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徐无鬼》原文及译文_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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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庄子·徐无鬼》原文及译文《庄子·杂篇·徐无鬼》以人名名篇,通过徐无鬼与魏武侯等多组对话,阐发庄子去除机心、顺任自然的思想。篇章指出“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批评君主嗜欲机心犹如伤病,主张“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文中以“匠石运斤”寓言,喻示至交默契超越言说;又以“鼹鼠饮河”等意象,讽刺逐利者自困于形骸之累。全篇融合政治批判与生命哲思,强调真人当“用心若镜”,在无为中葆全天性,最终归于“大道不称”的浑融境界,体现了庄子对战国纷争的深刻反思与超越追求。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候大说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徐无鬼通过女商的引荐见到魏武侯。魏武侯慰劳他说:“先生想必是疲惫了!受够了山林隐居的辛劳,才肯来见我。”徐无鬼回应:“我该慰劳您才对,您有什么必要慰劳我呢?您若想满足嗜好、放纵爱憎,生命的根本就会受损;若要摒弃嗜欲、断绝好恶,感官又会感到困苦。该我来慰劳您啊,您何必慰劳我呢!”魏武侯听后怅然若失,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徐无鬼又说:“我来说说怎么相狗吧。下等资质的狗,吃饱便不再求,这不过是猫般的习性;中等资质的,神情专注如仰望太阳;上等资质的,恍惚如同忘掉了自身。我相狗的本领,还不如我相马。我相马,看它直的地方要合乎绳墨,弯的要如钩,方的要中矩,圆的要中规,这已是国中良马,但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马有着天生的气度,看似忧郁又似恍惚,仿佛忘却了自己。这样的马,奔跑起来不沾尘土,瞬间便不知去向。”魏武侯听后,高兴得笑了起来。徐无鬼告辞后,女商问道:“先生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我们国君如此开怀?我用来劝谏国君的,横说便是《诗》《书》《礼》《乐》,纵说便是兵书《金板》《六韬》。行事立功的次数已数不清,可国君从未露出过笑容。今天您说了什么,竟让国君这样高兴?”徐无鬼回答:“我只是告诉他我相狗、相马的心得罢了。”女商疑惑:“就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听说过那些流落越国的人吗?离开故乡几天,见到认识的人便欢喜;离开个把月,见到曾在故乡见过的人就欢喜;等到离开一年,只要见到像是故乡的人就欢喜了。这不就是离人越久,思念越深吗?那些逃到荒芜之地的人,野草长得堵住了黄鼠狼的路,他长久困居在空寂中,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欣喜不已,更何况是兄弟亲友在身边谈笑呢!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用真实自然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谈笑过了啊!”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フ,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徐无鬼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隐居山林,吃橡实野果,以葱韭为食,而将寡人摒弃在外,已经很久了。如今您是年岁老了吗?还是想尝一尝酒肉的美味呢?抑或是您能带来国家的福泽呢?”徐无鬼回答:“我出身贫贱,从来不敢期望享用您的酒肉,我是特意来慰劳您的。”武侯问:“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慰劳我什么?”徐无鬼说:“慰劳您的精神与身体。”武侯问:“这又怎么讲?”徐无鬼解释道:“天地养育万物是均等的,身居高位不可自以为优越,身处低下也不可自认为短绌。您独力作为大国的君主,劳苦一国的百姓,以此供养您耳目口鼻的享受,但心神却不得安宁。心神本是喜好和谐而厌恶偏私的。偏私,就是一种病态,所以我特来慰劳。只是您为何会患上此病呢?”武侯说:“我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要爱护百姓,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这样可行吗?”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护百姓,其实是祸害百姓的开始;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正是兴起兵戈的根源。您从这里着手,恐怕难以成功。凡是要成就美名,往往就成了作恶的工具;您虽然推行仁义,却近乎虚伪啊!仁义的形态必定会催生更多外在的形态,成就之后必定自夸炫耀,变故一旦发生便难免对外争战。