朝鲍照 拟行路难 十八首之一云 七彩芙蓉之羽帐 则又可知其起源甚早 且制 作工艺亦不尽同 参以下文 芙蓉如面柳如眉 白居易 上阳人 脸似芙蓉胸似玉 感镜 自从花颜去 秋水无芙蓉 简简吟 色似芙蓉声似玉 等诗 则知此处不单单写帐 而有 以帐上 芙蓉 与帐里 芙蓉 相比映之意 暖 非仅指 芙蓉 帐暖 也有暗喻李 杨爱恋热烈之意 度春宵 之 春 一 方面照应了前文中的 春寒 句 另一方面极言良宵之可贵 苏轼 有云 春宵一刻值千金 更何况李隆基 新得佳人 杨玉环呢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春宵 承上 属修辞上之 顶针格 同时又开启下文 春宵 之可贵 正在其短 而李 杨 鱼水和谐 爱意正浓 尤觉 春宵 之短 李商隐 富平少侯 云 当关不报侵晨客 新得佳人字莫愁 正为此意 而李商隐另一 首 为有 云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 龟婿 辜负香衾事早朝 则反其意而用之 徐陵 乌栖曲 之二 云 绣帐罗帷隐灯烛 一夜千年犹不足 意亦相近 而浅俗淫 艳 不及义山 乐天远甚 快乐者 乐 的时候过得 快 也 时间流逝的迅速 是因为李 杨鱼水相得 另可注意者 此二句不 但写李 杨爱情浓烈 亦含有贪爱怠政之意在 因为圣明君主亲躬 政事 日夜操劳犹恐有失 决不会贪睡而 不早朝 的 而沈溺于 个人情欲之中之君主 无论其情欲是否合理 都终非 圣明天子事 郑畋 马嵬坡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夜专夜 即夜夜由杨妃一 人独占侍寝之机 中国古典诗歌常常省略行为主体 即主语常常隐 藏 此处即其一例 杨妃 承欢侍宴 春从春游夜专夜 因 此她整天 忙 得不得了 没有空闲时间 李 杨形影不离 是因 为爱得浓烈缠绵 要之 李隆基之荒废朝政 是由于沈浸于爱情之 中不能自拔 因此白居易总是把浓烈爱情与荒废朝政融在一起来写 而不偏向其中的任何一方 又 此二句如其它许多诗句一样 概括 了李 杨长时间许多次的具体行动 而这一概括使李 杨爱情的性 质特征更鲜明地凸显出来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李白喜欢用巨额数字助其夸 张 在本诗中白居易则好用巨额数字与小额数字的对比以增强其夸 张的效果 前面的 回眸 一联即其一例 此处则又是一例 一句 之中 用大小迥异的两个数字 形成对立之势 给诗句增添了无限 的表现力 三千 与 一 之间数量上形成对比 两者完全不成 比例 完全不相等和不平衡 好比一个是泰山一个是细壤 而诗句 的真正含义正在于改变两者之间的不对等 改变数量层面上的 三 千 向 一 的压倒性倾斜 使 一 不但等于 三千 更压倒 三千 况且 三千 二字所予人之感受 实在又不仅仅只为科 学意义上之一数字而已 在我国传统观念中 三 原固有多数之 意 凡一二所不能尽之者皆可约之以 三 故 三 字予人之感 受已有众多之意 而 千 字之表多数 则较 三 字更为显明真 切 此 三千 又非一般之 三千 而为 佳丽三千 佳丽 三千 竟不敌杨妃一人 杨妃之魅力或魔力已被夸张至极 回眸 一联采用的是数字递升的夸张 此处采用的则是数字递减的夸张 小数目与大数目改变现实意义之对比关系 而以小数目等于大数目 乃至压倒大数目 原因正在于作为 一身 之杨妃风情万种与李隆 基对她情有独锺 金屋妆成娇侍夜 玉楼宴罢醉和春 金屋 指专为女性所修之 华美房室 汉武故事 云 汉武 帝为胶东王 数岁 长公 主抱置膝上 问曰 儿欲得妇否 曰 欲得 指其女 阿娇好否 笑对曰 好 若得阿娇作妇 当以金屋贮之 玉楼 十洲记 云 昆仑有玉楼十二 此指华贵的宫室 醉和春 指杨妃醉意和着春意 一般人醉酒可笑 而美人醉酒 则妩媚可爱矣 唐诗纪事 卷四十 李正封 条云 唐文宗好 诗 大和中 赏牡丹 上谓程修己曰 今京邑人传牡丹诗 谁为 首出 对曰 中书舍人李正封诗 天香夜染衣 国色朝酣酒 时杨妃侍 上曰 妆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 则正封之诗见矣 李正封 唐文宗以佳人醉酒似牡丹之美艳明甚 又 清洪升 长生殿 第十六出 舞盘 云 俺仔细看她 指杨玉环 引 者注 模样 只这持杯处 有万种风流殢人肠 美人醉酒不但妩 媚而且风流万种矣 此二句写杨妃承玄宗之宠 处金屋 随欢宴 风流独占 是对他们爱情浓烈的描绘 也是对其荒淫逸纵情态的展 示 值得注意 白居易在 长恨歌 前半部分用了许多 春 字 这当然不意味着李 杨一系列的爱情活动只现实地发生在春天 他 只是利用了 春 这一原型意象而已 春天是万物萌动焕发生机的 季节 是人的情欲易于勃发的季节 是人的心灵欣喜开朗的季节 是爱情喜剧的季节 