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釉面上行走（四章）釉面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在釉面上行走（四章）釉面一除了火搬运着火，除了风扛着风，在这偌大的龙窑里，剩下的只有匣钵和瓷土的对话了。长长的龙窑里，除了呼呼穿行的匣钵林丛中，那热心洋溢的火，惟一还亮堂的，只有众神的眼泪了。

景德镇，老龙窑。从粗糙的烟囱里散出精致的股股青烟，轻轻地盖住了出窑的前夜里，那水碓旁，槎柴边，一众睡在竹扁担、长条凳上的瓷工们。星空下，天地都很静，那些还眨着眼的，只有唐英和他的后代们了。这一双双给灵魂把过脉的手，像水像釉，在清白的瓷坯上流过，把岁月的艰辛和想像的丰富，一一留在釉面以下，长成绚丽的色调，长成空朦的山水，长成一片固化的灵魂。

景德镇用窑火烧瓷，景德镇精心灵炼陶，陶瓷中，就有了中国人代代锲而不舍的灵魂。你看，朴质无华的青花，不正让人想起江南女子身上蜡染的蓝花布。色嫩时，如江南的新茶，如春天的心尖尖。颜老的，稳沉如大海的深层。你想，端着富贵雍荣的彩瓷，能不想起了北地故宫那精致的琉璃瓦。一派大漠飞雪的背景上，茂繁茂盛地长满了雄阔宏大的画卷。

玲珑是什么瓷，是不是那一首挂在风中的诗？诗有诗眼，瓷有瓷魂。那斑斑点点，不正是瓷魂里长出的东西吗？灵魂也是有年龄的，可能是它年轻时，桃花树的后面，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窑火燃起来了，熊熊地烧了起来，红透了昌江黑夜的半边天。晚风很暖，也很厚，今夜，瓷和我都睡在了这更为厚实的泥土之上，做一个梦，梦里也在弄坯做瓷。劳作，就这样让我们睡得踏踏实实。在生活中生活，如瓷在窑里。

在身体里面，我们和瓷，都留下了一个个空白，那是为龙珠阁上的星星打定的，它将在黎明开窑的时分，给我们带来天堂的祈福和消息。

二

陈逸飞那天为什么偏偏就去了周庄，要不然，他的画夹上，也会游动瑶河水中的红鲤鱼，也会长起高岭山，青松掩映的瓷土洞，绕南的水车，他可能画得很高，湖田的釉果，他却确定会描得纯净。

可能，接夫亭，他会放到入夜来画。让一天的红霞衬托那只青花老瓷的装水罐，还有水罐边，那搭在蓝花围裙上殷切的揩汗巾。可能那幅出名的“双桥”，画的会是瑶河上的木桥板，会是东埠码头旁的老浮桥。它们也会映着水，随着风，陪一担担的古瓷石，伴一船船的好瓷器，在某一天的早上，露珠滴滴，摇晃动晃。

画布，平展如瓷，画纸，纯净如釉，那上面只少了沿江一串串媚俗的红灯笼，只多了青山绿水间，那一座座的老龙窑。可能，后世会有人说，来了昌南，走了周庄。

可陈逸飞就偏偏去了周庄，要不然，龙珠阁倾斜的香肩，会不会让我也滑落进了这一匹纱样的昌江。

不见菱藕点翠的莲花塘，不听群鸟啁啾的高岭山，不闻瑶里村山山的花朵香。故土啊，昌江，你就已经美得就像进入了一幅山水画，在瓷的碧波中，把桨荡漾。

十八渡的芦笛呜呜地吹，吹醒了珠山边，一溜溜窑棚里的细炊烟，吹醒了昌江里，那一排排的罗荡船。船蓬里如豆的烛火连着窑火，早起赶路的人啊，你确定会看到，马蹄窑边青青的山坡上，一块块的碎瓷片上，滚动着一粒粒金灿灿的小太阳。

还有窑棚外那根青青的南瓜藤，急急地伸进旁边的小山溪里捞。溪水里躺一河床的沙，坐一河沟的石，间或几片青花瓷，像不像珠山南波的小青梅，那里有几枚涩涩的果，藏在青青的树叶旁。

景德镇就是一幅山水画，故土就长在瓷瓶上。笛韵悠悠，流水悠悠，岁月也是悠悠。

风剥雨蚀的窑棚是故土，火与土烧就的瓷都是故土。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昌江边上大的青花瓷，就像望见了，我那白发苍苍的老亲娘。

三

阳光也会老吗？一匹无声的气息在馆藏的黑暗的深处汩汩流出。

这是一尊极普遍的瓷罐，他端坐在时间的后面，坐得天地与之同根，万物与之一体。以至他的面前，只容得一纸发黄的介绍：“古瓷，景德镇”。

假设他是个僧人，你在他的面前，确定会看到一幅画：江南深山的暮色里，枯眉白须的僧人，坐进佛光，和落在肩上的松针一样，坐得神光内敛。远望，和你和我一样，如凡身泥胎一般。

假设时间能在你的面前重演，你可能会看到那青青白白的瓷，听凭年年头代的大师们来端量。确实，他像极了我奶奶腕上祖传的玉手镯，质地太普遍，釉色太一般，就连身形也太常见了。

可就是这些一般、常见、普遍，一经时间的搭配，就如天堂里发出了一道闪电，令代代来朝的大师们的脸上，洇出一种开不了口的神色。

假设你是个哲人，你在这低眉垂目的青花白胎面前，你确定会开悟的。真正的大起大落，大移大动，反倒是极静的。犹如斗转星移、日升日落。他无不在走，但令你恍然未觉。所以，这座瓷，正因了无名，反倒成就了它真正的名，如斗转的星辰，光彩四射。

你能说出他有多少岁吗？如珠山麓的火，如湖田窑的泥。可能已不能用“岁”来衡量了。

在馆藏深处的尘埃里我轻轻地叩问：青铜是不是你的兄弟？石器是不是我们共有的祖先？

飘散的灰尘中，有人的罐中藏的一句话很茫然：入山求道，其实能入山，就已经是道，剩下的只是修行了。

四

在山林中唱得太晚了，便在瓷的冷辉里露宿而眠。

远行未归的浪子啊，今天简化为一双风蚀的芒鞋，一截雨侵的禅杖。还有，就是晨曦里丛生的长发，被某个朝代靛蓝的风，纷纷吹乱。

不知是为了什么，日子被他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又轻而易举地留在了昨天。多少朝代的士子佳人，和他对酌了多少阳光。

我说，可能要杜撰一朵青梅竹马瓶外桃花，他才肯亲口说话。

那画里头的昌江水，清晰是飘起了稻香和民谣，那和瑶溪一脉相承的水，不媚不俗地淌着，多硬的岁月都被它冲过。浪子，不管你走过哪里，你那一双露出脚趾的鞋底，印在地上，步步都是故土。

像那些高古的景瓷，总想找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找一个只有梦做邻居的地方。像一位淡定的君子，沉稳地在暴躁的后世面前陈述，陈述急功近利的手，可以仿出精致的古瓷，却永远不能复制历史。

大量东西被岁月无情地消逝，岁月在走，他却时时现身说法，教后来的我们对优秀要倍加珍惜。

把箫送与鹿品，把琴赠给鹤行，把茶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