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文化视角看“复仇”情结对刑事司法民众认同的影响

从法文化视角看“复仇”情结对刑事司法民众认同的影响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在现代法治国家建设的宏大进程中，刑事司法体系的民众认同度，是衡量其合法性与有效性的核心标尺。然而，在当代中国，一系列引发社会剧烈反响的刑事案件，反复揭示了专业化的司法逻辑与大众朴素正义观之间的深刻张力。本文旨在从法文化的独特视角，系统性地探究根植于中国传统社会深层的“复仇”情结，如何作为一种强大的、非正式的文化心理结构，深刻地影响着当代民众对刑事司法体系的认同。本研究主要采用法文化分析与话语分析的方法，通过对承载复仇情结的经典文化文本与引发广泛争议的典型刑事案件进行比较解读，来剖析其内在的运作机理。研究发现，复仇情结的核心，是一种追求“血债血偿”式的、具有强烈情感色彩与道德对称性的实体正义观。它期待司法不仅是惩罚犯罪的工具，更是伸张伦理、宣泄情感的舞台。当现代刑事司法以其理性、中立、程序化的面貌出现，特别是当其判决结果因考量法定情节而偏离了民众“杀人偿命”的直觉预期时，便会产生一种深刻的“正义赤字感”。这种赤字感，直接导致了民众对司法体系的疏离、不信任乃至抵触，并催生了“网络公审”等旨在填补情感空缺的替代性正义实践。本文认为，民众的复仇情结并非简单的非理性情绪，而是一种历史形成的文化惯性。提升刑事司法的民众认同，关键不在于简单地迎合或压制此种情结，而在于正视其作为社会现实的存在，并通过增强司法判决的伦理说理与情感沟通功能，在坚守法治原则与回应民众正义期盼之间，寻求一种更为精妙的平衡。关键词：法文化，复仇情结，司法认同，刑事司法，民众情感二、引言近年来，从备受争议的张扣扣复仇杀人案，到引发全民激辩的劳荣枝死刑案，一系列重大刑事案件如同一面面棱镜，清晰地折射出中国社会转型期中，国家正式法律体系与民间正义观念之间存在的深刻裂痕。一个反复出现的现象是：法院依据严密的法律程序和证据规则作出的判决，时常与网络空间中汹涌的民意形成尖锐对立。民众的普遍观感是，司法判决似乎过于“冷静”，过于“技术化”，甚至在某些极端案件中显得“软弱”，未能充分满足他们对于“恶有恶报”的强烈道德期盼。这种公众认知与司法实践之间的落差，已成为侵蚀司法公信力、影响社会稳定的一个不容忽视的潜在风险。这一现象的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促使我们必须超越对个案的技术性法律分析，而深入到其背后的文化深层结构中去寻找答案。问题的根本，或许并非简单的民众法律素养不足，而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源于历史深处的文化观念冲突。在中国数千年的传统社会中，一种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为朴素表达的“复仇”情结，始终是民间正义叙事的核心。从“春秋大义”中的“九世犹可以复仇”，到水浒英雄们的快意恩仇，再到乡土社会中以血缘为纽带的同态复仇实践，这种观念通过历史、文学与民间传说，代代相传，沉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塑造了国人关于何为“公正”的深层心理图景。它强调的是一种即时性的、对称性的、充满道德激情的报应式正义。然而，现代刑事司法体系，作为国家理性化治理的产物，其内在逻辑却与此大相径庭。它追求的是程序的正义、证据的客观、量刑的均衡，并试图在惩罚、威慑、改造等多种刑罚目标之间取得平衡。这种专业化、非人格化的司法运作模式，在过滤掉原始复仇冲动的同时，也可能隔绝了与民众朴素情感的连接。因此，本研究试图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从法文化的视角来看，传统的“复仇”情结究竟是如何作用于当代民众的认知框架，并进而影响他们对现代刑事司法体系的认同与评价的？具体而言，这种文化情结在当代社会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它与现代刑事司法的内在逻辑在哪些关键点上发生了冲突？这种冲突又是如何导致民众司法认同感下降，并催生出“网络公审”等社会现象的？本研究旨在通过对这些问题的系统性回答，揭示影响中国刑事司法公信力的深层文化根源，并尝试为如何在坚持法治原则的前提下，更好地回应民众的正义诉求，提供具有学理深度的思考。