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非与内蒙古当代诗歌

戈非与内蒙古当代诗歌

自55年代在《内蒙古日报》上发表《湖边歌》以来，现代满族诗人戈飞一直在边境的草地诗坛工作了32年（包括“文化大革命”前后的平静海岸线）。三十二年中,他创作了数百首抒情诗和叙事诗,出版了三本诗集,四次在内蒙古自治区和全国少数民族的文学创作评奖中获奖。他的诗,有的被谱成歌曲,有的在北京诗歌朗诵会上朗诵,并在广播电台广播,有的被译成蒙文发表并收入《内蒙古诗选》,更有三首被选入《中国新文艺大系·少数民族文学集》。他的诗蕴藉凝炼,言约意丰,而且往往意在言外,微带朦胧,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本文着重探讨戈非诗创作的艺术特色。戈非,吉林省长岭县人,1932年出生于一个满族工人家庭。那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着祖国的东北大地。英勇的抗日健儿,战斗在白山黑水之间,原野上到处洒满志士的鲜血。戈非只上了六年半学——这就是他的全部学历。抗日战争胜利的第二年,刚满十四岁的戈非就投笔从戎,参加了东北人民解放军。长岭县同内蒙古科尔沁草原毗邻,他随军从洮南进驻开鲁,随后参加了解放通辽的战斗。从此,戈非便和内蒙古结下了不解之缘。内蒙古向有“诗山”“歌海”之称。尤其是蒙古族民间文学,具有英雄史诗和叙事诗的优秀传统。这给当代作家、诗人以多么丰盛的滋养。戈非虽身为满族,但他的诗的创作启示,则来自蒙古族生活,尤其是他曾参与搜集整理的蒙古族民间文学,对他诗歌的发展影响极大。他创作的许多叙事诗,表现得甚为明显。《金珠儿》作于1959年,是他早年的一部叙事长诗(已出版单行本)。它歌颂包头石拐矿区在抗洪抢险中一位来自达尔罕草原的女共青团员、话务员金珠儿忠于职守、勇于献身的先进事迹。通过对金珠儿从牧羊女到话务员的成长历程的描述,概括了社会主义工业化给草原牧民带来的巨大变化和深刻影响。除金珠儿外,还写了大胡子查干、拉希玛大婶以及故事的讲述者—一骑沙里马的白发老人即金珠儿的阿爸,力图在较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上来渲染“草原建钢城”的时代气氛。它在结构上吸收了蒙古族英雄史诗和民间叙事诗的表现手法,却又在诗的语言上学习当代汉族诗人的技巧。长诗《金珠儿》在《钢城火花》发表后曾引起读者的不同反响,为此刊物编辑部专题展开过讨论。《金珠儿》既显示了戈非的创作才能,同时也表明它还比较粗糙和不成熟。看来,刚刚步入诗坛就驾驭这样庞大的叙事长诗,他还显得稚嫩和力不从心。于是他改写小叙事诗,在六十年代初期先后创作了《同志》、《札木苏一家》、《连根草》、《蒙古人画像》以及叙事诗《并蒂花村》等。作于1960年的《同志》(歌颂包钢炼铁炉长史存玉抢救遇险实习工孔洪宝英勇牺牲的事迹),从内容到形式,多少还带有《金珠儿》的容貌;可是到了1964年的《蒙古人画像》,却有了很大的变化。它不愧是戈非小叙事诗的代表作。《蒙古人画像》脱离开真事的窠臼,而通过五幅“画像”来表现一个民族的解放。作品中的阿尔屯桑,在旧社会被“一张破烂的山羊皮/换走了他的童年”,“又黄又瘦/如同一块隔年的奶干”。他,三代血仇的奴隶终于起来反抗,参加了人民解放战争,甩战刀“砍出了人民的江山”。而后,“战刀换了笔杆”,他耳转业到工业战线,学习文化,成了蒙古族第一代炼钢工人。这五幅“画像”,富于典型意义和概括力量,显示出诗人选材、构思方面有了较大的进步。同时,在学习民间语言和民歌艺术手法方面,这首诗也颇见成效。象“一颗暴照不亮地上的路,/一支箭不能把天下的狼全射穿”、“大雁仓皇地飞向南方,/是为了寻求太阳的温暖;/阿尔屯桑和他的影子,/为谁扛着放羊的牧鞭?”“短尾巴的兔子,/能斗过翅膀的鹰么;抽大烟的蒋匪军,/能打过咱们的骑兵么?”等等,都明显地表现出蒙古族民歌的积极影响。