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学的启迪.doc

王蒙：文学的启迪闻艺采写：闻艺用文学修改历史中国小说的一大源泉来自于历史，不论是东周列国、风神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它都是从历史的传说当中来的。把历史文学化以后，它就更注意人在历史当中的命运、遭际，人的情感和感受。通过文学我们了解的历史如此之印象深刻，以至于有些小说上的并非史实的描写，它感动我们超过了史实。就是说三国演义是小说，三国志这个才是历史。三国志上告诉我们，周瑜比诸葛亮年龄大，而我们熟悉的认为诸葛亮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周瑜是年少气盛、锋芒外露，最后周瑜被诸葛亮给气死。当我们得知原来周瑜比诸葛亮年龄还大以后，我会感到非常遗憾。我们不是说用历史去修正文学，而是宁愿用文学去修改历史。最有名的就是史记，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通过史记传播出来的，但是显然它文学性非常的强。史记里面很多很有名的故事，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特别感动我的、后来也编了京剧，就是赠绨袍的故事。赠绨袍的故事，是说的魏国有一个能人叫做范睢。范睢出使齐国以后，齐王给他送了一些礼物，回来以后就被认为是里应外合，被魏公子打坏了腿，他就装死，而且把他扔到厕所里。和范睢一同出使回来的向魏齐汇报里应外合的人叫须贾。须贾把范睢扔在厕所里，然后大家往他身上尿尿，他这样跑出来的。到了秦国当宰相，改名叫张禄。后来须贾到秦国去求和，范睢穿着一身破衣服过来看望须贾，那时候正好是冷空气入侵，很冷，他穿的衣服很薄，哆哆嗦嗦。须贾就说：你怎么这样啊？看他冻成那个样子，于是须贾就把身上绨绸的袍子给范睢，后来因为这个范睢就没有要他的命。这过程有一个语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感动就是须贾见到范睢以后问他“范叔固无恙乎！”。说你还好吧？但是中国人多年不见的时候说一声“别来无恙乎！”。特别有味道，他不会说“你还好吧？你还不错吧？你混得怎么样？这都没有那种感觉，只有说“无恙乎！”。同样说无恙的，是三国演义里边的故事。关羽他守在了华容道上，在赤壁之战中兵败的曹操从华容道上逃生，他率领的大军已经全部完蛋。那么曹操见到了关公说的是什么话呢？也是“将军别来无恙！”，很有身份、很有尊严、很文雅，又很友谊。“别来无恙！”，你用其他的话就完全没有这种气氛、没有这种效果。如果是曹操一见面说“怎么样，小子还不错吧！”关公一刀就把他给杀了。无恙，本来是说没有毛病的意思。“固无恙乎”如果翻成英语只能说“areyouok！”，但是你如果变成了“areyoeok”就显得很油滑，根本不是曹操的那种身份，很可能是小流氓的样子。所以他很简单的“固无恙乎！”或者“将军别来无恙！”，哎呀，一下子就显出了两个人的交情，显出了两个人的感情。在国外也有许许多多记述、历史。像意大利著名的小说斯巴达克，描写奴隶起义斯巴达克的故事。我想起来也非常感慨。1957年我还是一个青年习作者，参加中国作协的扩大会议，参加对于丁玲、陈企霞的批斗。当时让丁玲交待，你现在究竟在干什么？然后丁玲回答说：我在读斯巴达克。所以这个斯巴达克给我很特殊的感受。这种历史文学能给人一种什么样的启迪呢？我称之为历史英雄主义。就是这个历史当中叙述最多的在那些政治风云，所以我说是“风云际会、雄武沧桑”，在风云变迁之中，有各式各样的英雄出现。通过文学来感受历史，历史增加了一种魅力、增加了一种吸引力、增加了一种热度，它使你也产生投入历史恩怨，你不愿意完全当历史的旁观者，你不愿意完全当历史的咏叹者，而你愿意投入历史的创造；你愿意“在大风大浪中去游泳。”（毛泽东语）。很少人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历史的英雄。那么，你成不了历史的英雄，你读许多描写历史的文学作品，你会产生对历史的英雄的崇拜，对历史英雄的崇拜也同样是历史英雄主义。但是仅仅讲历史英雄主义是不够的，与历史英雄主义结伴而行的还有一种，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称之为历史虚无主义。既觉得历史是英雄创造的，又觉得时间是无情的。历史是无情的，一切英雄过去就是那么回事，没有几个人记得住，也没有多大区别。这种沧桑感，在文学当中表现得非常丰富。没有文学就没有爱情文学所表现的人的感情，尤其是爱情，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情是我们中国和全世界文学的又一个最最重要的来源。而且我还有一个偏激的观点，就是说如果没有文学，这世界究竟有没有爱情？如果没有文学的话，当然这世界上还有男女之事，这个男女之事它和雌雄之事怎么区别开来呢？