您实在不必在华美的楼台上陈列兵阵,不必在铺着锱坛的宫殿前集结车马,不要藏有悖逆之心于所得之中,不要以机巧去胜过他人,不要以谋略去压倒他人,不要以战争去征服他人。那种屠杀他国的士兵百姓、兼并他人土地,用来奉养自身私欲、满足自己心神的行为,这样的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所谓的胜利又究竟在哪里?您若真要有所作为,不如修养内心的真诚,以此顺应天地的自然规律而不去搅扰。那样百姓就已然摆脱死亡的威胁了,您又何必还要去费心思考停止用兵呢!”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黄帝前往具茨山寻访大隗,方明驾车,昌寓陪乘,张若与謵朋在前引马,昆阍与滑稽随行车后;行至襄城的原野,七位圣贤全都迷失方向,无从问路。恰好遇见一个牧马的童子,便向他问路:“你知道具茨山吗?”童子答:“知道。”“你知道大隗居住在哪里吗?”童子答:“知道。”黄帝感叹:“奇怪啊,这小童!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所在。请问该如何治理天下?”小童说:“治理天下,也不过就像这样罢了,又何必多生事端呢!我小时候独自在天地四方之间漫游,那时恰好患上目眩之症,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就乘着日影之车,去襄城的原野游历吧。’如今我的病稍有好转,我又将去天地四方之外遨游。治理天下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又何必多事呢!”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即便如此,仍想请教如何治理天下。”小童推辞不答。黄帝再次请教。小童便说:“治理天下,和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去除那些危害马儿的东西罢了!”黄帝听后叩首拜谢,称他为“天降的老师”,而后辞别离去。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易于物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智谋之士没有思虑的变幻就不快乐,善辩之士没有谈论的条理就不快乐,苛察之士没有凌责琐事的机会就不快乐——这都是被各自局限的东西所束缚的人啊!那些招揽人才的人求兴于朝堂,中等资质的人以官职为荣,强壮的人以克服危难自夸,勇敢的人奋起解除祸患,武装的人乐于征战,隐士留意于声名,讲求法律的人推广治理,崇尚礼教的人修饰仪容,推行仁义的人看重交际。农夫没有了耕种除草的事便不安心,商人没有了市场买卖的事便不自在。平民有了日常的生计就会勤勉,工匠掌握了器械的技巧就会气盛。钱财积累不多,贪婪的人就会忧愁;权势不够显赫,自大的人就会悲哀。趋炎附势之辈热衷于变故,遇到时机就想施展,不能安静无为。这些都是顺应时势追逐外物,被物质所捆绑而不能超脱的人啊。他们耗尽形体和心性,沉溺在万物之中,终身不能回头,真是可悲!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谪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庄子说:“射箭的人若不是预先设定目标而射中,就称他为善射,那天下人都可算是羿了,可以这样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没有公认的是非标准,而各自以自己认为对的为对,那天下人都可算是尧了,可以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先生您便是五家,究竟谁是对的呢?或者就像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我学到先生的道了,我能在冬天取火烧鼎,在夏天造出冰来。’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气招引阳气,以阴气招引阴气,并非我所说的道。让我展示给你我的道。’于是调整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中,另一张在室内,弹奏这张瑟的宫音,那张瑟的宫弦也振动;弹奏角音,角弦也振动,这是音律相同的缘故。但如果调整其中一根弦,使它与其他五音不合,再弹奏时,两张瑟的二十五根弦却都会随之振动,这并非声音本身有差异,只是以那根弦为众音之主罢了。你们几家的学说,或许就像这样吧?”惠子说:“如今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正在与我辩论,用言辞相互驳斥,用声望相互压制,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那又该如何看待呢?”庄子说:“有个齐人,把儿子遗弃在宋国,却让他当守门人而不给完整的容身之所;他得到一只钘钟,却捆缚起来怕损坏;寻找丢失的孩子,却从不走出村子边界——这就像各家学说迷失了根本啊!又像楚人寄居他乡却怒斥守门人,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船夫争斗,船还未靠岸,却已结下了仇怨。”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送葬时经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郢都有个人,鼻尖上沾了像苍蝇翅膀一样薄的白泥点,让匠石用斧子帮他削去。