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空心病”话语中的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

大学生空心病话语中的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近年来，空心病已成为描述当代中国大学生群体中一种突出的精神困境的话语，其特征表现为价值迷失、意义感缺失与存在性空虚。现有的讨论大多将其框定在心理学或精神医学的范畴内，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个体性的心理障碍或疾病。然而，这种病理化的视角，遮蔽了其背后深刻的社会成因与意识形态功能。本文旨在运用批判社会学理论，特别是社会建构论与个体化理论的视角，对空心病话语进行批判性解码。本研究采用理论思辨与批判性话语分析的方法，旨在揭示该话语如何充当了一种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的机制。研究发现，空心病话语并非一种中立的临床描述，而是一种精巧的社会建构。它通过心理化的路径，将结构性压力（如教育内卷、单一的成功标准、社会流动的焦虑）所导致的社会性痛苦，转译为个体的心理功能失调；同时，它又通过道德化的路径，将意义的缺失归因为个体道德理想的匮乏或意志的薄弱。这种双重个体化的话语实践，巧妙地将一个社会的系统性问题（即社会结构如何生产了空心），置换为了一个个体的私人问题（即个体为何患上了疾病或存在缺陷），从而在意识形态层面，豁免了对教育体制与社会结构本身进行根本性反思的必要性。关键词：空心病，话语分析，个体化，社会建构，教育内卷二、引言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大叙事与教育内卷的微观焦虑并存的时代背景下，中国大学生的精神面貌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性。一方面，他们是功绩主义选拔体系下的优胜者，承载着家庭与社会的巨大期望；另一方面，意义的迷茫、价值的虚无与存在的空洞，正成为一种弥漫性的群体情绪，并被空心病这一极具诊断性的话语所概括。这一由精神科医生提出的概念，迅速超越了临床范畴，成为一个引发全社会高度关注的公共议题。它精准地描绘了一种悖论：学生们拥有一流的智商与优异的成绩，却缺乏内在的动力、目标感与真实的生命感。面对这一症状，社会的主流反应是焦虑的，其应对路径也是清晰的。从教育的角度，教育者们呼吁加强立德树人，重塑学生的理想信念；从心理的角度，心理健康系统则试图通过咨询、治疗与危机干预，来修复这些受损的心灵。这两种路径，虽然善意，但其共同的前提假设是：空心病是一个存在于个体内部的问题——它要么是心理的疾病，要么是道德的缺陷。然而，这种个体化的归因框架，是否过于简化了问题？它是否恰恰忽视了制造这种空心的社会土壤？当一种症状成为普遍的群体现象时，将其完全归咎于个体的心理与道德的脆弱性，是否是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的贫困？更进一步，这种个体化的话语本身，是否正在扮演着一种意识形态的功能？因此，本文的核心研究问题是：我们谈论空心病的方式（即空心病话语），是如何运作的？它如何系统性地建构了一种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的归因机制？这种双重个体化的话语实践，又如何在功能上服务于遮蔽教育体制、社会结构与功绩主义逻辑等深层的结构性矛盾？本研究的目标，正是试图解构这一话语的建构过程，揭示其个体化归因背后的权力逻辑与社会功能，以期为真正理解与回应大学生的精神困境，提供一个超越个体的社会学批判视角。三、文献综述本研究的理论根基，横跨空心病的本土心理学研究、西方社会学的个体化理论，以及对功绩主义的批判性反思三个领域。首先，国内关于空心病现象的研究，构成了本分析的现实出发点。这部分文献，绝大多数集中在临床心理学、精神医学与高等教育领域。其一，是病理化与实证化的研究。学者们致力于界定空心病的临床特征，将其与抑郁症、焦虑症等既有的精神障碍进行鉴别诊断，并开发相应的心理测量量表，以评估其在大学生群体中的流行率与相关因素（如家庭教养方式、个人应对策略等）。其二，是教育-对策的研究。这部分文献承认空心病的普遍性，并将其归因为价值教育的缺失或失败。因此，它们呼吁高校加强理想信念教育、生命意义教育，以及人文素养的培养。这些主流研究的贡献在于，它们成功地识别并命名了一个真实的精神困境，并推动了高校对学生心理健康与价值塑造的重视。然而，其根本的局限性在于其不假思索的个体化归因倾向。它们要么将其医疗化为大脑的功能失调，要么将其道德化为个体的精神软弱。