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焕《完扇记》版本考

胡文焕《完扇记》版本考

明代戏曲丰富多彩，著名专家众多。研究人员大多以他们的模型为装饰，很少关注被称为大师作品的作家。胡文焕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仅创作了散曲和戏剧，还创作了明代最丰富的歌剧《群音》。戏曲研究者多从中取资，却极少有专文探讨。现知仅有周妙中、邓长风二先生曾予以讨论。笔者试对其作一深究，以就教于方家。一《类选》二十卷胡文焕，生卒年不详，明万历至天启间人，字德甫，一字德父，号全庵（一作金庵），别署全道人、抱琴居士、西湖醉渔。关于其籍贯，《历代名人室名别号索引》云为仁和，2《两浙著述考》既云钱塘，又云仁和，3吴晗亦谓为仁和，4据胡文焕之《胡氏世纪序》所署名，5知实为钱塘无疑。明监生，万历四十一年（1613）任耒阳县丞（《道光耒阳县志》卷四），四十三年署兴宁知县（《光绪兴宁县志》卷十一）。其人博学多识，交游广泛。署名“仁和庄汝敬修父”的《胡氏世纪后序》称其“博洽群史，擅名秇苑，固一代士林倜傥……，区区阀阅之荣又何足为”，固然有美饰之辞，但其所谓“一新百世，下知所宗仰者则德甫也”，却鲜明地指出了作为一个书坊主、俗文学作家的胡文焕与民间文化的亲和关系。胡文焕一生著述多种，大半收入所编《格致丛书》中。胡于万历间设文会堂，藏书设肆，流通古籍，《格致丛书》即其所刊之一种。后人对其书评价不一，清初孙庆增谓可以之校勘别书，6近人汪辟疆、叶德辉则多指其谬。7一般以为，胡文焕名下有戏曲作品五种。传奇《犀珮记》、《馀庆记》，皆仅见于《群音类选》（以下简称《类选》），其中，《犀珮记》载于卷七，收十三出；《馀庆记》载卷十二，收九出，基本关目概已收入，另有传奇《奇货记》、《三晋记》二种未见，或许《类选》刊印时二记尚未完成，抑或因载入已佚失的前五卷而随之云散。杂剧《桂花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列之于“具品”，注云“胡文焕”。《中国曲学大辞典》、傅惜华《明代杂剧全目》据此著录，《明代传奇全目》又著录，且云“明无名氏撰”，是为误收。其剧已佚，仅《类选》卷二十六收录佚曲五折。但《类选》于题目下注云“安定泰安子编”。在《类选·官腔》现存二十卷中，仅有七处载明作者。《三生传玉簪记》、两种《玉钗记》三处署名乃为区别不同作家之同名剧；《犀珮记》、《馀庆记》乃胡自作，皆标“胡全庵编”；值得注意的是，卷十八《完扇记》注云“有虞氏王孙泰安子编”，与署“安定泰安子”的《桂花风》显然有所关联。《完扇记》，《远山堂曲品》、《祁氏读书楼目录》、《鸣野山房书目》著录，今无传本，仅见于《类选》九出，另有《月露音》录一出。《远山堂曲品》谓：“贺君狎妓秦小凤，为刘亮所拘，亮以从倭为俘，小凤卒归贺，其中参成者，裴子益也。此似近时事，所云寄鸣道人，或贺自谓乎？”《明代传奇全目》据以为寄鸣道人作，《中国曲学大辞典》从之，又谓：“亦云泰安子编”。据《胡氏族谱》，胡氏祖先乃帝舜有虞氏之后裔，其始居地为安定，8可见所谓“有虞氏”、“安定”云云乃同出一源，则二剧同出于胡文焕可知，而“泰安子”获署名殊荣之因亦由此可解。据此，胡文焕尚作有传奇《完扇记》，并另有“泰安子”之别号。胡文焕还创作了一批散曲。皆见于《类选》，复有两支又分别见于《南宫词纪》和《盛世词林》。他以全道人、胡德父、胡全庵三个名号标署作品。全道人名下有北腔小令四支，清腔小令三支，清腔套数六套。