这些特性经历时间演革 积淀在了民族心理无 意识的底层 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一遇到 春 的字眼或有关春天的 景象时 自然而然地就会把相关特性赋予在春天活动的人或发生的 事 细细品味 长恨歌 前半部分 我们就会发现李 杨的爱情被 这春天的背景衬托得更热烈 更浪漫 更赋予生命活力了 也更广 泛 更深刻 更容易引起我们心理上的共鸣了 姊妹弟兄皆列土 可怜光彩生门户 姊妹弟兄 指杨妃一家 列土 本指把土地分封给贵族 此处为受封赏之意 可怜 意 为值得羡慕 史载 杨玉环被册为贵妃后 其父杨玄琰追赠太尉 齐国公 母封凉国夫人 堂兄杨铦任鸿胪卿 杨锜任侍御史 大姐 封韩国夫人 三姐封虢国夫人 八姐封秦国夫人 从堂兄杨钊赐名 国忠 天宝十一载为右丞相 所以说 皆列土 此二句之前 李 隆基对杨玉环之宠爱仅及其一身 而此处则写李隆基 爱屋及乌 导致杨妃 以宠爱庇族属 3 这是李 杨贪爱怠政的延伸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通行本 长恨歌传 载当时 歌谣云 生女勿悲酸 生儿勿喜欢 男不封侯女作妃 看女却为 门上楣 与 史记 外戚世家 褚少孙补 所载歌谣 生男勿喜 生女勿悲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相类似 杨妃之受宠爱 改变了 根深蒂固的传统的重男轻女的观念 可见杨妃受宠在当时社会产生 的影响之巨大 白居易如此写 目的很明确 仍是为了显示李隆基 对杨妃的宠爱至极 表现李 杨爱情的浓烈及产生的不良社会后果 骊宫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骊宫 指骊山上的华清 宫 入青云 夸张华清宫之高 仙乐 指极其美妙的音乐 杜 甫 赠花卿 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骊山上 的华清宫高耸云天 宫中演奏的美妙音乐也仿佛非人间所有 清风 徐来 携音乐四处飘荡 远近尽可听到 此处是写音乐 更是写李 隆基与杨贵妃 因为李隆基和杨贵妃懂音乐 爱音乐 音乐的美妙 与持续隐寓着李 杨爱情的浓烈缠绵与执着 意味着李 杨对爱情 的沈浸 美妙的音乐存在 李 杨的爱情就存在 音乐见证着他们 的爱情 缓歌慢舞凝丝竹 尽日君王看不足 据 旧唐书 杨贵妃传 载 太真姿质丰艳 善歌舞 通音律 此处 缓歌慢舞 之主语即 为杨妃 因为杨妃懂音乐 李隆基宠爱杨妃 故 尽日君王看不足 这里不仅仅写音乐歌舞的美妙 更写李隆基对爱的沈浸 丝 指弦乐器 竹 指管乐器 丝竹并用指多种乐器齐奏 文选 载谢眺 鼓吹曲 凝笳翼高盖 李善注云 徐引声谓之凝 白居易 霓裳羽衣歌 云 翔鸾舞了却收翅 唳鹤曲终长引声 自注云 凡曲将毕 皆声拍促速 唯 霓裳 之末 长引一声 也 缓 慢 凝 相互配合呼应 使 歌 舞 丝竹 在缓慢舒长的节拍之下 渐趋于平稳的静态 到此就要结 束了 这给人带来一种陶醉享受 也给人带来活力消失匮乏的疲惫 歌 舞 音乐的结束 暗示了李 杨长相厮守之爱情生活的终结 也暗示了节奏欢快之叙述的终结 开启了下文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缓歌 一联以其舒缓迟滞 的笔调宣告了上一部分的结束 渔阳 一联则以劲健快捷的语气 做了下一部分的 破题 工作 语言形式的差异暗示了形势的急转 直下 我们仿佛刚听到 处处闻 的风飘仙乐 接着马上就又听到 了 惊破霓裳羽衣曲 的 渔阳鼙鼓 前者是流连迟滞的半静态 后者是石破天惊的大行动 而 霓裳羽衣曲 紧承上面的 缓歌慢 舞 只是被 惊破 这个动词击得面目全非 就全诗看 我以为 在白居易的意识里 安禄山的叛乱只是李 杨爱情悲剧的直接导火 线而已 悲剧的根源则在前半部分处处暗示的贪爱怠政 渔阳 指渔阳郡 天宝元年由河北道的蓟州所改 属平卢 范阳 河北三 镇节度使安禄山管辖 史载安禄山起兵范阳 而此处不称范阳而称 渔阳 或许有采用东汉彭宠据渔阳反叛朝廷之事之意图 同时也与 开头 汉皇 照应 鼙鼓 指古代军中所用的小鼓 即骑鼓 霓裳羽衣曲 原为西凉乐曲 李隆基曾润色之 由清商乐与胡乐 合渗而成 为法曲之一部 破 原为音乐术语 胡震亨 唐音癸 签 卷十五云 破 唐人以曲遍中繁声为入破 陈氏乐书以为曲 终者非也 如 水调歌 凡十一迭 第六迭为入破 当是曲半调入 急促 破其悠长者为繁碎 故名破耳 胡氏之说良是 破 在 此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说 凝丝竹 之 轻歌慢舞 突接以刚健急 促之 鼙鼓 于音乐上正为入 破 之时 另一层意思是说 渔阳 鼙鼓动地来 惊破 了李 