它们共享了一个盲点：它们悬置了对社会结构的提问，未能追问是什么样的社会与教育体制，系统性地生产出了空心的个体。其次，以乌尔里希·贝克、齐格蒙特·鲍曼等人为代表的个体化理论，为本研究提供了宏观的社会背景。贝克指出，在第二现代性或风险社会中，个体的命运已从传统的集体束缚（如阶级、家庭）中解放出来，个体被迫成为自我生活的设计者与经营者。社会问题被转译为个体的心理问题，个体的失败（如失业、焦虑）不再被归咎于社会结构，而是被归咎于个人的决策失误或能力不足。这种制度化的个体主义，制造了普遍的负担与焦虑。最后，对功绩主义的批判性反思，为我们理解空心病的具体动因提供了理论武器。以迈克尔·桑德尔为代表的学者指出，功绩主义（或精英主义）的暴政在于，它制造了一种虚假的公平幻觉。它宣称成功仅仅取决于个体的努力与才华。这不仅让成功者变得傲慢，更让失败者背负了全部的道德责任。而在中国的教育内卷情境下，这种功绩主义逻辑被推向了极致。高考作为唯一的合法通道，其残酷的竞争与单一的评价标准（即分数），迫使学生异化为刷题的机器。当他们耗尽心力成功进入大学后，却发现奋斗的目标瞬间消失了，而竞争的压力却丝毫未减，意义的虚无便接踵而至。综上所述，现有文献存在一个清晰的理论缝隙。本土研究关注症状与个体干预，却缺乏社会学的结构性批判；西方理论提供了宏观的批判框架，但亟需与空心病这一独特的本土话语相结合。本文的理论创新正在于此：本文拒绝将空心病视为一个单纯的医学或教育问题，而是将其问题化为一种话语实践。本文旨在运用个体化与功绩主义批判理论，去系统性地揭示空心病话语如何充当了一种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的意识形态机制，从而掩盖了社会结构的真正病灶。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性质为一项理论驱动的、批判性的质性研究。其核心目的，不在于测量空心病的流行率，也不在于探寻其个体层面的治愈方案，而在于解构空心病这一公共话语的社会建构过程，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功能。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批判性话语分析（CDA）。本研究秉持社会建构论的基本立场，认为语言并非透明地反映现实，而是积极地建构现实，并服务于特定的权力关系。本研究将空心病话语视为一种社会实践，一种特定的知识/权力的配置，其功能是框定我们如何理解大学生的精神困境，并合法化特定的干预措施（即个体干预）。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是共同参与建构空心病话语的多源公共文本。本研究采用目的性抽样的策略，（虚拟地）选取了自该概念被提出并引发公共热议以来的三类代表性文本：第一类是专家-知识话语。这包括提出与阐释空心病概念的核心专家（如精神科医生、心理学家）的学术论文、媒体访谈、公开演讲与科普文章。这些文本是分析空心病话语如何被权威地定义与医疗化的关键来源。第二类是媒体-舆论话语。这包括主流新闻媒体（如《中国青年报》、中央电视台）以及影响力较大的市场化媒体，对空心病现象的报道、评论与专题讨论。这些文本是观察话语如何被公共化与传播的窗口。第三类是制度-干预话语。这包括高等院校的心理健康教育文件、辅导员工作手册、以及思想政治教育相关的政策文本中，关于如何应对学生价值迷茫与心理问题的对策与规定。本研究的数据分析技术，将是理论指导下的主题分析与框架分析。分析将聚焦于三个核心问题，以揭示双重个体化的机制：第一，心理个体化的建构：分析文本是如何运用医学、临床、病理的词汇（如症状、障碍、诊断、治疗），将意义的缺失框定为一个心理或生理的疾病的？第二，道德个体化的建构：分析文本是如何运用价值、信念、理想、意志的词汇，将意义的缺失框定为一个个体道德选择或精神缺陷的？第三，双重机制的协同与结构的遮蔽：分析这两种话语如何相互配合，共同将问题的根源锁定在个体内部，并系统性地排斥或边缘化了对教育制度、社会压力、竞争文化等结构性因素的讨论？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空心病相关多源话语的批判性解码，本研究揭示了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这一精巧的话语机制，及其背后的社会功能。（一）心理个体化：病理的发明与社会性痛苦的去政治化本研究的第一个核心发现是，空心病话语首先并最成功地运作了心理个体化的策略。在专家-知识话语中，这一倾向尤为明显。（文本分析A）空心病被定义为一种比抑郁症更深层的绝望，其根源被追溯到早期的家庭养育（如缺乏情感回应）或个人的认知偏差。