三、文献综述围绕民众情感与司法裁判的关系，以及传统法律文化对现代法治的影响，国内外学术界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研究成果。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独特贡献，有必要对这些既有文献进行系统性的梳理与批判性的反思。首先，在司法与民意的关系研究领域，学者们多从政治学、社会学和法理学的角度展开探讨。一种主流观点强调司法独立的重要性，认为司法裁判应当严格依据法律和事实，警惕和抵制来自民意的非理性压力，防止“民意审判”或“司法民粹主义”对法治造成侵蚀。另一种观点则更为关注司法的民主性与回应性，认为司法作为一种公共权力，不能完全脱离社会公众的价值观念与正义情感，适度地吸纳与回应民意，是维系司法合法性的必要条件。在中国背景下，许多研究聚焦于“网络舆论”对具体案件的影响，分析了其在监督司法、促进公正与干预司法、绑架民意之间的双重效应。这些研究深刻地揭示了司法与民意之间的现实张力，为本研究提供了宏观的理论背景。然而，其不足之处在于，它们往往将“民意”或“民众情感”作为一个相对笼统的、同质化的概念来处理，而未能深入到这些情感与意见背后的、具有历史延续性的“文化基因”层面，去剖析其具体的、结构化的内涵。其次，在中国的法文化研究领域，以梁治平、费孝通等学者为代表，对传统中国的法律形态与观念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他们深刻地指出，传统中国是一个“礼法社会”，法律深受儒家伦理的主导，强调“德主刑辅”、“出礼入刑”，追求“无讼”的社会理想。在这种文化中，正式的、官方的“法”往往被视为最后的、不得已的手段，而大量的社会纠纷是在宗族、乡里等非正式的社会网络中，依据“情”与“理”来解决的。这些研究极大地深化了我们对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特质的理解。但是，传统法文化研究也存在一个相对的盲点，即过于强调其和谐、秩序、非对抗的一面，而对于其内部同样存在的、以“复仇”为代表的激烈、刚性、甚至暴力的正义观念，其关注和分析相对不足。事实上，“无讼”的理想背面，恰恰是当“礼”与“理”的调节机制彻底失效时，诉诸于原始复仇逻辑的冲动。再次，在刑罚理论研究中，关于刑罚目的的探讨始终是核心议题。报应刑论、预防刑论（包括一般预防与特殊预防）以及并合主义是三种主要的理论范式。报应刑论强调刑罚是对犯罪行为本身的回应，是恢复被破坏的社会秩序的必要之举，这与民众的复仇情感具有最直接的亲和性。而现代刑事司法体系，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并合主义，即试图在报应、威慑、改造等多元目标之间求取平衡。相关研究对这些理论进行了充分的学理阐释，但多集中于哲学思辨与制度设计层面，较少将这些宏大的刑罚理论，与特定社会中民众具体的、充满文化烙印的正义期待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未能充分解释为何在理论上看似更全面、更进步的并合主义刑罚观，在实践中却常常难以获得民众发自内心的认同。综上所述，既有文献为本研究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石，但也留下了明确的学术空间。本研究的切入点与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试图弥合上述三个研究领域之间的鸿沟，明确地将“复仇情结”作为一个核心的法文化分析范畴提出来。本研究不将民众的报应诉求仅仅视为一种待被启蒙的“朴素”或“非理性”情感，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具有深刻历史文化根源、拥有自身内在逻辑与强大社会影响力的“法文化”现象。通过聚焦于这一具体的文化情结，本研究旨在将对“司法与民意”的宏观讨论，深化为对“现代司法逻辑与传统报应逻辑”的微观结构性冲突的分析，从而为理解当代中国刑事司法认同的困境，提供一个更具历史深度和文化解释力的独特视角。四、研究方法为深入探究“复仇”情结对刑事司法民众认同的深层影响，本研究在方法论上采取了一种以理论阐释为核心的质性研究路径。研究的核心不在于通过大规模的问卷调查来量化民众的态度，而在于通过对文化现象与法律实践的深度解读，来揭示其背后不易被察觉的文化逻辑与意义结构。因此，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一种法文化学与解释社会学相结合的阐释性研究。