杨沈湎于爱情的美梦 因为 霓裳羽 衣曲 正是承平时期李 杨爱情的象征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西南行 九重城阙 指长安 宫 门九重 故用以指京城 乘 指车辆 骑 指马匹 千乘万 骑 用巨额数字助其夸张 极言数量之大 西南行 指天宝十五 载六月 安禄山破潼关 京城危急 玄宗一行向西南奔成都而去 九重 句紧接 渔阳 句 意味着发自渔阳的安史叛军其势之大 其行之速是惊人的 动乱是惊人的 关乎国家存亡的 原来的 九 重城阙 里是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是 玉楼宴罢醉和春 等等 而今却是满目烟尘的世界 烟尘 把上面一切承平日久的美丽景 象 缠缠绵绵的爱情图画全都遮掩住了 毁了 接下来的 千乘万 骑 又意味着大规模的逃亡 爱情是李 杨的 动乱是国家的 爱 情导致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翠华摇摇行复止 西出都门百余里 翠华 指用翡翠鸟的羽 毛装饰的旗帜 是供封建皇帝专用的仪仗 都门 指都城长安之 门 史载 潼关失守后 唐玄宗与杨玉环等于六月乙未出长安延秋 门 西奔入蜀 安史叛军眼看就要杀来 那逃难入蜀的队伍应该是 没命的奔跑 至少也应该是大步流星地走才是 为何行进如此迟缓 呢 其原因有二 一是 千乘万骑 本是一个笨重的队伍 二是 千乘万骑 本不想如此随李 杨落荒而逃 形势明朗 行动才迅 速 心存疑惑 行动必迟缓 李吉甫 元和郡县图志 卷二 关内 道二 京兆下 云 盩厔县 畿 东北至府 京兆 一百三十里 马嵬在盩厔境 故 西出都门百余里 意为幸蜀之队伍来到了马 嵬坡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娥眉马前死 入蜀的队伍行动迟缓 最 终停了下来 一场政变已不可避免 六军 据 周礼 夏官 司 马 云 凡制军 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 王六军 大国三军 次 国二军 小国一军 陈寅恪 元白诗笺证稿 第一章 长恨歌 引岑建功 旧唐书校勘记三贰 卷五一 玄宗杨贵妃传 既而四 军不散 条略云 御览 一四一作 六军 按张氏宗泰云 以 新书 兵志 考之 大抵以左右龙武 左右羽林军合成四军 及 至德二载 始置左右神武军 是至德以前有四军无六军明矣 白居 易 歌 曰 六军不发无奈何 盖诗人沿天子六军旧说 未考盛唐之制耳 然而不管白居易知不知唐代六军之制起于何时 就文学效果而言 六军 显然比四军为佳 盖 六军 之 六 与上文 六宫 之 六 同为一表达多数之意之词 而数量之大又 与 宛转娥眉 数量之少形成鲜明对比 使杨妃喋血马嵬之惨更加 强烈 再者 宛转娥眉马前死 亦非史实 而是经过了白居易的 艺术加工 李肇 唐国史补 卷上云 玄宗幸蜀 至马嵬驿 命 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 旧唐书 杨贵妃传 云 帝不 获已 与妃诀 遂缢死于佛室 佛室 也好 梨树下 也罢 无论如何不见有 马前死 之记载 这 马 从上下文看 只有两 种可能 六军之马与李隆基之马 如果指六军之马 那么 六军之 强大与娥眉之弱小的对比会异常鲜明 杨妃死时之凄惨 严酷与悲 伤会更加强烈 如果指李隆基之马 那么 杨妃就是死于李隆基的 耳闻目睹之下 常言道 不见可欲不可谓贞 同理 相亲相爱之人 不死于自己的眼前不可谓惨 不可谓无奈 无论那 马前死 之 马 指何种马 抑或是同时指那两种马 马前死 给读者造成 的心灵震撼都是异常强烈巨大的 足以让所有的人为杨妃之死掬一 把同情之泪 有人把这两句诗译为 将士们不前进无可奈何 最后只好眼看着 贵妃在马前挣扎 被人拉去将她缢死 首先 把 六军 译成 将士们 原文传达的数量效果已丧失殆尽 其次 把 娥眉 译成 贵妃 虽不为错 但终为不妥 娥眉 是美人之直指 而 贵妃则只是杨玉环的封号而已 娥眉 除指杨贵妃外 还有一层 美的意义 它可加强由前面 宛转 所引发的美人临死前的凄艳美 的况味 此外 娥眉 就其作为意象本身而言 还有细小脆弱的 一面 细小脆弱的 娥眉 与强大威猛的 六军 的对比 加强了 娥眉 死时的无助与无奈 再次 把 宛转 译成 挣扎 不 但美的意味荡然无存 杨妃也变成了一个怕死鬼 最后 附加上的 被人拉去 也许更符合史实 但 马前死 传达出的凄惨与无奈 也烟消云散 杨玉环也被改造成给宪兵拉去枪毙的普通罪人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长恨歌 是一首七言古 诗 全部诗句都是整齐的七言句 这些诗句又以两句为一个基本的 意义单元 为了避免单调 