这首诗当然也有它的明显的不足:一是主题太大,人物缺乏独特的性格和命运,作品多少有一般化、概念化的毛病;二是诗的语言有些不够准确,不够鲜明。如“蒙汉民族胜利地会师了,/大青山拥抱井冈山”,既不妥贴,也缺乏诗意。叙事长诗《从马尾弦上流下来的歌》作于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是迄今为止戈非叙事诗中的上乘之作。它取材于流传很广的蒙古族民间故事《马头琴的传说》。这个故事最初只是表现牧人爱马的传统心理:一个牧人死了心爱的小马驹,就用它的头、腿骨和马尾做了一件乐器来纪念它,这就是马头琴。后来,这个故事经过各地劳动人民的加工,赋予了反抗压迫、歌颂正义的社会内容,从而创造了小白马、青年牧人苏和以及王爷等几个鲜明的艺术形象。显然,戈非在创作《从马尾弦上流下来的歌》时,并没有简单地重复关于马头琴的故事,或仅仅停留在“改编”上,而是深入开掘,缜密构思,把它写成为两户牧民三代人的命运悲剧,并添加进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线索,这些恰恰又是同小白马紧紧连在一起。这部长诗共约一千一百多行,前有“歌头”,后有“歌尾”,中分十章,结构严谨。诗中还穿插了不少经过诗人加工或创作的民歌体歌谣,如《催眠歌》、《侬嘉的歌》、《蒙哥的歌》、《劝酒歌》、《赞马歌》等。作为一部取材于民间传说的成功的叙事长诗,概括地说,它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它立意高。通过马头琴的故事,它不仅仅是描写了一个爱情的悲剧,而是表现和歌颂了蒙古族这个“马背上的民族”的乐观刚强的品德。小白马、蒙哥、侬嘉和格日乐奶奶,身上都体现草原牧民的优秀品格。《从马尾弦上流下来的歌》,是生命之歌,爱情之歌,更是一个民族的振兴之歌。它远比原来的民间传说更具有典型意义。二是它敢创新。长诗虽源于《马头琴的传说》,但并不为民间传说所囿,而是根据主题思想的需要,大胆地增添人物,设计情节,却又能同民间传说吻合,更具有故事性和人情味。例如写小白马为蒙哥、侬嘉之间搭了“鹊桥”,并载着他俩度过了爱情的旅程;又如写蒙哥为纪念他与侬嘉的初次相恋,在她踏过的地方栽了一棵树,此后侬嘉出走,它也就死去,恰好蒙哥又用它来做马头琴……这种增补,既合情合理,更富于诗意,充分显示了诗人的才华。长诗在艺术形式上,学习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和蒙古族民歌、蒙古族英雄史诗的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同时又揉进了现代自由体诗歌的某些结构因素,更擅长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三是它的民族性。长诗取材于蒙古族民间传说,在作品中细腻地描写了蒙古族古老淳朴的社会习尚,包括居室陈设、服饰、饮食、礼仪、爱好、宗教信仰等,绘出了一幅幅草原生活风俗画。长诗更注意刻画人物的民族心理,语言也富于蒙古族特点。例如长诗描写格日乐奶奶心绪不宁地思念孙儿蒙哥一章中的置石水中祈祷,面对太阳诵经,以及在门上刻木记天数,以月盈为一月等,都是蒙古族牧民古老的习俗,给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格日乐奶奶的善良、虔诚与思念心情之切,也就自然而然了。又如长诗第八章写小白马之快:“除了尾巴一切都被它落(拉)下,/一切,都被它甩在后边;/除了影子什么也追不上它,/什么,也被它落(拉)下很远。”这里的尾巴、影子,都是蒙古族民歌中惯用来作比喻的事物。这种排比诗句,也极富蒙古族民歌的特点。四是它的抒情性。叙事诗虽有人物故事,但同小说有很大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诗人不是客观冷静地在叙述一个故事,而是主观热烈地饱含着激情,用诗的语言和形式来歌唱一个故事。