匠石挥动斧子呼呼生风,随手劈下,白泥点被完全削去而鼻子丝毫没有受伤,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这事,召见匠石说:‘请你为我试试看。’匠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削掉鼻尖上的泥点。但即便如此,我能配合的对手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先生去世,我就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我再也没有能与之深入论辩的人了!”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管仲病重,齐桓公前去探视,问他:“仲父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不能再忌讳直言了!万一您一病不起,我应该把国家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您想托付给谁?”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行。他为人清廉正直,是个好人,但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就不愿亲近,而且一旦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家,对上会拘束君主,对下则会违背民意。他得罪君主的时候,恐怕不会太久了!”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管仲回答:“如果不得已,那么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对上善于忘怀政务琐事(不苛求君主),对下能使百姓亲和而不背离,自愧德行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用德行感化人可称为圣明,用财物周济人可称为贤能。以贤能自居而凌驾他人之上,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能自持而谦逊待人,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国事有些地方不苛求全知,对家事有些地方也不过分明察。如果不得已,那么隰朋可以。”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博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吴王乘船沿江而行,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群猴看见人来,惊慌地四散逃跑,躲进了茂密的荆棘丛深处。唯有一只猴子,从容不迫地腾跃攀援,向吴王卖弄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它竟敏捷地接住了飞速的箭矢。吴王于是命令随从齐射,那只猕猴终于被射杀而死。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炫耀它的灵巧,仗着自己的敏捷在我面前傲然卖弄,才落得这般丧命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啊!唉,千万不要以傲慢的姿态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去后,便拜董梧为师,学习去除骄矜之色,摒弃享乐,谢绝荣华。三年之后,国中的人都称赞他。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南伯子綦倚靠几案静坐,仰面朝天缓缓吐息。颜成子进门看见,问道:“先生,您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啊。形体固然可以修炼得像枯槁的骸骨,心灵真的能寂静得像熄灭的灰烬吗?”南伯子綦回答:“我曾经隐居在山洞之中。那时候,齐君田禾刚来拜访我一次,齐国上下就三次向他祝贺。必定是我先有了名声,他才知道我;必定是我自显其德,他才会来招揽。如果我没有这些名声,他怎会知道我?如果我不显露自己,他怎会来求访?唉!我悲叹那些迷失自我的人,我又悲叹那些悲叹他人的人,我甚至悲叹那些为他人之悲而悲叹的人——但如今,我已然一天天远离这样的心境了。”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已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孔子到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孙叔敖手持酒爵侍立一旁,市南宜僚接过酒洒地祭祷,说道:“古时的贤人啊,请在此言说大道吧。”孔子说:“我听说过‘不言的言论’,从未说出过,今天就在此说一说吧。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化解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安卧摇扇而使楚国止息兵戈,我孔子岂敢妄逞三尺长喙多言呢!”那二人的作为可称为“不言说的大道”,孔子此刻的回应可称为“不辩论的言说”,因此德性终究统合于道的浑融一体。