白居易时不时变化辞构 于整齐中求变 化 从句子看 有两句均为意义流贯的动态性句子 如 汉皇 一 联 有一为意义流贯的动态性句子 而另一句则为词语意义平列的 静态性句子 如 花钿 一联 从音顿上看 有四三式 有二五式 惊破霓裳羽衣曲 翠翘 指一种镀成翠色的象鸟翘长尾巴样 的首饰 金雀 指雀形的金钗 玉搔头 指用玉制成的簪子 这些都是名词 是上句 花钿 的具体种类 白居易既点出 花钿 又一一细数 花钿 的种类 是为了让读者目睹珠光宝气的首饰 一件件撒落在地上 产生一种亲临其境的感觉 体验杨妃死时之惨 痛 同时需指出的是 上文 云鬓 句虽然也是罗列静态性名词 但尾字 摇 却多少使句子具有了一点动感 而这动感与李 杨热 烈的爱情相映衬 而在 翠翘 句中同样罗列静态性名词 但却是 全句无半分活力 这正与杨妃之惨死相宜 与 无人收 相呼应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掩面 即 长恨传 中 的 反袂掩面 李隆基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 不忍见其死 救不得 不是不想 救 而是想 救 却 救 不了 是无助 与无奈 李隆基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置杨妃于死地的 六军 不是 如安禄山一样的邪恶势力 它代表着正义 是不容对抗 不容否定 的力量 李隆基正是在一方是如花似玉 爱如珍宝 的妃子 一 方是代表正义的 六军 的对峙的两难境地 才感到痛切心腹的 无奈何 的 才禁不住 血泪相和流 的 既曰 掩面 又曰 回看 岂不矛盾乎 其实 如前所言 掩面 是 不忍见其 死 回看 是不忍无情地离去 而 回看 到的凄惨情状 让 李隆基倍感伤情 几至痛不欲生 李商隐 马嵬二首 其二云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 深得个中况味 又 据 旧唐书 玄宗纪 等载 马嵬之变 杨妃喋血 牵涉到统治阶级内 部的权力利益之争 要杨贵妃命的命令也是唐玄宗下的 白居易撇 开历史如此落笔 目的无非要突出李隆基的极端无奈与巨大悲痛 黄埃散漫风萧索 云栈萦纡登剑阁 萦纡 即回环曲折之意 剑阁 即剑门关 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 剑门关有一条三十里长 的栈道 是古代由秦中至成都的必经之路 栈道极高 耸入云霄 故曰 云栈 旧唐书 玄宗纪下 云 天宝十五载六月 辛 丑 发扶风郡 是夕 次陈仓 壬寅 次散关 丙午 次河池 郡 秋七月癸丑朔 壬戌 次益昌郡 渡吉柏江 甲子 次普安郡 庚午 次巴西郡 庚辰 车驾至蜀郡 是 知玄宗幸蜀并不经过剑门关 白居易如此虚构 当是意在借助于剑 门关的深厚文化积淀 古人写剑门关之作多矣 突出其险峻险要是 表现的重点 如李白 蜀道难 云 剑阁峥嵘而崔嵬 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又 据上引 旧唐书 玄宗纪下 入蜀之初在六月 七月即达成都 其时一路上之真实景况也不会 黄埃散漫风萧索 即从时间上说 也不象写实 需要注意的是 白居易把杨贵妃死后 李隆基的世界放在秋天的大背景下来写 因为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 节 是生机消歇的季节 是生命悲剧的季节 从春天到秋天 李 杨爱情也由喜剧发展到悲剧 白居易虚构路途之险峻 时景之萧爽 无非要与当时动荡的时局 李隆基衰飒的心境相配合 以取得最佳 表达效果 峨嵋山下少人行 旌旗无光日色薄 峨嵋山 水经注 青 衣水 引 益州记 云 平羌江东经蛾眉山 在南安县界 去成 都南千里 然秋日清澄 望见两山相峙如蛾眉焉 郭绍虞 宋诗 话辑佚 卷上引宋范温 潜溪诗眼 云 白乐天 长恨歌 工 矣 而用事犹误 峨眉山下少人行 明皇幸蜀 不行峨眉山也 当改云剑门山 范氏只说对了一半儿 其实白居易正如陈寅恪 元白诗笺证稿 第一章 长恨歌 所指出的 不过 泛用典故 耳 不可谓 用事犹误 并且 此处之 蛾眉 娥眉 蛾眉 峨嵋 通用 与前文之 蛾眉 遥相呼应 易引发读 者之联想 故不必也不能从范氏之说 改云剑门山 且不说它与 前文 剑阁 有重复之嫌 无光 与 薄 互文 意为暗淡无 光 此二句渲染气氛以衬托人物的心境 蜀江水碧蜀山青 圣主朝朝暮暮情 上句写的是自然的世界 下句写的是李隆基的内心世界 杨妃死后 李隆基的内心世界充满 了暗淡与死寂 蜀地山青水碧的亮丽景色也未能给他的内心世界增 添一份亮色 注入一股活力 不但如此 亮丽的景色反而使他更加 跌入悲哀的深潭里了 说郛三种 百卷本 卷七 杨妃外传 云 帝谓张野狐曰 此去剑门 鸟啼花落 