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延异”概念对法律文本确定性迷思的解构

德里达延异概念对法律文本确定性迷思的解构摘要：法治的基石被普遍认为是法律文本的确定性。这一信念主张法律规范具有稳定、客观、可被发现的含义，从而保障司法的可预测性与公正性。然而，这一确定性迷思长期以来面临着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挑战。本文旨在引入雅克·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哲学核心概念延异，对法律文本确定性的形而上学预设进行批判性分析。本研究采用理论思辨与文本诠释学的方法，首先重构延异概念的双重内涵，即意义的差异与延迟；进而，以此为透镜，诊断法律文本试图固化意义的内在不可能性。研究发现，延异的逻辑揭示了法律文本的意义并非在场于文本自身，而是结构性地依赖于其他者的踪迹链条（差异），并且其最终意义被无限地延迟到未来的司法实践中。任何试图宣告确定含义的司法判决，本质上都是一种不可判定的决断，是暂时性地切割延异链条的政治与伦理行为，而非对文本原初意义的发现。本文的结论是，德里达的解构并非导向法律的虚无主义，而是恰恰相反：它通过揭示确定性的迷思本质，将法律从僵化的文本崇拜中解放出来，使其向着不可判定的伦"理"与正义的未来保持根本性的开放。关键词：延异，德里达，法律确定性，解构，法律文本一、引言在现代法律文明的宏大叙事中，法治被尊崇为最高的治理理想。而支撑这一理想的拱心石，便是法律的确定性。从法典编纂运动到司法判例的遵循，其核心预设在于：法律作为一种以文本形态存在的规范体系，其含义是稳定的、客观的、可被理解和预测的。公民据此安排其行为，法官据此进行裁判。这种对法律文本确定性的信念，或称之为迷思，是法律形式主义与实证主义法学的根基所在，它为法律权威提供了合法性，并许诺了一个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非人格化治理图景。然而，这一迷思在现实中正遭遇持续的侵蚀。司法实践中层出不穷的疑难案件，法律解释方法的无尽纷争（如原旨主义与活的宪法之争），以及法律语言固有的模糊性，无不暴露出法律文本远非如其宣称的那般自足与明晰。法律现实主义早已辛辣地指出法律就是法官的早餐，而晚近的批判法学（CLS）更是将法律的不确定性视为其政治与意识形态本质的表征。这些批判虽有力，但往往停留在社会学或政治学的层面，未能深入到意义如何可能的语言哲学根基。恰在此时，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思想，特别是其核心概念延异，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入到形而上学层面的批判工具。德里达的工作，虽然主要集中在哲学与文学领域，但其对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在场形而上学的系统性解构，却直接击中了法律确定性迷思的核心预设——即意义在场于文本之中。因此，本文的核心研究问题是：德里达的延异概念，作为一种关于意义生成与解构的理论，是如何从根本上瓦解法律文本所宣称的确定性的？法律文本试图在场的原意（如立法者意图）或客观含义（如文本的平实意义），如何在延异的运动中被证明为一种结构性的不可能？本研究的目标，正在于运用延异这一哲学透镜，对法律确定性迷思进行一次彻底的解构，并进而探讨这种解构在揭示法律的伦理本质与司法责任方面的积极意义。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将对法律确定性理论，对确定性的既有批判，以及德里达的延异思想进行文献综述；其次，将阐明本研究采用的解构主义阅读与概念分析方法；主体部分将深入剖析延异的双重逻辑如何作用于法律文本，揭示其不确定性的结构性根源；最后，文章将对全文进行总结，并展望解构主义法学对未来司法伦理的启示。二、文献综述本研究的理论框架，建立在对三个不同但相互关联的知识领域的对话之上：传统的法律确定性理论，对该理论的既有批判，以及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哲学。首先，关于法律确定性的理论构建，是法学史的主流。这一传统可追溯至启蒙运动对理性法典的追求，并在十九世纪的法律形式主义中达到顶峰。形式主义者将法律视为一个封闭的、逻辑自洽的公理系统，法官如同几何学家，其任务仅是从既定的法律文本（如法典、判例）中演绎出唯一的正确答案。在二十世纪，这一信念在法律实证主义那里得到了更精致的表述。例如，赫伯特·哈特虽然承认法律存在开放结构（即在边缘地带的模糊性），但他依然坚持法律在核心地带具有确定无疑的含义，并由一个终极的承认规则来保障其体系的确定性。