由于文学，性变成了情，不单纯是一个性关系。单纯性关系的话，就是动物的作为，但是它变成了人的感情，而且这个感情达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汤显祖牡丹亭题词说：为了情人可以生，为了情人可以死，为了情可以死而后生。要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说法呢？就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然后面他还讲到：“若为自由故，而者皆可抛。”但是他起码认为爱情比生命还重要。这样他就给了“情”一种超越生命的，用我的语言来说，乃至于一种神圣的、宗教神学的意义。你想，为了情人可以死，死了以后还可以再生，只有神才可以做到，生死这是大限，谁能突破这个东西？但是在关于爱情的文学里面能做到这一点。文学还使爱情审美化，使一个比较动物性的男女相连、相结合的这样一个过程，变成一种最美的东西。有多少歌曲、多少的诗、多少的戏剧、多少小说，哎呀，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美丽，使它审美化。我们从最古老的诗经里可以看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有没有这种审美的态度，对一个人的爱情生活，用现在的话说叫“幸福感”，有时候文学是起着绝对的意义。阿Q如果有文学功底定能追成吴妈有一次我在一个理工科大学讲话，有一个男同学就站起来说：“王先生，您讲的文学这么重要，那么重要的。我对文学没兴趣啊，从来也不看这方面的书。您对我这个有什么意见？”我说：“你的专业是学电脑，不看文学书也就罢了；我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你谈恋爱的时候，你给你的情人信怎么写，如果你写不好这个信，那对你来说是灾难性的，这个是大大影响你择偶的成功率。”后来他们全场热烈鼓掌，认为我说得很对。现在我已经注意到，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在有些报纸上有“征婚启事”。这个征婚的人，介绍自己有财产，他一定说我有固定的资产，有三室一厅的住房，有固定的职业，无不良嗜好，最后他还要加一句：本人热爱文学。所以，我们从这点就可以体会出来。我常常表示对阿Q最惋惜的不是他没革命，而是他没追成吴妈。吴妈很适合阿Q，因为阿Q文学修养太差了，他突然一天晚上跪在吴妈床前说“吴妈、吴妈，我和你困觉”就变成了一次性骚扰事件。相反如果他有很好的文学功底呢？那么，他就对吴妈背一首徐志摩的诗“你是我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消失了踪影，你我相遇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记，在这交会时互放光亮。”我们假设吴妈的文学水平没有阿Q高，但是吴妈也可以回答，她可以回答：“左三年，右三年，我等了你三十三年。”也可以啊。行了，俩人。所以文学会改变命运。文学会使美丽的女性更加美丽、永远美丽；文学会使一个美丽的女性80岁了，仍然美丽；文学会使一个不够十分美丽的女性，显出了她的内在美；文学对于一个丑男来说，那更是救命的稻草了。五官差怕什么，你写好两封信就可以把你的女朋友打动。所以爱情在文学中也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文学使爱情变神圣中国是一个不大公开讲爱情的国家，即使如此，有那么多感人的东西。我从小时候就感动得不得了。爱情从审美的境界又可以进入一个神圣的境界，这个也是只有在通过文学来描写。爱情变成了神圣，变成了一种奉献，这叫爱的奉献，变成了一种价值，变成了一种理念。在这方面写得最好的是安徒生海的女儿，这是让我最感动的关于爱情的小说，这并没有什么现实性。但是它把爱情神圣化，把爱情宗教化，把爱情变成一种生命和灵魂的奉献。尽管这样的爱情越来越少了，但是正因为它少，所以它弥足珍贵。而这与其说是爱情实践的结果，不如说是文学给予的启迪。文学使爱情变得美丽，文学使爱情变得崇高和神圣。当然文学所写到的情，尤其是在中国，并不仅仅限于男女的爱情。比如说亲子之情。外国人也很重视的，意大利出了爱的教育；写了千里寻母，那也充满了对亲子之情的描写，孩子为了找他的母亲走了6千里，多么感动；朋友之情，君臣之情，甚至于主仆之情，这个在中外著作中很多。如果单纯从阶级斗争的观点，主仆只能斗，不能有情。甚至于人和动物之情，这个写得都如此多。我这里举一个例子，本身并不是写爱情的，但是那种深沉和美丽让人觉得像写爱情。普希金的一首诗，叫给奶妈。他写道：“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亲生时代的豪饮，让我们用酒来交个朋友，酒杯在哪，像这样欢乐就涌上心头。”这一类的例子，这一类的文章不计其数。中国作家写黑暗不行我们不可否认，文学中，尤其是十七世纪、十八世纪有大量的揭露黑暗的作品，有时候你看完以后，感觉沉重得不行。