水绿山青 无非助 朕悲悼 又 朝朝暮暮 以其循环往复的动态变迁体现了时间 的静态永恒 而这种缺乏活力的静态永恒又和这部分整个的描写相 配合 衬托出了李隆基内心永恒的孤寂与苦闷 行宫见月伤心色 夜雨闻铃肠断声 郑处诲 明皇杂录 补遗 云 明皇既幸蜀 西南行 初入斜谷 属霖雨涉旬 于栈道中闻 铃音与山相应 上既悼念贵妃 采其声为 雨霖铃曲 以寄恨焉 物不自异 因人而异 此种现象西方美学史上称为移情作用 行宫 之 月 夜雨 之 铃 自然之象耳 正值李隆基 伤心 肠断 之时 故在李隆基看来 色 呈 伤心 铃 听 肠断 抽象之心绪借具体之现象表现了出来 在整个 作品中 李隆基始终生活在以杨妃为中心的世界里 因杨妃之生而 喜 也因杨妃之死而悲 这种执着的深情使他与自然界之间总隔着 杨妃这一面有色玻璃 自然界的一切无不染上他的感情色彩 随他 的喜悦而明媚蓬勃 也随他的悲哀而灰暗低沈 天旋日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天旋日转 暗喻时局发 生了根本性的大变化 史载 肃宗至德二载 757 郭子仪率兵收 复长安 肃宗派太子太师韦见肃迎玄宗于蜀 同年十二月李隆基回 到长安 龙驭 指皇帝车驾 此 指马嵬坡 用以开启下文 踌躇 即徘徊不前 离秦去蜀 天旋日转 去了还可以回来 但死去的杨妃却无法活转过来 不能去 即不忍离去 去时同车 共载 而返时人如黄鹤 再经马嵬 怎能不倍感伤情 在这里 一 方面是过去生活的复归 长安可以回来了 另一方面则是过去生活 的永恒逝去 浪漫的爱情不可能重新拥有 复归的只是生活的表像 永恒逝去的才是生活的真正本质 表面上的复归与本质上的永恒逝 去的对比 使世事沧桑的悲凉之感充溢李隆基的心头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程大昌 雍录 卷六 马 嵬 条云 马嵬故城在兴平县西北二十三里 雍都西九十里 有驿 杨妃死于驿 玉颜 指杨贵妃 但不只是杨贵 妃的代码 除指代意义外 还有美丽之意在 空死处 蒙上省一 见 字 意为再经此处 不见杨妃 只见她死的地方 唐宋诗 举要 卷二引吴北江云 空死处 言空见死处也 上文 到 此踌躇不能去 之 此 已指马嵬坡 而此二句复对其进行详细的 解说 从而使上文所表现的感情更具体 更深厚 更感人 君臣相顾尽沾衣 东望都门信马归 君 感世事变迁与杨妃 之死 伤心蚀骨 臣 也为王朝的沧桑巨变及伴随着沧桑巨变的 李 杨的悲剧爱情黯然魂销 君臣相顾 弥觉悲伤 东望都 门 即向 东望 长安城的城门 马嵬坡距长安 百余里 其实 是 望 不到的 此处只是说长安从心理上感觉已近而已 宋之问 渡汉江 近乡情更怯 之 近 似之 信马归 即信马由缰 听任马儿自己往前走 幸蜀归来 烽烟已远 长安已近 本该快马 加鞭 回到失而复得的京城 然而李隆基竟意趣全无 个中原因就 是心中丽人成尘埃 都城于我何有哉 都城甚或整个国家因为杨妃 之死而在李隆基的眼里显得无足轻重 不爱江山爱美人 美人 已去 万事皆失去意义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 泪垂 太液 即太液池 在大明宫内 三辅黄图 卷四云 太液池在长安故城西 建章宫北 未央 即未央宫 史记 高祖本纪 云 八年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 立东阙 北阙 太液 未央 是对 池苑 的具体申说 刘希夷 代悲白头 翁 云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写短暂与永恒 为后人所称道 但稍涉浮泛 而白居易则具体而微矣 自然的循环 再现是永恒的 人事是短暂的 在永恒面前人永远是悲剧的主角 李隆基幸蜀归来 太液池依旧盛开着芙蓉 未央宫仍然茂生着杨柳 芙蓉花和杨柳叶象杨妃的面庞和眉毛 回想去时成双今成单 见此 情景李隆基怎不伤心垂泪呢 元白朴 梧桐雨 见芙蓉怀媚脸 遇杨柳忆纤腰 两般儿依照点缀着上阳宫 她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正由此而来 可相互参看 春风桃李花开夜 秋雨梧桐叶落时 上句呼应上文 春从春游 夜专夜 等句 暗示李 杨昔日形影相随缠绵甜蜜的爱情 下句开 启下文 西宫南内多秋草 等句 暗示李隆基目前形影相吊思恋欲 绝的处境 下句在元代白朴 梧桐雨 杂剧中被铺陈成 斟酌来这 一宵雨和人紧厮煞 伴铜壶 点点敲 雨更多 泪不少 雨湿寒梢 泪染龙袍 不肯相饶 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前面我们曾指 出过 白居易把李 杨的爱情放在春天的大背景下来写 把杨妃死 后李隆基对她的思恋放在秋天的大背景下来写 