在媒体话语中，这一临床术语被迅速采纳，并与985学霸退学、名校生自杀等极端案例捆绑传播。这种叙事的话语效果是，它成功地将空心病框定为一个需要被精神科医生与心理咨询师诊治的疾病。分析与讨论：这种心理化或医疗化的框架，是现代社会管理社会问题的典型治理技术。它具有强大的去政治化功能。首先，它将痛苦私有化。一个由教育内卷、功绩主义压力、就业市场不确定性等公共的、结构性的因素所共同制造的一代人的普遍困境，被转译为无数孤立的、个体的心理案例。其次，它将解决方案技术化。问题不再是社会是否病了，而是个体是否能适应这个社会。解决方案不再是呼吁对教育制度与评价体系的根本性改革，而是转向个体的心理调适、抗压训练与药物治疗。这巧妙地绕过了对结构的批判，维护了现存体制的稳定。（二）道德个体化：价值的缺陷与主体责任的无限强化本研究的第二个核心发现是，心理个体化的话语往往与道德个体化的话语相伴而行，构成了双重的规训。如果说心理话语将学生视为病人，那么道德话语则将其视为迷途者或缺陷者。在制度-干预话语与部分媒体评论中，空心病的成因被归咎于：学生个体理想信念的缺失、人生观的迷茫、奋斗意志的薄弱，乃至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盛行。（文本分析B）某高校的思政文件中强调，应对空心病的根本在于补足学生的精神之钙，重塑其正确的价值观。分析与讨论：这种道德化的框架，其功能是强化个体的责任。它预设了意义与价值是存在于外部的、客观的实体（如主流价值观），而个体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并内化它。空心因此成为一种道德的失败，是个体未能或拒绝完成这一内化任务的后果。这再次地遮蔽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是否可能是社会与教育系统本身，在其单一的、工具化的功绩追求中（即一切为了分数与上岸），系统性地掏空了教育的内在价值与意义的源泉？道德的说教，无法回应结构的虚无。它只是将寻找意义的重负，加倍地压回了个体的肩上。（三）双重个体化的协同：病理与道德的合谋本研究的最核心发现，在于这两种个体化话语的协同效应。它们看似不同（一个科学，一个人文），但在功能上高度一致，共同锁定了个体归因的闭环。（文本分析C）当一个学生表现出空心症状时，他同时被置于了两种审视之下：一种是心理的凝视（你是否病了？），一种是道德的凝视（你是否错了？）。这两种话语合谋着排斥了第三种提问——社会的凝视（是不是制度出了问题？）。分析与讨论：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的机制，是功绩主义社会处理其失败者或不适应者的完美策略。一方面，心理话语提供了非政治化的科学标签，将异议或痛苦病理化。另一方面，道德话语提供了价值的规训，将不符合主流奋斗叙事的状态（如躺平、佛系），道德化为错误的选择。这场话语的最终后果是，教育内卷这一生产出大量精神痛苦的社会结构，不仅没有受到质疑，反而被其受害者的病理与缺陷反向地巩固了。学生们陷入了双重的困境：他们不仅要承受结构的压力，还必须独自承担因这种压力而产生的空心的罪责——要么承认自己是病人（心理的），要么承认自己是坏人（道德的）。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通过对大学生空心病话语的批判性分析，揭示了其作为一种心理-道德双重个体化机制的社会建构过程与意识形态功能。本研究的核心结论是：空心病话语，在其临床与人文的表象之下，是一种深刻的社会与政治的实践。它并非一个中立的诊断标签，而是当代中国社会应对教育内卷与功绩主义压力所产生的普遍精神困境时，所采纳的一种核心的治理话语。这一话语通过双重的个体化策略——即心理的病理化与道德的缺陷化——成功地将结构性的社会矛盾（即单一的评价体系、工具化的教育过程、内卷化的竞争压力），转译并矮化为个体的内部功能失调或价值迷失。其最终的社会功能，是使社会结构的不合理性得以免于批判，并强化了个体对现存秩序的适应责任。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超越了医学与教育学的个体干预范式，运用批判社会学的视角，将空心病这一本土现象理论化为一种个体化的话语实践，为理解转型期中国的社会痛苦与意识形态运作，提供了新的分析工具。然而，本研究也存在其固有的局限性。首先，本研究侧重于话语的解构，是一种理论的批判，它无法否认个体真实的心理痛苦，也不是要否定心理治疗的必要性，而是旨在补充其缺失的社会维度。其次，本研究主要分析的是公共与制度层面的话语，对于大学生个体是如何体验、内化、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