我更想多介绍一点俄罗斯的一批作家，他们那种对社会的黑暗的批判力度非常强。俄罗斯最厉害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家，他写的小说就是怎么痛苦怎么来。他都是到了和出版商定了交稿的日期，他一个字还没有。所以他怎么写作？他雇了一个速记员，后来这个速记员给他当了太太。不分白天黑夜，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嘴就在那说，速记员在那记，充满了人生的痛苦。他有一个特点，他哆嗦、不分段，他可以一连15页还是那一段，没有一个作家这么干的。尤其是港台的作家，那两句话就一段。为什么呢？占页面占得多，可以多得稿费。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你怎么难受，怎么写；你怕什么，他就写什么；你痛苦什么，他就写什么。还有契诃夫写的变色龙，都是写人性当中最坏最坏的东西。我觉得对社会的批判、控诉，对人生黑暗描写能够和俄罗斯相媲美的只有法国的雨果，中国的作家基本不行。雨果在悲惨世界里面，都是荡气回肠地写这个社会如何之黑暗。快乐比痛苦更难写自古以来中国人认为，你写贫穷、没有出路、绝望，仇恨、黑暗，这样的好写。而相反的，欢乐难写。我刚才讲的作家对社会的批判，我们要看这么几点：第一，作家是一些理想主义者，永远和这个社会不符合。第二，作家非常敏感，在表达感情上相当夸张。第三，不管多少黑暗描写，他背后仍然有一个声音，在期待一种正面的价值。我常常举一个例子。有一些女作家，她们很喜欢写为女性的命运而打抱不平。你看完她的作品，她最后得一结论：世界上男人一个好的都没有。我看到这个作品以后，可是我的感觉呢，我并不认为她是在谩骂男人，我觉得是她在热切地期待一个好男人。一旦她期待到了这个好的男人，她心情会好很多。大家遇到特别激烈的，对人生的黑暗进行批判的东西，也不要完全顺着这个思路走。比如说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写维特由于失恋，最后自杀了。这个影响太大了，一时德国男女一失恋，纷纷自杀，连自杀用的枪都是小说里写的那个牌子的，连放枪的姿势都模仿着维特。但是我们必须强调歌德没有自杀，歌德不但没有自杀，而且他命挺好，他的地位非常高，在德国他有很多作品，哪都有他的大花园，科隆有他的故居，连餐馆都叫歌德餐馆。那天我去了，谁说这是歌德最爱吃的鱼，我说我中午刚吃了鱼，我不想吃鱼；他马上说那你吃牛肉，这个是歌德最爱吃的。人生的不如意在文学中的表现，我们要有一个恰当的认知。第四，这些作家同样也有许多正面歌颂生命、歌颂世界、歌颂人生、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年华、歌颂我们普通人的每一个日子，还有歌颂母亲、歌颂少女、歌颂儿女。这方面最突出的是印度的泰戈尔。我前六七年到印度去，去了加尔各答，是他的故居。加尔各答一个很有名的城市，虽然那个城市很脏，到处都是垃圾堆，刺鼻的臭味，那里公共交通汽车有点像1949年以前的旧北京。但是泰戈尔自己有一个大的花园，而且泰戈尔2.1米高，泰戈尔在印度被老百姓所喜爱并不是因为他是诗人，也不是因为他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而是因为他会唱歌。我在他故居也听了他唱歌，他是一个歌者，他本身是孟加拉人，他并不是印度人，而孟加拉人更多是英语写作。他那种对世界的歌颂，也具有一种宗教的神圣性在里面。泰戈尔的一句格言：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这种思维和感受世界的方式，绝对跟一般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看一下中国的谢冰心女士，她已经去世十来年了。她早期的著作受泰戈尔的影响非常深刻。很有名的诗作是春水，她说：山头独立，宇宙只一人占有。尽管她这是幻想，她希望人克制住自己的野心，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和谐。我们中国的古代诗词里面有许许多多类似泰戈尔这样一种超脱、豁达，这样一种自我安慰，这样一种对生活和自然的热爱，在中国的作品里头也不计其数，尤其是在盛唐时期的一些诗词。我个人为青春万岁写的序诗，我写这个时候是19岁，离现在已经55年了，我相信在座的朋友，大多数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但是作为一个很幼稚的初学写作者，我写的这首诗现在还算保留下来，好多青年人仍然喜欢这首诗。所以我自己朗诵一遍这首诗，算今天讲话的结束语：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制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