本研究的分析框架，是以“复仇情结”作为核心的文化“透镜”，来审视和解读民众与刑事司法体系之间的互动。它将刑事司法实践中反复出现的“民意与司法”的冲突，不视为孤立的社会事件，而是视为一种深层文化结构在现代社会条件下的“症候性”表征。这一研究设计的优势在于，它能够超越对事件表象的描述，穿透到其背后共享的文化假定与价值观念层面，从而获得对问题根源的深刻洞察。本研究的分析材料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可以相互参照、相互印证的“文本”系统。第一部分是作为“文化母本”的经典文本。这包括承载了复仇观念的中国古代历史著作（如《史记·伍子胥列传》）、古典文学名著（如《水浒传》）、以及当代仍然广为流传的武侠小说（如金庸系列作品）。对这些文本的分析，旨在提炼出“复仇”情结在中国文化中的原型、叙事模式及其所蕴含的核心价值判断，构建起一个理解民众心理预期的参照系。第二部分是作为“现实映照”的典型案例。本研究将选取近年来在中国社会引发巨大公共讨论，并清晰地体现了复仇情结与司法逻辑冲突的典型刑事案件进行深入分析，例如张扣扣案、劳荣枝案等。对这些案例的分析，将不仅仅局限于其判决文书，更将广泛地搜集与之相关的媒体深度报道、法律学者的专业评论以及关键的司法解释文件。这些材料为我们观察现代司法体系的实际运作逻辑提供了窗口。第三部分是作为“民众反响”的话语文本。针对上述典型案例，本研究将系统性地收集和分析在主流社交媒体平台（如微博、知乎）上，由普通网民发表的、具有高赞同度和高传播度的评论、帖子与文章。这些网络话语，是“复仇”情结在当代社会最生动、最直接的表达。本研究并不追求统计学上的代表性，而是通过对这些话语进行内容分析与话语分析，来识别其中反复出现的核心诉求、情感模式、论证逻辑以及对司法体系的批评话语。本研究的分析过程，是一种在上述三类“文本”之间进行的、持续的比较与阐释。其分析技术主要包括：首先，运用叙事分析的方法，解码文化母本中“复仇”故事的共同结构，揭示其如何塑造了一种“正义必须通过对称性报复来实现”的文化脚本。其次，运用法释义学的方法，对典型案例的司法判决逻辑进行解构，厘清其背后的法律原则、证据规则与量刑考量。最后，运用话语分析的方法，揭示民众的网络言说，是如何自觉或不自觉地套用着传统的复仇脚本来解读现代司法案件，并在此过程中，表达他们对司法判决的失望与不满。通过将这三者进行系统的对勘与比较，本研究旨在清晰地呈现出两种正义逻辑的冲突轨迹，并在此基础上，构建起关于复仇情结如何影响司法认同的完整解释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承载复仇情结的文化文本、现代刑事司法的内在逻辑以及公众对典型案件的话语反应进行系统性的比较分析，本研究发现，“复仇”情结与现代刑事司法之间存在着结构性的、深刻的内在冲突。这种冲突，是导致当代中国刑事司法民众认同困境的核心文化根源。其具体的运作机制与社会后果，可以从复仇情结的文化逻辑、现代司法的理性逻辑、以及二者冲突所催生的“正义赤字”三个层面展开深入讨论。第一，复仇情结的文化逻辑：一种情感化的对称性正义。在中国法文化中，复仇情结并非一种简单的、原始的嗜血欲望，它拥有自身一套稳定而自洽的内在逻辑。其核心特征可以归纳为三点。首先是“实体先于程序”。在这种观念中，一个案件的“真相”和“天理”，是先验存在的、不证自明的。例如，“杀人犯就应该偿命”。而司法程序，仅仅被视为实现这个既定“天理”的工具。如果程序运行的结果，与这个预设的实体正义相悖，那么被质疑的绝不会是“天理”，而必然是“程序”本身出了问题，例如司法腐败、律师狡辩等。其次是“对称性的报应”。复仇逻辑追求一种近乎数学化的、镜像式的损害与惩罚的对等，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种对称性，不仅体现在刑罚的严厉程度上（如对恶性杀人犯必须处以极刑），也体现在对犯罪行为背后道德恶性的绝对谴责上，不容许任何形式的价值模糊与同情。再次是“情感的伸张与宣泄”。复仇逻辑下的正义，必须是一种能够被感知、被体验的“热”正义，而非冷冰冰的法律条文。它要求司法过程成为一个道德教化的剧场，在这个剧场中，善恶得到鲜明的分辨，受害者的冤屈得到充分的同情与宣泄，犯罪者的邪恶受到公开的、仪式性的谴责与惩罚。这个过程所要达成的，不仅是对犯罪的法律制裁，更是对社会伦理秩序的修复与集体情感的慰藉。第二，现代司法的理性逻辑：一种非人格化的程序性正义。与复仇情结的文化逻辑相对，现代刑事司法体系是建立在一套完全不同的、以理性主义和程序主义为基础的逻辑之上。其核心特征同样可以归纳为三点。首先是“程序先于实体”。