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物》原文及译文

《庄子·外物》原文及译文《庄子·外物》是《庄子》杂篇首章，以篇首二字为题，集中阐释“外物不可必”的核心思想。全篇通过“任公子钓大鱼”“儒以诗礼发冢”“涸辙之鲋”等寓言，揭示世俗追求（如利害、祸福、言论）皆无定准，执着外物反而伤性损真。庄子主张人应“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超越外物羁绊，达到“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的自由境界。其文风恣肆，寓言与议论交错，典型体现了庄子破执忘累、返归自然的哲学精神。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悬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外物没有必然的定准，所以忠臣关龙逢被斩杀，比干遭剖心，箕子被迫装疯，而佞臣恶来也难逃一死，暴君夏桀和商纣同样覆灭。君主无不希望臣子忠诚，但忠诚未必能获得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尸体被抛入江中，苌弘在蜀地屈死，他的血被珍藏三年后竟化成了碧玉。父母无不盼望子女孝顺，但孝顺未必能赢得宠爱，所以孝己忧愁苦闷，曾参也常因孝行不被理解而悲伤。树木与树木摩擦就会燃烧，金属在火中久留便会熔化。阴阳之气运行错乱，天地间就会发生巨变，于是雷霆震响，雨中带电的火光烧毁了大槐树。有些人过度陷入忧喜两端而无法自拔，内心惶恐不安、无所成就，心神仿佛悬在天地之间，抑郁沉闷，利害得失在胸中交锋，大量内火由此而生。众人被这股火焚烧了内心的平和，清明的本性根本克制不住焦灼的火焰，于是精神颓败，天然的真道也就此衰竭了。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庄周家中贫穷，于是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说：“行啊。等我收了封邑的租税，就借给你三百金，可以吗？”庄周脸色一沉，说道：“我昨天来时，听见路中间有呼救声。回头一看，发现干涸的车辙里躺着一条鲋鱼。我问它：‘鲋鱼啊，你怎么在这里？’它答道：‘我是东海的水族之臣。您能有一斗一升的水救活我吗？’我说：‘行啊。我正要南下去游说吴国和越国的君主，到时候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可以吗？’鲋鱼顿时愤怒变色道：‘我失去了平日赖以生存的水，无处容身。眼下我只需斗升之水就能活命，您却说这种空话——还不如早点去干鱼铺里找我呢！’”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悬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任公子制作巨大的鱼钩和粗黑的绳索，用五十头阉牛作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将鱼竿投向东海外的大海。他每日坚持垂钓，整整一年一无所获。后来终于有大鱼吞饵，牵动巨钩沉入深海，翻腾挣扎时扬起鬐鬣，掀起如山白浪，海水震荡，声响如同鬼神咆哮，震撼千里。任公子钓得此鱼，将其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的百姓，无不饱食此鱼。后世那些才智浅薄、喜好道听途说之辈，听闻此事都惊叹不已，纷纷议论。实则那些举着小竿细线，奔向小水沟，守着泥鳅鲫鱼的人，根本不可能钓得大鱼。同样，修饰琐碎言论以求高名美誉的人，距离通达大道的境界也实在太远了。因此，未曾了解任公子这种气度风范的人，也就不足以与之共同经理世务啊。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两个儒生按照《诗经》《周礼》的规范去盗墓。大儒在上面传话：“天快亮了，事情办得如何？”小儒在墓中应答：“还没解开尸体的衣裙，发现他嘴里含着宝珠。不过《诗经》里本来就有依据：‘青青麦苗，长在山坡。生前不布施，死后含珠做什么！’”大儒闻言嘱咐：“按住他的鬓发，压住他的下巴，用铁锤轻轻敲开两颊，慢慢分开下巴——千万别损坏嘴里的宝珠！”老莱子之弟子出取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老莱子的弟子外出砍柴，遇见了孔子，回来告诉老师说：“那边有个人，上身长而下身短，微微驼背、耳贴后脑，目光炯炯似在经营天下大事，不知是何人。”