在美国，以安东宁·斯卡利亚为代表的文本主义和原旨主义，更是当代法律界试图重新锚定法律确定性，对抗司法能动主义的最后努力。这些理论共同构成了本文所要解构的确定性迷思的理论谱系。其次，对法律确定性的批判也源远流长。最早的系统性冲击来自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法律现实主义。奥利弗·霍姆斯、杰罗姆·弗兰克等人尖锐地指出，法律的不确定性是普遍的，法官的裁决深受其个人偏好、社会背景乃至心理因素的影响。然而，现实主义的批判大多停留在经验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层面。接续其后的是批判法学运动（CLS）。批判法学者如邓肯·肯尼迪，将法律的不确定性进一步政治化，认为法律文本中充满了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如个人主义与利他主义），法官的解释总是一种服务于特定意识形态的政治选择。这些批判的贡献在于，它们成功地将不确定性从一个边缘的技术问题提升为法律的核心政治问题。然而，上述批判，包括哈特的开放结构理论，都未能从语言哲学的根源上阐明：为什么不确定性是结构性和不可避免的？而非仅仅是边缘的或政治操纵的结果？这正是德里达的理论切入点。德里达的延异概念，是本研究的核心分析工具。延异是德里达自创的词汇，它同时包含了差异（todiffer）和延迟（todefer）两层含义。其一，差异意味着，任何一个符号（如一个法律术语）的意义，都不是因为它是什么（一种积极的在场），而是因为它不是什么（它与所有其他符号的差异关系）。意义永远在踪迹的链条中产生，它本身并不在场。其二，延迟意味着，意义的最终或本源的显现被无限期地推迟了。每一个能指（如法律文本）都指向另一个能指（如对文本的解释），这个过程永无终点。综上所述，现有文献存在一个清晰的理论空间。法律现实主义和批判法学指出了不确定性的现象，但德里达的延异提供了不确定性得以可能的本体论机制。本文的切入点与理论创新正在于此：本文拒绝将不确定性视为法律的失败或边缘，而是运用延异理论，将其诊断为语言（法律是语言的一种）的原初状态。本文的理论价值在于，它将法律批判从社会学和政治学，推进到了语言形而上学的高度，从而为我们理解法律的本质，司法的决断以及正义的未来，提供了更根本的哲学基础。三、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性质属于哲学批判与理论应用，旨在运用雅克·德里达的延异概念，对法律文本确定性的形而上学预设进行解构性分析。本研究不采用实证的、经验性的方法，而是以理论思辨、概念分析和文本诠释学为核心研究路径。其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是一种解构主义阅读。本研究的方法论核心是解构本身。解构不是一种毁灭或虚无主义的否定，而是一种严谨的、内在的阅读策略。它旨在揭示一个文本（在此即法律文本及其确定性的宣称）是如何在内部自我颠覆的，即它的论证是如何不自觉地依赖于它所声称要排除的东西的。本研究的解构主义阅读将围绕延异的逻辑展开。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或数据是概念性的和文本性的。它们主要包括：第一，德里达的核心哲学文本，特别是《论文字学》、《声音与现象》以及《法律的力量》等，本研究将从中提炼出延异、踪迹、在场形而上学、不可判定性与决断等核心概念，构建起解构主义的分析框架。第二，法学理论中关于法律确定性的经典论述，特别是法律形式主义、实证主义（如哈特）以及文本主义（如斯卡利亚）的代表性著作，这些文本构成了本研究解构的对象。第三，典型的法律文本（如宪法条文、法律规范）及其司法解释，特别是那些试图宣称平实意义或立法者原意的案例，本研究将以这些文本为例，展示延异的逻辑是如何具体运作的。本研究的数据分析过程，即解构的实施步骤，将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概念辨析。清晰地阐释法律确定性迷思的哲学预设（即意义在场）和延异的哲学内涵（即差异与延迟）。第二层面，应用与解构。将延异的逻辑应用于法律文本，系统性地论证确定性为何是一种结构性的不可能。这一步将是本文的核心，它将详细展示法律术语的差异本性（它依赖于无穷的他者）和法律意义的延迟本性（它被无限地推迟到未来的解释）。第三层面，伦理重构。在解构了确定性之后，本研究将进一步探讨德里达在《法律的力量》中提出的不可判定性与正义的关系。即论证，正是因为文本的不确定性（延异），才为决断的伦理责任和对正义的无限追求，保留了必要的空间。四、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运用德里达延异的解构主义框架，对法律文本确定性的迷思进行深入分析，本研究揭示了该迷思的形而上学预设及其内在的不可能性。