现代法治认为，实体正义必须经由正当程序才能达致。真相并非先验存在，而是需要通过严格的证据规则来“建构”和“证明”。“疑罪从无”原则，正是这一逻辑的极致体现。它宁愿接受放过一个坏人的风险，也绝不容忍冤枉一个好人的结果，这在复仇逻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其次是“量刑的个别化与均衡化”。现代刑法理论拒绝将犯罪行为简单化、脸谱化，它要求法官在量刑时，必须综合考虑犯罪的客观危害与行为人的主观恶性，并充分审酌各种法定或酌定的从重、从轻、减轻情节，如自首、立功、被害人过错、社会矛盾激化等等。这种精细化的、技术化的裁量过程，旨在实现刑罚的个别化与罪责刑相适应，但它必然会打破复仇逻辑所追求的那种简单、明快的对称性。再次是“情感的中立与抑制”。现代司法极力追求一种“非人格化”的品格，要求法官作为中立的裁判者，必须抑制个人的情感好恶，排除公共舆论的干扰，以一种冷静、客观、超然的态度来适用法律。司法的语言，也因此变得高度技术化、逻辑化、去情感化。其目的在于保证法律适用的统一性与可预测性，但这在客观上，也使其与民众充满情感的正义期待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第三，逻辑冲突与“正义赤字”的产生。当民众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着复仇情结的文化框架，来审视和评判一个按照现代司法逻辑运行的刑事案件时，一种深刻的“正义赤字感”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种赤字感，体现在多个层面。首先是“惩罚不足”的赤字。当法院基于法定的减轻情节，对一个犯下严重罪行的被告人，作出了未达到民众“极刑”预期的判决时，民众普遍的感受是，正义没有得到完全的伸张，犯罪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感受，并非源于对法律条文的无知，而是源于对那种“对称性报应”逻辑的坚守。其次是“情感忽视”的赤字。在整个司法过程中，被害人及其家属的痛苦与复仇渴望，往往被程序性的话语所淹没，他们感觉自己更像是推动司法机器运转的“证据”之一，而非正义得以伸张的核心主体。法院判决书中那些冷静、客观的法理分析，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情感慰藉。这种情感需求的落空，被民众解读为司法的“冷漠”与“不近人情”。再次是“道德模糊”的赤字。现代司法对被告人权利的保障，对犯罪动机复杂性的探讨，在复仇逻辑的二元对立框架下，很容易被误读为对犯罪的“同情”与“开脱”，从而引发民众在道德上的极大愤慨。这种全方位的“正义赤字感”，直接构成了对刑事司法民众认同的侵蚀。其最主要的社会后果，便是“网络公审”的兴起。当民众认为正式的司法体系无法满足其正义诉求时，他们便转向网络空间，试图构建一个替代性的、能够满足其情感与道德需求的“虚拟法庭”。在这个虚拟法庭里，程序的繁琐被抛弃，对称性的报应被高举，情感的宣泄被放大，道德的审判被提前。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民众的心理空缺，但也对现实中的司法独立构成了巨大压力，甚至可能导向网络暴力与民粹主义的失控。这一现象深刻地表明，民众对司法的认同，不仅仅是一种对法律知识的理性认知，更是一种在文化与情感层面的深度契合。当这种契合发生断裂时，认同的危机便随之而来。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通过对“复仇”情结的法文化学分析，系统性地揭示了其对当代中国刑事司法民众认同的深刻影响。研究的核心结论是，植根于传统文化深层的、追求对称性报应与情感宣泄的复仇情结，与现代刑事司法所秉持的程序化、理性化、非人格化逻辑之间，存在着一种结构性的、难以调和的内在冲突。这种冲突，使得民众在观察和评价司法实践时，普遍地产生了一种“正义赤字感”，即认为正式的司法判决在惩罚力度、情感回应和道德宣示上，均未能达到其文化心理的预期。这种持续存在的“正义赤字感”，是导致民众对刑事司法体系信任度不高、认同感不强，并转而诉诸“网络公滚”等替代性正义实践的深层文化根源。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学界关于“司法与民意”的讨论，从一种泛化的、表层的社会现象分析，推进到了一个更具历史深度和文化解释力的法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