浓厚的抒情的主观色彩,是叙事诗的灵魂。“在这儿;诗人的个性是占主要的地位。我们只有通过诗人的个性去感受和理解一切。”这部长诗倾注着诗人对生活、对草原、对古老民族文化和对真善美的无比热爱的情愫,感情真挚、深沉,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诗中的男女主人公、小白马、格日乐老奶奶等,无不都饱含着诗人感情的泪水。长歌当哭,这是一部表现美的出现、成长、毁灭和被保留在人们长远的记忆里的悲剧抒情叙事诗。五是它的朦胧美。诗贵含蓄,过直、过露不会出现耐人寻味的佳作。这部长诗如同后面要着重论述的戈非的抒情诗一样,意蕴深邃,微带朦胧,在诸多方面都没有写明写尽,而留给读者极大的想象余地(如侬嘉出走后的遭遇,就写得非常简略隐晦,但又能使人感到她的不幸结局)。全诗时而写现实生活,时而写梦幻情景;时而写马通人性,时而写树死有灵,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却又扎根在现实之中。此外,这部长诗还综合了格律诗与自由诗的长处,灵活自如地形成自己独特的韵律和格调,两者和谐统一,兼收并蓄。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从马尾弦上流下来的歌》确是戈非诗歌创作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新时期我国民族文学中的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戈非是一位抒情诗人,他在给笔者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对诗没有明确的主张。但我认为诗不是说教,而是感染;不是工笔画,而是写意画。抽象的东西(如情绪等等),还是得通过具象这一中介才得以表现,否则,诗就不是可感的了。”他还说,在诗的意境上,“追求一种朦胧的气氛,但并不想让人读不懂”;“在语言方面,追求口语化,近年来写了些无韵诗,由外(部世界)向内(宇宙)转化”。戈非的诗风,以“文化大革命”为转折点,三十多年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五六十年代他早期的抒情诗中,大体上以政治抒情诗为主,气势雄伟,热情奔放,如《奔腾吧,草原上的第一炉铁水》(1959)、《鹿的地方》(1961)等。那时,他爱读玛雅可夫斯基的诗,喜欢贺敬之的诗,即使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吃不饱、饿肚子时,他依然放声高唱,对未来充满信心。由多首短诗组成的《白云鄂博诗抄》(1963)是这一时期的抒情诗代表作。其总的特点,是高亢、热烈,充满朝气和力量,形式自由,语言铿锵,节奏感强,便于朗诵。如:“我们的岗位,在高峰!在高峰!/每天早晨我们和太阳同时开始攀登——/攀登!把拦路的荆棘连根拔掉呵,/攀登!把绊脚的乱石踏扁、踩平。”(《攀登》)这组《诗抄》中的佳作之一,是曾在北京诗歌朗诵会上朗诵并被选入中国作家协会编辑出版的《朗诵诗选》的《矿石吟》。诗人在这首诗里赋予矿石以革命者、建设者的生命,将它同革命前辈的崇高品德联系起来:“矿石,这顽强的、壮美的生命呵,/这献身的大勇者火中的金凤凰,/在白热的、白热的炉火中熔化了自己,/又在炉火中获得更完美的形象!;后来,诗人在《矿石与诗》一文中谈到他对生活的开掘与提炼时说道:“我想象着,我选择着,我把感情注入冷冰冰的矿石,于是它便获得生命。……于是以死战胜死亡的先烈们便微笑着进入诗的想象,于是我写了《矿石吟》。”这一时期,他也尝试着用蒙、汉族的民歌体来抒写农村生活和牧区生活。那时,他通过多种途径去寻找自己,但似乎尚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代表他抒情诗的个性与水平的,自然还是新时期以来的作品。