言语止息于智慧所不能及的境地,便是至高境界了。道所浑融为一的境界,德性无法与之等同;智慧所不能洞悉的领域,论辩无法加以穷尽;若像儒家墨家那样标举名目强作区分,就会陷入凶险之境。所以大海不拒绝东流之水,因而浩瀚至极;圣人包容天地,恩泽遍及天下,而人们不知其姓氏名谁。因而生前无爵位,死后无谥号,不聚敛财物,不树立声名,这才可称为“大人”。狗不因善于吠叫而成良犬,人不因善于言辞而成贤者,更何况是成就大道的境界呢!有心追求伟大反不足以成为伟大,何况是刻意修德呢!若论广大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何尝刻意追求却已具备一切。真正明了“完备”真谛的人,无所索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因外物改变自己的本性。回归自身本性则通达无穷,顺应古道而行无需修饰,这才是大人纯真不变的本质。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子綦有八个儿子,让他们排列在面前,请来九方歅说:“为我的儿子们相相面,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会怎么样呢?”九方歅说:“梱将来会与国君一同饮食,直至终老。”子綦骤然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走到这般绝境啊!”九方歅不解:“与国君同食,恩泽可以惠及三族,何况父母呢!如今先生听到却哭泣,这是在拒绝福分啊。儿子是吉祥的,父亲反而不祥了。”子綦说:“歅啊,你哪里真正明白什么是吉祥呢?你说梱有福,难道只是指酒肉能够入口鼻吗?你哪里知道这些享受从何而来?我从不曾牧养,却有母羊出现在屋角;从不曾打猎,却有鹌鹑生在屋内。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与我的儿子们所遨游的,是天地之间。我和他们向天求乐,向地求食;我不和他们营求世事,不与他们图谋策划,不和他们标新立异;我只与他们顺应天地的真性而不被外物搅扰,一同随顺自然而不受世俗事务的束缚。如今竟然得到了这种世俗的报偿!凡是有怪异征兆的,必然有怪异的行径显现。危险啊,这不是我和我儿子的过错,大概是天意施加的吧!我因此才哭泣。”没过多久,子綦派梱去燕国,途中被强盗掳走。强盗觉得把他完好地卖掉太难,不如砍断脚容易出手,于是就砍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替齐国的富室渠公看守街门,果真终身食肉直到老死。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啮缺遇见许由,问道:“你要去哪里?”许由回答:“我要避开尧。”啮缺问:“为什么这么说?”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义,我担心他会被天下人嘲笑。后世恐怕会有人吃人的惨剧啊!百姓,并不难聚集;爱护他们就会亲近,给予利益就会归附,加以赞誉就会奋进,施加厌恶就会离散。爱与利都出自仁义的名义,但真正能舍弃仁义的人少,利用仁义谋私利的人多。仁义的行为,不仅缺乏真诚,而且会成为贪婪者借用的工具。因此,以一人的决断来为天下谋利,就好比短暂的一瞥那样片面。尧只知道贤人能有利于天下,却不知道他们也会残害天下。这一点,只有超脱于贤人观念之外的人才能明白!”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有自得浅见者,苟安自喜者,劳形累心者。自得浅见者,学到某位先生的一家之言,便沾沾自喜,暗自得意,自以为充实满足,却不知道世间道理本无定相,未曾有固定不变的实体。这种人便是固守浅见的“暖姝者”。苟安自喜者,如同猪身上的虱子。它们选择鬃毛稀疏之处自以为住进了广阔的宫殿园林,在蹄边胯下的皱褶里、乳房腿脚之间,自认为是安全便利的住所,却不知道屠夫一旦挥臂铺草、点燃烟火,自己便与猪一同烧焦了。这种因环境而一时得利、也因环境而瞬间灭亡的,就是苟安自喜的“濡需者”。劳形累心者,舜就是例子。羊肉不会去招惹蚂蚁,蚂蚁却会追逐羊肉,是因为羊肉有膻味。舜有令人向往的德行,百姓喜爱他,所以他三次迁徙,聚居处都形成都邑,到了邓地故墟时,跟随的已有十几万户人家。尧听说舜的贤能,把他从荒芜之地选拔出来,说是希望他来施恩泽。舜从那片荒土中被举荐,直到年老力衰、耳不聪目不明,仍不得休息归隐,这就是劳形累心的“卷娄者”。因此,神人厌恶众人归附,众人归附就难免亲疏之分,亲疏一分便生出利害纠葛。所以(真人)没有特别亲近的,也没有特别疏远的,持守德行、温养和气以顺应天下,这才称为真人。要像蚂蚁舍弃对膻味的追逐,像鱼儿自得于水中,像羊肉那样不存意吸引他物。用眼睛只看目所能及的,用耳朵只听耳所能闻的,让心神回归其本然。这样的人,他平正如绳墨,应变亦顺乎自然。古时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让人为的造作干扰自然。古时的真人,得到什么未必是生,失去什么未必是死;得到或许反而是死,失去或许恰是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句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药物,无论是乌头、桔梗、鸡头米还是猪苓,在特定的病症下都可能成为主药,其中的变化怎能说得尽呢!越王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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