其中，除[南吕·红衲袄]二支标为“自叹”外，其余均属“风情”、“赠妓”、“男相思”、“爽约”等风月之词，较特别的是[双调·新水令]一套，名“赠马湘兰逃禅”。马湘兰（1548-1604），金陵名妓，色艺双全，多与文坛名士相往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录。后因年老色衰而求嫁未果。9胡曲中“既不许金屋藏娇，肯甘教从事儿童”或即写此事。若推测马湘兰年老色衰而逃禅时为四十岁，则此曲或写于万历十七年后。胡德父名下有清腔四套，小令五支，除“绣鞋”“忆美”为风情之作，余皆有自抒之意。其中“春江”乃游春自励，“旅思”、“落第”皆为感叹赴试未取、欲待重战之词，只有“警悟”五套自伤年华老去而一事无成。署为胡全庵之曲最多，有清腔八套，小令五十一支，除应景和韵之作外，大都为“恬退”、“警悟”、“自叹”、“叹世”之属，且较少胡德父名下曲之奋进意气，反多勘破世情、无心功名之语。萧鹏在谈到宋人选词时曾提到：选词者“为将自己摆在词选中哪一个层次和位置而费尽心机”。10曲选同样存在这一现象。胡文焕在仅有的几部署名作品中特别标出自己的两部，自然是略表自矜以求显名。而十八套曲、六十三支小令的分署，或许也有某种示别之意。特别是当几首曲词并列时，他也分署以示有别。清腔类收[南吕·懒画眉]四套，首套标“胡德父”，余三套皆名“全道人”；南北调类收[双调·北新水令]三套，分别署“胡德父”、“全道人”、“胡全庵”，余例尚多。可见作者乃有意为之。一般而言，作者区分散曲作品有三种标准：曲牌、时序、内容。依曲牌列类后则或以时序别其先后，或因内容别其事类。从时间上看，“全道人”之曲最早，或为少年风月之作，调谑意味较浓；“胡德父”则稍后，虽有失意仍具奋进之气；“胡全庵”却尽是历尽沧桑、只求颐养的口气。内容与时间相对应，“全道人”多作风月之词，“胡德父”多以科考为题，“胡全庵”则以感慨世情、恬淡思退为主。但全道人亦有“自叹”之曲，“胡德父”也有咏“绣鞋”之句，“胡全庵”则有“携妓长桥玩月”的作品。正如他在[双调·新水令]所自述：“撇不下娇娃，抛不下蜗角，两椿事难全，两下里耽阁”，科考与情爱贯穿着胡文焕的人生之旅。明代曲评家对胡文焕的评价甚低。吕天成《曲吕》列之于“下之下”，剧作被置于“下下品”。祁彪佳与之相近。《远山堂曲品》、《剧品》皆列为“具品”，可知其文学造诣并不甚深。胡文焕对于戏曲史的贡献，在于他所编选的《群音类选》。二《类选》的编撰逐渐兴起《群音类选》，明代戏曲、散曲选集。原为万历间文会堂辑刻《格致丛书》之一种。现存残本分藏于南京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一九八○年由中华书局主持整理影印出版。原书疑为四十六卷。其中，官腔类二十六卷，佚前五卷，存收剧作115种（《韩夫人金盆记》未列入内）；诸腔类四卷，收23种；北腔类六卷，佚卷二、卷三，存收剧作6种，散曲套数32套，小令35支；清腔类八卷，收165套，小令266支；《群音口选》卷一收官腔类四种，诸腔类二种，北腔类八种，卷二散曲收30套，小令30支。共计戏曲收159种，去重复得154种，散曲227套，小令334支。极收一时之盛。由于前五卷佚失，不详有无序言、题词、凡例、总目等，也就无从得知此书编刊的时间、编选原则、编者的意图。只能由现存相关资料进行推测。关于刊刻《群音类选》的时间，一般都认同《前言》关于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左右的说法，所据乃《格致丛书》中其它各书可考的刊刻时间。但这一论据并不可靠。《四库大辞典》称《格致丛书》“因此书随刊随印，成书种数各本不同。