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古代汉语》《齐晋鞌之战》（原文、注释、译文、简析）

王力《古代汉语》||《齐晋鞌之战》（原文、注释、译文、简析）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1〕01【原文】癸酉〔2〕，师陈于鞌〔3〕。邴夏御齐侯〔4〕，逢丑父为右〔5〕。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6〕。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7〕！”不介马而驰之〔8〕。郤克伤于矢〔9〕，流血及屦，未绝鼓音〔10〕。曰：“余病矣〔11〕！”张侯曰：“自始合〔12〕，而矢贯余手及肘〔13〕；余折以御，左轮朱殷〔14〕。岂敢言病？吾子忍之〔15〕。”缓曰：“自始合，苟有险〔16〕，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17〕？——然子病矣〔18〕。”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19〕。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20〕。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21〕？擐甲执兵，固即死也〔22〕；病未及死，吾子勉之〔23〕！”左并辔〔24〕，右援桴而鼓〔25〕，马逸不能止〔26〕，师从之〔27〕。齐师败绩〔28〕。逐之，三周华不注〔29〕。【注释】〔1〕鞌(ān)之战是《左传》中著名的战役之一，这里只录全文的一部分。文中表现了由于齐师骄傲、晋军同仇敌忾，决定了齐的溃败。鞌，齐地名，在今济南附近。成公二年即公元前589年。〔2〕成公二年的六月十七日。〔3〕师，指齐晋的军队。陈，摆开阵势。〔4〕邴夏给齐侯赶车。邴夏，齐大夫。齐侯，指齐顷公，桓公之孙，名无野。〔5〕逢丑父，齐大夫。右，见《晋灵公不君》“右”字注。〔6〕解(xiè)张（下文又称张侯），郑丘缓，都是晋臣。“郑丘”是复姓。郤(xì)克，又称郤献子，晋大夫，是这次战役中晋军的主帅。〔7〕姑，姑且。翦灭，剪除消灭。此，指晋军。朝食，吃早饭。〔8〕介，甲，这里用如动词。不介马，不给马披上甲。古代车战，马要披甲。驰之，使劲赶马，指驱马进击。〔9〕伤于矢，被箭所伤。〔10〕血一直流到鞋上，仍然击鼓不息。古代车战，主帅居车当中，自掌旗鼓，指挥三军。鼓声是前进的号令。〔11〕病，等于现在说重病、病厉害了。这里指受伤很重。〔12〕从一开始交战。〔13〕箭射进我的手，一直穿到肘。〔14〕我把箭折断了来继续驾车，左边的车轮都成了深红色（被血染的）。朱，红色。殷(yān)，红中带黑。〔15〕吾子，尊称，比“子”更亲热些。〔16〕苟，如果。险，这里指难走的路。〔17〕你难道知道这些吗？岂，副词，难道。〔18〕然，然而，但是。子，指郤克。〔19〕大意是，全军都注意着我们车上的旗鼓，前进和后退都听从旗鼓的指挥。〔20〕殿，镇守。集事，成事。〔21〕若之何，奈何。其，语气词。以，因。败，坏。君，指国君。〔22〕穿上铠甲，拿起武器（指参加战斗），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擐(huàn)，穿。固，副词，本来。即，动词，走向。〔23〕勉，努力。〔24〕御者本双手执辔，这时解张把辔并在左手。并，动词。辔(pèi)，缰绳。〔25〕援，拽过来。桴(fú)，也写作桴，鼓槌。鼓，动词，打鼓。〔26〕逸，狂奔。〔27〕军队随着主帅的车赶上去。