而此处更把秋天与 春天进行近距离地观照与对比 使李 杨前后境遇的大起大落与迥 然相异更为鲜明地表现出来 给读者以更强烈的心灵震撼 西宫南内多秋草 落叶满阶红不扫 西宫 指太极宫 南 内 指兴庆宫 新唐书 地理志 云 兴庆宫在皇城东南 谓之 南内 玄宗回京后 初居兴庆宫 后肃宗左右恐其复辟 胁迫他 迁居太极宫 形同软禁 因为李隆基回到长安在十二月 而且此处 所写亦非某一具体的时间 因此所谓 多秋草 所谓 落叶满阶 红不扫 并非写实 而是为了渲染李隆基居处的荒凉冷落和后期 生活的痛苦孤独 百无聊赖 加强艺术的表现力 梨园弟子白发新 椒房阿监青娥老 梨园弟子 宋程大昌 雍录 卷九 梨园 条云 开元二年 置教坊于蓬莱宫 上自 教法曲 谓之 梨园弟子 至天宝中 即东宫置宜春北苑 命宫 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 即是 梨园 者 按乐之地 而预教者 名为 弟子 耳 白发新 即白发新生之意 与下文 青娥老 并举为意 均指人之衰老 椒房 皇后所居之处 此指杨妃所 居之宫 皇后所居之宫室 以椒 花椒 和泥涂壁 取其温暖而芳 香 或取其多子以祈求子孙繁盛 故称椒房 阿监 是宫中视七 品女性近侍之官名 新唐书 卷七 百官志 云 宫正一人 正五品 司正二人 正六品 典正二人 正七品 宫正掌戒令纠禁 谪罚之事 宫人不供职者 司正以牒取裁 小事决罚 大事奏闻 自注 有女史四人 阿监 副监 视七品 梨园弟子 椒房阿监 俱为兴平之时李 杨爱情生活的见证人 而今俱已 垂垂老矣 白居易以工稳之对句 暗示时间之流逝 人事之流转 藉以抒发今昔变迁之慨 夕殿萤飞思悄然 孤灯挑尽未成眠 夕 为时间意象 指黄 昏之时 而此一时间最易引发人心中的思念与哀愁 李清照 声声 慢 寻寻觅觅 云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许瑶光 雪 门诗抄 卷一 再读 诗经 四十二首 第十四首云 最难消遣 是昏黄 殿 为空间意象 指广大的空间 而这一空间最易引 发人的孤独之感 萤 指萤火虫 古人认为萤火虫是腐草所化 故其所聚之处多为荒芜冷落之地 以萤火虫之小而飞行于 殿 之 巨大空间之中 殿 更显其空旷 而萤火虫之微弱光亮又与无边 的黄昏暮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使 殿 更觉昏暗 思悄然 即思 念依然之意 孤灯 表面意义是指一盏灯 但它实际表达的意义 却比 一盏灯 丰富得多 因为 一盏灯 仅表示数量关系 而 孤灯 则除此之外还带有一层情感色彩 即孤独 其实 灯无所 谓 孤 孤 的应该是李隆基其人 想当初 李 杨二人如影 随形 胶漆不离 而如今杨妃仙去 李隆基形影相吊 孑然一身 挑尽 表示一种结果 也暗示一个过程 即一直挑至终了 古代 富贵人家照明使用的是蜡烛 而非油灯 唐韩翃 寒食 诗云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即是其证 故宋邵博 邵 氏闻见后录 卷一九云 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 明皇帝自挑 灯者乎 书生之见可笑耳 其实 邵氏以史之眼读诗 可笑的不 是白居易 而恰恰是他自己 因为艺术追求的是艺术的真而不是历 史的真 未成眠 意为痛苦得难以入眠 灯草挑尽了 可是李隆 基对杨妃的思念并未停止 如果在演绎下去 便是李商隐 过招国 李家南园 唯有梦中相近分 卧来无睡欲如何 便是 醉翁 谈录 卷一所载连静女的 武陵春 人道有情还有梦 无梦岂 无情 夜夜思量直到明 有梦怎教成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上句照应上文 夕殿 句 下句照应上文 孤灯 句 一早一晚 暗示李隆基无时无刻不在思 念着杨妃 钟鼓 夜间报时的工具 所谓晨锺暮鼓是也 初 长夜 意为漫漫长夜刚刚开始 钱锺书先生在 论快乐 一文中说 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 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 极清楚 地指示出来 所以我们又慨叹说 欢娱嫌夜短 因为人在高兴 的时候 活得太快 一到困苦无聊 愈觉得日脚象跛了似的 走得 特别慢 留恋着不肯快走的 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也就 是说 时间的迅快暗示着人世的欢娱 时间的迟滞暗示着人间的苦 难 王实甫 西厢记 第三本第二折云 读书继晷怕黄昏 不觉 西沉强掩门 欲赴海棠花下约 太阳何苦又生根 想当初 春 宵苦短日高起 时间过得何等快 