其核心发现是，法律文本的意义非但不是确定和在场的，反而是结构性地不确定和缺席的，它始终处于延异的运动之中。这一解构过程及其理论意涵，可从以下三个层面展开。首先，本研究的第一个发现是：延异的差异逻辑解构了法律术语的在场意义。传统的法律确定性观念，无论是形式主义还是文本主义，都建立在一种在场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它们假定，法律文本中的词语（能指）与其所代表的法律概念（所指）之间，存在一种稳固的、可被发现的对应关系。例如，当法律规定禁止车辆进入公园时，它们假定车辆一词具有一个核心的、平实的、在场的含义。然而，延异的差异逻辑彻底瓦解了这一预设。德里达指出，一个符号的意义从来不是积极地在场于其自身，而是消极地产生于它与整个符号系统中所有其他符号的差异关系之中。换言之，我们理解车辆，不是因为我们抓住了车辆的积极本质，而是因为它不是行人，不是自行车，不是婴儿车，不是滑板，甚至不是为纪念战争而放置在公园里的坦克雕塑。这个不是的列表是无限的。每一个法律术语的含义，都结构性地依赖于它所排除的他者的踪迹。因此，法律文本的意义边界，不是由文本内部的在场所确立的，而是由文本外部的，无穷无尽的差异链条所铭刻的。这个链条是开放的、不稳定的，这就使得任何宣称抓住了确定含义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其次，本研究的第二个发现是：延异的延迟逻辑解构了法律意义的终极与原初来源。确定性迷思的另一个支柱，是立法者原意或文本原意的可回溯性。原旨主义者认为，法律的确定性在于我们可以通过历史考证，发现并锚定在立法那一刻被注入文本的原初意义。然而，延异的延迟逻辑揭示了这种溯源的虚幻性。延异意味着意义的最终显现被无限期地推迟了。当一个法官试图解释一段法律文本时，他所能找到的原意，必然是另一段文本（例如，议会辩论记录、起草者笔记、当时的词典定义）。而这段原意文本，本身又是一个能指，它同样需要被解释，它同样处于延异的运动之中。这个延迟与回溯的链条是无限的，它永远无法抵达一个在场的、纯粹的、非文本的原初意义。原意本身就是一个被建构的神话。同样，法律文本的最终意义也永远在未来。当下的司法判决，只是对意义链条的一次临时性截断，这个判决（作为一段新文本）又会立即成为下一个案件中被延迟和再解释的对象。因此，法律的意义永远在路上，它永远在生成之中，它从不在场。再次，本研究的讨论核心在于：解构确定性之后的伦理转向——从确定性到不可判定性与正义。对确定性的解构，是否必然导向一切皆可的虚无主义或法官任意裁判的司法暴政？这正是对德里达最常见的误读。然而，德里达在《法律的力量》等晚期著作中，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本研究的讨论指出，德里达的解构非但没有取消伦理，反而为伦理（正义）打开了空间。他提出了著名的僵局（aporia），即不可判定性是决断的前提。德里达区分了法律（law）与正义（justice）。法律是可计算的，可程序的，追求确定性的。如果一个法官仅仅像自动售货机一样应用法律，那么他只是在执行程序，他没有做出决断，也无关乎正义。真正的决断，恰恰发生在不可判定的时刻。这个时刻，正是延异逻辑所揭示的，即法律文本的确定性失效的时刻。当法官面对一个疑难案件，文本无法提供唯一答案时，他便陷入了僵局。他既必须遵循法律（因为他是法官），又必须回应眼前这个独一无二的，不可被普遍规则所穷尽的他者（即案件的当事人）。此时，他必须在不可判定的状态下，做出一个决断。这个决断是疯狂的，因为它无法被现有的法律文本所完全证明和确定。它是一个跃迁，一个伦理的担当。因此，本研究的结论是，解构确定性迷思，不是为了取消法律，而是为了揭示司法的真正责任。它告诉我们，确定性不是法律的出发点，而是一个必要但虚构的声称。法官的责任，不在于假装发现了文本的确定意义，而在于诚实地面对文本的不可判定性，并在这一延异的深渊之上，承担起那份不可能的，朝向正义的伦理决断。五、结论与展望本研究运用德里达的延异概念，对法律文本的确定性迷思进行了系统的哲学解构。研究的核心结论是：法律确定性，作为现代法治的基石性预设，其在形而上学层面是站不住脚的。延异的差异逻辑揭示了，任何法律术语的意义都非在场于自身，而是由其与无穷他者的踪迹关系所构成，这使得意义的边界天然地不稳定。同时，延异的延迟逻辑揭示了，法律意义的原初来源（如立法者原意）是不可回溯的，最终意义则被无限推迟到未来的解释链条中。基于这一解构，本研究进一步指出，法律的本质并非确定性的在场，而是不确定性的延异运动。然而，这一结论并非导向虚无主义。恰恰相反，它具有深刻的伦理重建意义。德里达的解构将法律从科学的迷梦拉回到伦理的决断。它揭示了司法实践的本质，不是对确定意义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