新时期中,戈非依然写过一些政治抒情诗,如《谈团结》(1981)、《读报有感》(1981)等,其思想较过去深刻了,语言较过去凝炼了,在形式上也变化较多,不拘一格。但是他更多的抒情诗,却是从日常生活中提取的一些非“重大题材”,或咏物,或言志,或状景,或抒怀,精细博雅,清丽灵巧,以小见大,蕴含哲理。在这些诗中,大多数爱用比兴,形式短小,讲究韵律,首尾呼应,宛如旧体诗词中的绝句和小令。也有一部分诗则是打破韵律的自由体,不押韵,无标点,句式也参差不齐,长短不一。戈非的抒情短诗再次引起人们注目的,是他1981年创作并发表的组诗《反刍集》。“反刍”者,重新咀嚼过去草原生活也。邓小平同志曾经深刻地指出:“人民是文艺工作的母亲。”《反刍集》里的五首短诗(均已收入1984年出版的诗集《浅草》),表现了诗人对草原人民的深情的思念与依恋,其感情之深挚,构思之精巧,想象之丰富,语言之秀美,都别开生面,令人爱不释手。这五首短诗首先是《草叶》,写“远方的友人寄来一斤草叶”,引起诗人对草原的思念。他这样写道:“——草原呵,/我真想回到你的身边,/献上赤子之心一颗”。于是接着采用电影技术“淡入”、“淡出”的手法,写对蒙古族阿妈的《断想》,写草原璀灿辉惶壮丽的《晨曦》,写《当我喝奶子的时候》的心态,写而今《在田野上漫步》时的沉思。这五首诗,基本上都是讲究音韵节奏和语句对仗的格律诗,却又形式各异,结构不同。如《晨曦》是依照时间的先后,写它由淡而浓,由模糊到清晰,是三个镜头,三幅油画;而《当我喝奶子的时候》全诗只有四行,随着诗人意识的流动,大幅度地跳跃,竟描写和歌唱了由种饲草到养奶牛,由养奶牛到挤牛奶的生产过程,其概括力之强,跳动性之大,在一般的抒情诗中是罕见的。至于《在田野上漫步》,却是严格对称地通过春、夏、秋,蓝、绿、黄,河、风、叶来表现的三幅生命的图画,既抒发了对草原绵绵的情思,又表达了对人生探究的哲理,确如反刍一样,可以令人反复玩味,咀嚼再三。接着于1982年,他又连续推出个性鲜明、手法新颖的抒情短诗《我是一》和《我拾拣这些花瓣》以及多首组诗《浅草》等。作为抒情诗人的戈非,进一步为人们所认识了。既是抒情诗,更是哲理诗。它表现了诗人积极向上、自信进取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同时又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同时代人的价值观念、理想情趣。诗人说:“我是一”,“不是生锈的一枚铜币/阳光下有我的一个位置/确定无疑”;“干干净净走向成熟,我骄傲/我是国徽上的一颗麦粒/我是一”。这首诗在戈非创作历程上,重要的意义在于他终于发现了自我,并且勇于歌唱自我,歌唱个性,确立了“我是重要的”这样一种主体意识。《我拾拣这些花瓣》可以看做是《我是一》的姐妹篇。诗人匠心独运,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歌唱劳动,歌唱汗:“人生是一本摊开的书/在每一页上都写着汗”;“生命之泉不是泪/我说,是汗”;“是的,我愿/我愿是祖国母亲额头的一滴汗”……真是妙语珠玑,锦言不断。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怀有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戈非对创作的严肃认真的态度。1984年戈非出版了他的抒情诗集《浅草》,共收短诗90首(另附小叙事诗《百灵鸟》一首)。笔者已另有专文评介这本诗集,这里就从略了。在此之后,他又陆续发表了不少带有探索性的抒情诗篇。《城市抒情诗》包括《阳光,清洁工的夜歌》、《叫卖者》、《自由市场里的美学》、《米兰的花》四首。从题目我们就可以看出,它们贴近现实生活,歌唱城市改革,表现了诗人一向热爱人民热爱生活的情怀,其中如《米兰的花》,赞美它“没有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