李 杨何等欢娱 而如今 长 夜难熬 时间过得何等慢 李隆基痛苦忧伤何限 彻夜不眠 都只 为情牵魂绕 痴情如斯 天若有情天亦老 4 鸳鸯瓦冷霜华重 翡翠衾寒谁与共 鸳鸯瓦 指两片俯仰相 合成对的瓦 又 魏志 方伎 周宣传 云 文帝问宣曰 吾 梦殿瓦坠地 化为鸳鸯 霜华重 意为霜下得很厚 翡 翠衾 指绣着翡翠鸟的被子 陈子昂 感遇三十八首 第二十三首 云 翡翠巢南海 雄雌珠树林 鸳鸯 翡翠 雌雄双 飞 是爱情的象征 是李 杨昔日爱情的写照 白居易在作品后半 部分往往明里暗里把李 杨之境遇前后对比着写 上文已曾言及 此处又是一例 李 杨相亲相爱之时 芙蓉帐暖度春宵 爱情 失落之后 翡翠衾寒谁与共 一 暖 一 寒 是自然界变 迁的结果 更是人事变迁的结果 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曾来入梦 生死别经年 指李 杨 一生一死相离有年 真实的活人不得见 在梦中相见亦可聊以慰藉 可是梦中相逢的期待依然落空 这时的痛苦真的到了无以复加 难 以忍受的地步 同时 这两句也为下文做好了铺垫 子弟书 忆真 妃 演绎本联云 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 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 成 莫不是弓鞋儿懒踏三更月 莫不是衫袖儿难禁五夜风 莫不是 旅馆萧条卿厌恶 莫不是兵马奔驰你怕惊 莫不是芳卿意内怀余恨 莫不是薄幸心中少至诚 既不然 神女因何不离洛浦 空教我流干 了眼泪 盼断了魂灵 临邛道士鸿都客 能以精诚致魂魄 临邛 元和郡县志 卷三三云 剑南道邛州临邛县 本汉县也 因司马相如与卓文 君的相爱故事而著名 白居易把道士说成是临邛的 除四川为道教 发祥地之外 也许还有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隐喻李 杨 故事一层意义在 鸿都客 即客居京城之意 5 东汉时 京城洛 阳有鸿都门 故此处借指长安 致 招来之意 此二句与上面 二句虽分属两个部分 而其间的联系却至为紧密 前言生人不得见 期之以梦 而梦中相逢的希冀也属镜中之花 事情至此依稀 山穷 水复疑无路 但接下来却 柳暗花明又一村 6 转机出现了 一个来自四川的道士能用法术招来人的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 遂教方士殷勤觅 展转思 即 诗经 周南 关雎 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 之缩用 总结上文 黄埃 以下三 十二句所写李隆基思恋杨妃之状 殷勤觅 即不辞辛苦想方设法 去寻找 开启下文 排空驭气 四句 上句的主语是临邛道士 下 句的主语是李隆基痛苦思恋杨妃之事 臣下感君王思恋之诚而 泪 沾衣 道士感君王思恋之诚而 殷勤觅 足见李隆基之深情感 染力极强 排空驭气奔如电 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 不见 排空驭气 犹如腾云驾雾 是说道士神通广大 奔 如电 是说道士行动之迅速 碧落 指天之上层 道藏 度人经 注云 始青天乃东方第一天 有碧霞遍满 是云碧落 黄泉 指地之底层 左传 隐公元年 杜预注云 地中之泉 故曰黄泉 下 之后蒙上省一 穷 字 为强调搜寻之普及 故 上穷 句对上文 升天入地 再进行申说 两处 与 皆 茫茫 与 不见 相互作用 加强了否定与绝望的语气 同时 为了表现 道士行动的积极紧张度 白居易在前二句的每一句都紧锣密鼓地运 用了三个动词 排 驭 奔 和 升 入 求 白居易于句式整齐之中求变化 有时横向地展开 句中一个动词 也不用 有时纵向地推进 句中动词密布 从而使作品驰张有节 缓急有序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飘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 仙子 五云 谓五色祥瑞之云 云笈七签 云 元洲有 绝空之宫 在五云之中 玉灵仙母 金华仙女 常所游也 是 五 云 飘荡之所乃神仙所居之地 碧落 黄泉 两处茫茫皆 不见 于寻觅希望即将完全破灭之际 突接以 忽闻 之惊人转 折 仿佛于黑暗中突现光明 使文章叙述陡起波澜 摇曳生姿 紧 紧抓住读者的心 而由 忽闻 转入肯定性叙述 点逗出 仙山 之后 复接以 虚无飘渺 之词再作跌宕 然后才正式推出具体而 实在的 玲珑 楼阁 和 绰约 仙子 寻找的艰难与 仙山 的 虚无飘渺 使 楼阁玲珑五云起 的形象尤为特立 并伴随着终有所得的惊喜 白居易并未详细描述 楼阁 但 玲 珑 一词足以给人无限的遐想 