〔28〕败绩，大败。〔29〕晋师追赶齐师，围着华不注山绕了三圈。逐，追赶。周，动词，绕。华不注，山名，在今济南东北。【译文】六月十七日，齐、晋两国的军队在鞌地摆开阵势。邴夏为齐顷公驾车，逢丑父担任车右。晋国的解张为郤克驾车，郑丘缓担任车右。齐顷公说：“我姑且先消灭这支晋军再吃早饭！”不给战马披上铠甲就驱马进击。郤克被箭射中，鲜血一直流到鞋上，却始终没有停止击鼓。他说：“我伤势很重啊！”解张说：“从一开始交战，箭就射穿了我的手和胳膊肘；我折断箭杆继续驾车，左边的车轮都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我岂敢说伤势重？您就忍耐一下吧。”郑丘缓说：“从一开始交战，只要遇到难走的路，我必定下车推车。您难道不知道这些吗？——不过您的伤势确实很重了。”解张说：“全军的眼睛和耳朵，都集中在我们的旗帜和鼓声上，前进后退都听从它的指挥。这辆车只要有一个人镇守，就能完成作战任务。怎么能因为伤势重而败坏国君的大事呢？穿上铠甲、拿起武器，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伤势还没到致死的程度，您努力坚持住！”解张左手把缰绳合并在一起，右手拽过鼓槌击鼓，战马狂奔不止，全军将士也跟着主帅的战车奋勇前进。齐国的军队大败。晋军追击齐军，围绕着华不注山绕了三圈。【简析】本段叙述齐晋鞌之战的交战过程。先是双方布阵、明确将帅车乘配置，再通过齐顷公的傲慢宣言展现其轻敌心态，随后聚焦晋军主帅郤克中箭负伤后的场景。郤克因伤势难忍发声，解张、郑丘缓以自身经历回应，一边陈述自己的伤情与坚守，一边激励郤克，最终三人同心协力击鼓进军，促成晋军大败齐军并追击的战果。齐顷公“不介马而驰之”“余姑翦灭此而朝食”的傲慢轻敌，与晋军将士“流血及屦”“矢贯余手及肘”却坚守不退的坚毅形成鲜明对比，从一开始就暗示了“骄兵必败”的结局。通过郤克、解张、郑丘缓三人的简短对话，交代了晋军将士的伤情，又传递了“同心赴敌”的信念，让情节在对话中自然推进，避免了平铺直叙。“流血及屦”“左轮朱殷”等细节，以具象化的场景展现将士负伤后的坚守，让读者直观感受到战场的残酷与晋军的英勇；“左并辔，右援桴而鼓”的动作描写，刻画了解张的果断与担当，凸显其“以身为帅助”的作用。齐顷公“不介马”的轻敌行为，为后文齐军败绩埋下伏笔；解张强调“师之耳目，在吾旗鼓”，既解释了击鼓的重要性，也为晋军“师从之”的追击行为提供了合理性。02【原文】韩厥梦子舆谓己曰〔1〕：“旦辟左右〔2〕。”故中御而从齐侯〔3〕。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4〕。”射其左，越于车下〔5〕；射其右，毙于车中〔6〕。綦毋张丧车〔7〕，从韩厥曰：“请寓乘〔8〕。”从左右，皆肘之〔9〕，使立于后。韩厥俯定其右〔10〕。【注释】〔1〕韩厥，晋大夫，在这次战役中任司马（掌管祭祀、赏罚等军政）。子舆，韩厥的父亲。〔2〕旦，早晨。辟，避开，后来写作“避”。左右，指兵车左右两侧。这两句是插叙头天夜里的事。〔3〕中御，指韩厥代替御者，立在车的中央御车。韩厥非主将，本应居左。从，追赶。〔4〕统治者们进行战争，本来就要杀戮大批的人，而齐侯在战争中反而讲“礼”，是很虚伪的，同时也与古人所谓戎事以杀敌为礼不合。〔5〕越，坠。〔6〕毙，仆倒。案：《左传》中像这样记载卜筮和梦极为灵验的事很多，其实是作者硬行牵合的。〔7〕綦(qí)毋张，晋大夫，姓綦毋，名张。〔8〕请允许我搭你的车。寓，寄，指附搭。〔9〕站在左边和右边，［韩厥］都用肘制止。因为綦毋张是寄乘，所以说是“从”。肘，用如动词。之，指綦毋张。〔10〕俯，同俯，低下身子。定，放稳当。其右，指原来在右边被射倒的人。【译文】韩厥梦见父亲子舆对自己说：“明天作战时，避开兵车左右两侧的位置。”