邵懿辰谓‘初编四十六种，二编三百四十种’，后世互相补配，传本益纷。有云三百四十六种，分三十七类者；有云摘印本四十六种者；有云一百五十六种者；朱氏《汇刻书目》著录为二百零六种。《四库全书总目》据江苏巡抚采进本著录此书一百八十一种，并云：‘所刻诸书，亦无定数，随印数十种，即随刻一目录，意在变幻，以新耳目，冀在多售。故世间所云之本，部部各殊，究不知其书凡几种。’”11现存书目中最早著录《格致丛书》的为万历四十一年祁承�所撰之《澹生堂藏书目》，在其卷十一“子类第十二·丛书”中有“格致丛书”条，计四十六种，内无《群音类选》。不知其属于与之同数目的所谓“初编本”抑或“摘印本”。如属前者，则《类选》刊印之期仍需推后；如属后者，万历中期之说尚有可能。一般而言，戏曲选本的编选观念多体现于所选的戏曲剧目和剧出。《类选》所收戏曲剧目中既有传诵弥时的名篇佳制，又有仅获一见的劣作庸品，可见编者庞而取之，并非依一定原则弃取。在这一点上，《类选》并未如《南音三籁》一样表现出一定的审美眼光和评选定则。与之相对，在选择剧出和剧曲时，编者却传达了自己的编选理念。就形式而言，《类选》在编选单出时有两个特点：第一，同大量民间选本只收较常上演的零星几出不同，《类选》收录剧出时不厌其多。虽然书中也有仅收一出的剧目，如《分金记》、《胶漆记》、《双凤齐鸣记》、《白海棠记》等，但多数剧目都有五出以上入选。超过二十出的剧目有六个，最多者如《四喜记》竟录入二十五出。此种情形在明代曲选中尚属首例。它说明，编者并非单以舞台演出为辑选标准，而是另有他意（详见后文）。第二，《类选》概以四字短语作为所收剧出的标题。全书中仅有三剧未用四字标目。一是《泰和记》，由十个单剧组合而成，每剧剧名均为八字，如《公孙丑东郭息忿争》等，人物、事件均可由剧名一目了然，由于一剧一事，故与单出不同，需以全名标明剧情；二是《四豪记》，所收七出基本为各叙一小故事，以五字为名，如《狗盗入秦藏》、《鸡鸣出函谷》等，与《泰和记》有相似之处；三是《崔护记》，律以二字标目，如《邂逅》、《求饮》等，或为原本所有，编选者未作改动。其它则均例以四字为目。戏文原本既无出数，也无出名，只以人物上下场作为间隔。戏曲剧本现存最早的分出剧目是明宣德六、七年间写本《刘希必金钗记》。出名也随之逐渐出现。最早的剧本标目多与剧中插图的题目相关。嘉靖三十二年（1553）刻本《风月锦囊》所收剧本散出，即是以插图题目作为区分依据。《姜诗》之《汲水遭浪》、《感神人救济》、《还带记》之《秀才还带与女子》、《三国志大全》之《黄允夫妇桑园同乐》等画题，从四字到八字不等，字数并未规范化。现存最早分出标目的剧本是嘉靖四十五年刻本《荔镜记》，每出均以四字为目。而单以戏曲选本而论，《类选》则是较早有意识地以四字标记全出的选集。《类选》的标目，有的是直接采用刊本的四字目，如《破窑记》、《节孝记》；有的则与插图名有关：一是录用其中四字，如《祝发记》，富春堂本像名《夫妇议写婚书》、《臧氏隐情别姑》等，《类选》一概取其后四字《议写婚书》、《隐情别姑》。二是取像名大意。如《升仙记》第七折之《婶母侄妇忆湘子》，《类选》名为《绣房想侄》，《窃符记》第六出《如姬感恩烧夜香》，《类选》名为《如姬焚香》等。可见编者取名皆有一定之规。四字标目，使《类选》全书体例显得整齐清晰，有助于选本的美观。《类选》所收剧出的内容也有一定特点。胡文焕曾作传奇《馀庆记》，其题目多为《寿祝椿萱》、《洞房花烛》、《赐宴琼林》之类。祁彪佳论曰：“以《馀庆》名其记，想见作者一副谐媚肺肠，不觉入于媚俗，故传奇烂套，不收尽不已。”（《远山堂曲品·具品》）可见胡文焕对于祝寿、赏春、成婚、登科、战功等吉庆之事具有浓厚的兴趣。