而 五云起 又赋予它色彩斑斓变 幻不定的氛围 再加上其中美丽婀娜的仙子 一个神话般的神仙世 界就兀立在我们眼前了 同时 还需注意 成仙对一般人来说 是 人生的喜剧 而对杨玉环来说 却是十足的悲剧 因为一死一生 一凡一仙 阻断了有情人的相聚 长生殿 第四十出 仙忆 演 绎了大致相同的意思 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 空堆积恨如山 他 李隆基 引者注 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 俺 杨玉环 引者 注 这里泪滴残魂血未干 空嗟叹 不成比目先遭难 拆鸳鸯说甚 仙班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 太真 杨贵妃之道号 宋乐史 杨太真外传 云 开元 二十八年十月 玄宗幸温泉 宫 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 度为女道士 号太真 住内太真宫 上文 绰约 与此处 雪肤 俱出 庄子 逍遥游 藐姑射之 山 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 绰约若处子 雪肤 是外形上 的刻画 绰约 则是丰韵上的勾勒 而二者俱与神仙之身份相符 参差是 即仿佛是 白居易写杨妃的出现 故意不下肯定语 而 以模糊之语出之 金阙西厢叩玉扃 转教小玉报双成 金阙 指黄金装饰的门 楼 神异经 云 东北大荒中 有金阙 高万丈 西厢 暗喻嫔妃所居的西宫 玉扃 指玉做的门闩 小玉 白居易 霓裳羽衣歌 吴妖小玉飞作烟 句下原注云 夫差女小玉死 后形见于王 其母抱之 霏微若云烟散空 双成 汉武帝 内传 云 西王母命玉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 白居易写杨妃住 处 富贵豪华 写杨妃地位之尊贵 侍女也分等级 闻道汉家天子使 九华帐里梦魂惊 汉家天子 即上文之 汉皇 均指李隆基 使 为动词 意为派来使者 九华帐 指有多种华彩文饰的帐子 博物志 卷三载 汉武帝好仙道 时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 乃供九华帐以待之 惊 既指 杨妃由梦而醒 也意味着方士的到来事出意外 双成把明皇派使者 求见一事告诉杨妃 正在九华帐里做梦的杨妃被惊醒了 她得从想 象的世界回到现实的世界 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长生殿 第四 十七出 补恨 演绎位列仙班的杨玉环的情感世界 可以参观 位纵在神仙列 梦不离唐宫阙 千回万转情难灭 双飞若注鸳鸯 牒 三生旧好缘重结 又何惜人间受罚折 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屏迤逦开 珠箔 指用珠子串成的 帘子 银屏 指银饰的屏风 迤逦开 指接连不断依次敞开 言杨妃行动之迅速 也言其居处深邃 上句七字之中竟有四个动词 而其前有的诗句如 翠翘金雀玉搔头 云鬓花颜金步摇 等 则全是名词 可见白居易艺术手法之高妙 四个动词紧承上句 梦 魂惊 之 惊 层次感很强地展示出杨妃的接连不断的行动 透 露出杨妃在仙界朝思暮想的殷切期待和由于消息突然传来而表现出 的惊喜与惊喜带来的莫知所措 逼真而传神 云鬓半偏新睡觉 花冠不整下堂来 云鬓半偏 指鬓发偏斜 到一边 是杨妃未梳妆时之形象 新睡觉 即刚刚醒来 呼应上 文 九华帐里梦魂惊 花冠 指镶饰繁多的帽子 下堂来 呼应上文 珠箔银屏迤逦开 写杨妃之出场 杨妃未梳妆打扮就 匆匆出来见客 是因为使者乃 汉家天子使 是因为怀恋李隆基 之心切 同时也使我们想到 诗经 卫风 伯兮 自伯之东 首 如飞蓬 岂无膏沐 谁适为容 王夫之谓此乃写勾栏妓女之词 于杨妃非宜 隐事主题说由此再作引申 以为杨妃当了妓女或妓女 而兼鸨母 均误 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 据古代舞蹈史研究专家分 析 杨妃很可能就是 霓裳羽衣舞 的编舞者 7 但此二句并非重 在写杨妃之艺术才能 而在写杨妃行动之美妙 风吹仙袂 不仅 形象美丽 而且切合杨妃之仙籍 犹似 表面上肯定 而内里又 寓否定意 因为 似 终究不 是 霓裳羽衣舞 及曲是他们 爱情生活的见证 但如今杨妃风采依旧 而爱情已逝 恒在的美丽 掩饰不住人世变迁的哀伤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阑干 清汪立名云 毛晃 增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