所以韩厥代替御者，站在车的中央驾车追赶齐顷公。邴夏（对齐顷公）说：“那个驾车的人，是位君子，射他！”齐顷公说：“既然称他为君子，却要射杀他，这是不合礼仪的。”于是齐军射杀韩厥车左边的乘员，那人坠落到车下；射杀右边的乘员，那人倒毙在车里。綦毋张失去了自己的战车，跑到韩厥身边说：“请允许我搭你的车。”綦毋张想站在车的左边或右边，韩厥都用胳膊肘制止了他，让他站在车后。韩厥俯身把车中倒毙的右边乘员放稳当。【简析】本段写晋军司马韩厥的作战经历，插入战前“梦父示警”的情节，交代韩厥“中御而从齐侯”的原因；随后描写齐军射杀韩厥左右乘员的场景，以及綦毋张失车求搭车、韩厥妥善安置他的过程，展现了韩厥的谨慎、守礼与战场应变能力。开头插入韩厥“梦子舆谓己”的情节，解释了韩厥“中御”的反常行为（非主将本应居左），又为其避开齐军射杀、顺利追击埋下“天命相助”的伏笔，符合《左传》常以卜筮、梦境暗示情节走向的特点。齐顷公在残酷的战争中坚持“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看似守礼，实则与“戎事以杀敌为礼”的战争本质相悖，暴露了其虚伪与迂腐；而韩厥“肘之”“俯定其右”的行为，体现了对战车秩序的维护，展现了其待人处事的稳妥，与齐顷公的“假礼”形成反衬。“越于车下”“毙于车中”以短促的四字短语，描绘出齐军射杀韩厥左右乘员的场景，节奏明快，符合战场的紧张氛围；“皆肘之”“俯定其右”的动作描写，刻画了韩厥的谨慎，不让綦毋张站在危险的左右位置，妥善处理阵亡乘员，尽显其沉稳的特点。从“梦父避祸”到“中御追击”，再到“乘员被杀”“接纳綦毋张”，段落内部情节衔接紧密，独立展现了韩厥的战场经历，为后文韩厥俘获“齐侯”（实为逢丑父）做了铺垫。03【原文】逢丑父与公易位〔1〕。将及华泉〔2〕，骖絓于木而止〔3〕。丑父寝于轏中〔4〕，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5〕，伤而匿之〔6〕，故不能推车而及〔7〕。韩厥执絷马前〔8〕，再拜稽首〔9〕，奉觞加璧以进〔10〕，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11〕，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12〕。下臣不幸，属当戎行〔13〕，无所逃隐〔14〕，且惧奔辟而忝两君〔15〕。臣辱戎士〔16〕，敢告不敏，摄官承乏〔17〕。”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18〕。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19〕，载齐侯以免〔20〕。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21〕：“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22〕，有一于此，将为戮乎〔23〕？”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24〕，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25〕。”乃免之〔26〕。【注释】〔1〕易位，换位置。丑父知道齐侯可能被擒，所以和齐侯易位。〔2〕华泉，泉名，在华不注山下，流入济水（见《水经注》）。〔3〕骖(cān)，古代用三马驾车，辕马两旁的马叫骖。絓，通挂，后来写作挂，绊住。〔4〕轏(zhàn)，棚车，即用木条横排编成车箱的轻便车子。〔5〕肱(gōng)，手臂（由肘至肩）。〔6〕伤，丑父手臂受伤。