因此，与一般曲选只收名曲佳出不同，《类选》中大部分的剧出都与幽期欢会、贺寿庆赏等“传奇烂套”相关。第二类剧出是宣扬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内容。如《忠孝记》之《欲进谏章》、《牧羊记》之《北海牧羝》、《节孝传》之《写表陈情》等。第三类则是传达林泉隐逸、赏景遨游之乐。象《渔樵记》之《大隐林泉》、《节孝传》之《渊明宜乐》、《双烈记》之《邀友游湖》等。应该注意的是，部分剧出所选内容与出名并不相符，如《双烈记》的《金山相势》，情节为韩世忠观察地形以备军用，所选曲词却是赞叹山水秀美。因此，考察《类选》所收内容时，还应关注其所选曲词。《类选》在剧曲方面最显著的特点是只收曲词，不录宾白。除了《诸腔》类外，即便宾白的缺失使剧曲之间显得脱节支离，编者也毫不顾惜。这使《类选》既区别于专供制曲者取资的曲谱，又区别于便于舞台演出观摩的民间曲选，如《大明天下春》、《乐府玉树英》等，而是具有浓厚的文人士大夫气息。《类选》剧出在形式和内容上的特异之处已证明编者确有特定的编选意图，重曲删白的作法则可以透露出其目的。一、供以案头清玩。“威凤片毛，丰狐千腋，罔罗遗佚，足称苦心。案头旅橐，宁可缺此一种破孤闷写恬旷册子乎？”12文人墨客在听曲观戏之外，还将剧曲作为消愁解闷的工具观赏品评，有时也会依腔击节，按律吟唱：“酒酣耳热，辄以如意打唾壶，呜呜而歌，少抒胸中忧生失路之感。”13文人所欣赏者多在曲词，宾白自可弃之不论。与之相对应，第二种用途是清唱观摩。清唱是宋嘌唱、唱赚、元明乐府曲唱的一种延续。唱而不演，不化妆。明传奇兴起后，以唱剧曲为主，删除说白。14清唱是文人的文艺活动，与伶人班社舞台演出不同。“大凡江左歌者有二：一曰清曲，一曰剧曲，清曲为雅宴，剧曲为狎游，至严不相犯。”15可见清唱成为上层文人身份的证明。胡文焕以曾署知县和剧作家的双重身份自可跻身于清唱活动中，他所编曲选的流通对象是显而易见的。同此前依宫调曲牌排列的清唱选本《盛世新声》、《雍熙乐府》等相比，以剧为序的《类选》显然具有戏曲本体意识；但同稍后的《吴歈萃雅》、《词林逸响》附有平仄点板的形式相较，则显得粗疏一些。由此可见，《类选》属于早期的戏曲清唱选本。明代戏曲选本《尧天乐》收《北西厢》二出，《莺莺长亭话别》全折删白，末缺[耍孩儿]以下七曲，《张君瑞泥金捷报》全折无白，首缺[赏花时]，末缺六曲。赵景深据以推论：其时全本《西厢》已不能上演，清唱的部分比较多，所以减免宾白。同时，北曲联套曲数太多，为唱者所难承受，也每每省略。16这一结论大致成立，但它与《类选》不同。《尧天乐》是民间坊刻本，是对于《西厢记》演出现状的被动接受，而《类选》则是清唱欣赏者的主动选择，二者主客体的关系恰好相反。因此，《类选》在剧曲选用方面也体现出自己的原则。它极少录用原本单出中的全部剧曲，而是有选择地辑收。首先，《类选》极少选收剧出中的上下场曲。剧首上场曲即引曲，以散板慢唱，或自表身份，或赞景抒情，与剧情无甚关联。从音乐来看，引子与过曲间多有说白间隔，故可用不同宫调。徐渭《南词叙录》云：“凡曲引子，皆自有腔，今世失其传授，往往作一腔直唱，非也。”可见引曲一般并无太大音乐欣赏价值。嘉靖间即已如此，万历中的清唱活动自然可放弃这一程序而直接进入轻歌曼舞之中。所删引曲自一支至四支数量不等。另外，当剧中有人上场时，相应的上场曲也被删除，如《鸣凤记·典刑死节》、《投笔记·别母求试》，各自原有的[哭相思]（旦）、[凤凰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