老莱子说：“这是孔丘。叫他来见我。”孔子到来后，老莱子说：“孔丘啊！除去你身上的矜持姿态和脸上的聪明神色，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孔子恭敬作揖退后，神色肃然地问道：“我的德业还能有进步的机会吗？”老莱子答道：“不忍心看一代人受苦，却轻忽了万世的祸患——这究竟是天生浅陋呢，还是智略有所不及？以施惠讨好世人为傲，终将成为一生的负累，这不过是中等之人的行为层次罢了。人们以名声相互招引，以私利暗自结交。与其称颂尧而谴责桀，不如将是非誉毁一并忘怀、关闭评价之心。违背自然无不造成伤害，刻意行动无不走向偏邪。圣人从容随顺而兴作事业，故而常常成功。为什么你总是背负着那些人为的矜持而无法放下呢？”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䇲。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宋元君半夜梦见一个披散头发的人在侧门窥视，并说：“我来自宰路深渊，奉命作为清江使者去拜访河伯，却被渔夫余且捉住了。”元君醒来后让人占卜此梦，占卜者说：“这是一只神龟。”元君问：“渔夫中有叫余且的吗？”左右侍从回答：“有。”元君便下令：“让余且来朝见。”第二天，余且上朝，元君问他：“你捕鱼得到了什么？”余且答：“我网住了一只白龟，龟壳直径有五尺。”元君说：“把你的龟献上来。”龟送到后，元君反复犹豫：既想杀它，又想放生，心中迟疑不决，于是再行占卜，结果说：“杀掉龟用来占卜，吉利。”于是剖开龟甲用以占卜，此龟被钻灼了七十二次，占卜的预示无一不应验。孔子对此评论道：“神龟能托梦给宋元君，却无法逃脱余且的渔网；它的智慧能让七十二次占卜毫无差错，却避免不了被剖肠挖甲的灾祸。由此可见，智慧总有困窘之时，灵验也有不能到达之处。即便拥有极高的智慧，也难敌千万人的谋算。鱼常常不畏惧无形的网，却只害怕眼前的鹈鹕。唯有摒弃琐碎的小聪明，广大的智慧才能显现；放下刻意追求善行的心念，自然的善性才会呈现。婴儿生来并没有博学的老师，却能学会说话，这是因为他与会说话的人相处共处啊。”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回答：“懂得了什么是‘无用’，才配与你谈论‘有用’。天地并非不广大，但人所实际使用的，不过是一小块立足之地罢了。既然如此，假如把立足点之外的土地都向下挖至黄泉，人脚下的那一小块地还有用吗？”惠子说：“没用了。”庄子说：“那么，‘无用’之为‘用’的道理，也就很明白了。”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庄子说:“心灵若能自在遨游，怎会不悠然自处？心灵若受束缚，又怎能得到真正的逍遥？那些逃避人世的心志、与世决裂的行为，唉，这难道是真智慧、厚德性者所应当追求的吗？即便面临覆灭也不回头，像野火般疾驰而不反顾，世间虽然存在着君臣贵贱的分别，但这只是暂时的；时代一旦更迭，这些分别便失去意义。所以说，至德之人不会固执于某种行迹。“尊古贬今，是浅薄学者的流俗之见。倘若以远古狶韦氏时代的眼光来看当今世界，谁又能不被时流扰动呢？唯有至人能够悠游于世间而不偏执，顺应他人而不丧失自我的本真。对于外界的教条，不盲目追随；即便领会其意，也不被同化。“眼睛通透称为明，耳朵通透称为聪，鼻子通透能辨气息，口舌通透能尝真味，心灵通透方有真知，智慧通透才成德性。大道最忌壅塞，壅塞就会梗阻，梗阻不止便会引发纷争，各种祸害由此而生。凡有知觉的生命都依赖气息，气息不充沛并非自然的过失。自然赋予的孔窍，日夜通达不息，是人自己堵塞了通道。胞胎内本有重重空间，心灵原本可以遨游于自然。家中没有空余之地，婆媳就容易争吵；心灵失去自然的遨游，眼耳鼻口等感官就会互相冲突。茂林山丘之所以令人心神舒畅，正是因为人的精神在世俗中过于疲惫，需要自然的滋养。“德性因追求名声而流溢失真，名声因急于彰显而过度受损，谋略因急迫而产生，智巧因争斗而显现，闭塞因固执心而起，公务因众人之需而定。春雨应时降落，草木蓬勃生长，于是人们开始整修锄具；但随后被锄倒的草木超过半数，而人们并不明白草木生长与消亡本都是自然如此。”静然可以补病，眦媙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静默可以调养疾病，按摩眼角可以延缓衰老，安宁可以平息焦躁。即便如此，这类方法也只是劳神费心之人的事务，真正自在超脱的人是从不过问这些的。圣人用来惊骇天下的做法，神人从不过问；贤人用来惊骇世人的做法，圣人从不过问；君子用来惊骇国人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