匿，藏，指隐瞒。之，指所受的伤。从“丑父寝于轏中”至此，是作者插叙头天夜裡的事。〔7〕及，被［韩厥］赶上了。〔8〕韩厥执絷站在齐侯马前。絷，绊马索。〔9〕再拜稽首，比稽首更重的一种礼，先拜，然后稽首（参看《晋灵公不君》“稽首”注）。〔10〕奉，捧。觞，一种盛酒器，功用如后代的酒杯。璧，玉环的一种。进，奉献。这三句是写韩厥对齐侯修“殒命”之礼（即俘获敌国国君时的礼仪）。〔11〕鞌之战的前奏是齐伐鲁、卫侵齐。鲁卫败，到晋国请救兵，所以韩厥说是替鲁卫请求。这以下韩厥所说的话，都是委婉的外交辞令。〔12〕不要让许多军队深入您的国土，即不要让晋军进一步攻进齐境。无，通毋，不要。与，众多，许多。〔13〕下臣，韩厥自称。这是人臣对别国国君的自谦之辞。属，恰巧。当，遇。戎行(háng)，兵车的行列，指齐军。〔14〕没有逃走躲藏的地方。隐，躲藏。〔15〕而且怕［因为］逃跑躲避而给两国国君带来耻辱。忝(tiǎn)，辱。〔16〕［因为我在军队裡，］使戎士受辱，这是说充数当个戎士。〔17〕我冒昧地向您告禀，我是不会办事的；人材缺乏，自己只好承担充数。言外之意即我要履行职责，俘获你。敏，聪明。摄官，任职。承，承担。〔18〕如，往，动词。饮，用如名词，指水。〔19〕佐车，副车。郑周父、宛茷(fèi)，都是齐臣。〔20〕丑父已冒充为齐侯，这时让齐侯借着取水的工夫逃走。免，免于被俘。〔21〕丑父呼。〔22〕直到目前为止，没有能代替自己国君承担患难的人。自今，从现在追溯到以前。〔23〕［现在］这里有了一个，将要被杀死吗？为，等于说“被”。〔24〕不把“以死免其君”看作难事。免，指使［其君］脱身。〔25〕劝，鼓励。〔26〕免，释放。【译文】逢丑父与齐顷公交换了位置（让齐顷公扮作车右，自己扮作国君）。当战车快要到达华泉时，车旁的骖马被树木绊住，战车停了下来。此前，逢丑父在棚车里睡觉，一条蛇从车下爬出来，他用胳膊肘击打蛇，手臂受伤却隐瞒了这件事，所以此时不能下车推车，导致战车被韩厥追上。韩厥手持绊马索站在齐侯（实为逢丑父）的马前，行再拜稽首的大礼，捧着酒杯、加上玉璧献上，说：“我们国君派群臣为鲁国、卫国请求，吩咐不要让大批军队深入您的国土。下臣不幸，恰巧遇上您的军队，没有地方可以逃避隐藏，而且害怕逃跑躲避会使两国国君蒙羞。下臣勉强充任一名战士，冒昧地向您禀报，我并不聪慧，只是因为人才缺乏，才姑且担任这个职位（前来执行任务）。”逢丑父让齐顷公下车，到华泉去取水喝。郑周父驾驶着副车，宛茷担任车右，趁机载着齐顷公逃走，使他免于被俘。韩厥把逢丑父献给郤克，郤克准备杀掉他。逢丑父大喊道：“从古到今，没有谁会代替自己的国君承担祸患，现在这里有一个这样的人，却要被杀死吗？”郤克说：“有人不把用死来让国君脱身当作难事，我杀掉他是不吉利的。赦免他，用他来鼓励那些为君主效力的人。”于是赦免了逢丑父。【简析】本段叙述战役的结局。逢丑父为救齐顷公，与他易位冒充国君，因此前伤臂无法推车而被韩厥追上；韩厥以“俘敌君之礼”对待逢丑父，逢丑父借机让齐顷公逃走；最终逢丑父被献给郤克，凭借“代君任患”的忠勇辩解，得以被赦免。插入“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的情节，解释了“不能推车而及”的原因，让“战车被绊、被追上”的情节更合理，避免了情节突兀。“易位”“取饮”“逃脱”“辩解”“赦免”等情节一波三折，逢丑父的“冒充”、齐顷公的“逃脱”、逢丑父的“临危辩解”，让收尾情节充满悬念，打破了“被俘即被杀”的常规逻辑。韩厥的献俘之辞“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敢告不敏，摄官承乏”，符合春秋时期外交辞令的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