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看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从文本看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威海有一个非常迷人的“白人”形象。他傲慢、冷漠、有趣、不接近人情、摄入饮酒、狩猎和捕鱼、迫害女性、与斗牛混合、在公共场所打架等。把海明威和硬汉神话联系在一起,是众多读者和研究者的共识。许多评论者也早已注意到,在海明威的一系列创作中,他有意识地把这种“硬汉”精神移植到他作品的人物形象当中,特别是那些男性主人公。这些硬汉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命运总要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设置这样那样的障碍,以期使他们屈服或毁灭。然而,他们之所以成为硬汉的关键在于:面对注定了的孤独、失败和死亡的宿命压力,他们勇敢地选择抗争。他们大多有勇敢、顽强、临危不惧、与厄运斗争到底的强烈个性,是凭着个性生命的全部勇气和力量来与生命抗争的个人主义英雄,并且为了保持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在逆境中显示出一种打不垮的风度。海明威笔下的男性人物都是具有“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的“硬汉子”,而女性人物似乎往往只作为其陪衬或对立而存在。因此,以埃德蒙·威尔逊(EdmundWilson)为代表的一部分评论家指责海明威是一个“男性沙文主义猪猡”。他写道:“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及《第五纵队》中的情感主要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对妇女的敌对意识……海明威的作品一直具有这种倾向。”这种观点得到了朱迪恩·费特利(JudithFetterly)的响应。她认为:“解读凯瑟琳复杂性格的最佳途径在于将其视作一连串密码中的又一成员。这些密码一旦解开,隐藏于经典爱情故事背后的对妇女本质上的敌意就变得明白无误了。”评论家将评论的焦点集中于一个善写男性主题的男性作家的男性人物身上本来无可厚非,但如果过分关注其男性人物以至忽略或者贬低其女性人物,未免有走极端之嫌,且有悖于作者的创作意图。如果像一些评论家和传记作家那样,仅从海明威的私人生活中挖掘材料,解读其作品,分析其人物,从而得出海明威毫无女性意识、仇视女性意识的结论,这种方法是不足取的。对海明威来说也实在太冤枉了。一个优秀的作家善于从生活中吸取灵感,但决不会将生活原封不动地搬进作品。海明威更是如此。他曾经指出:“作家的工作是告诉人们真理。他忠于真理的标准应该达到这样的高度: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创作出来的作品应当比任何实际事物都更加真实。”348事实上,在塑造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的时侯,海明威仍然遵循他所极力主张的“作者的任务就是写得真实”的创作原则。作为一名伟大而深刻的作家,海明威的妇女观绝不是那么肤浅,他曾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谈过自己对塑造女性人物的感受:“我一直认为,同样是生活在严格死板的准则之下,男性要比女性容易得多。没有一个男人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与女人有着同样良好的道德准则,除非真正努力去做。”461若无女性意识,何以如此理解女性?综观海明威的主要作品,从前期的短篇小说直到《老人与海》,不难发现作家不仅在他的这些作品中体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作为海明威主要精神特质的“硬汉”色彩。作者笔下的女性形象融入其“硬汉”色彩,在海明威早期的短篇小说《在密执安北部》1已初露端倪。《在密执安北部》讲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当女仆的姑娘爱上了一个铁匠。一次,铁匠在她主人家喝酒,她便在外面等着,怀着纯真的爱心,只想能看他一眼。铁匠出来了,把她带到码头上,粗暴地占有了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姑娘被侮辱和损害了。她会怎么样呢?海明威写道:“她又冷又悲,一切都像是完了。她走回到吉姆躺着的地方,再一次使劲摇了摇他,看他到底醒不醒。她哭着。‘吉姆,’她说,‘吉姆。醒醒啊,吉姆。’吉姆动了动,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丽兹把上装脱了下来,俯身过去给他盖上。她把上装小心谨慎地、干净利落地在他四周掖好,然后穿过码头,走上陡直的沙土路回去睡觉。”这或许是海明威笔下的第一个“硬汉”。她的命运与一般人相同,或比一般人更不幸;她的能力也与一般人相同,不会变痛苦为欢乐。所不同的只是对待不幸的态度:她没有悔恨、恐惧、绝望或麻木,却把不幸承担了下来。承担不幸,是硬汉性格的出发点。小说通过丽兹的第一次不成功的性经历展示了她内心的痛苦,而这痛苦正是因为她所爱男人的自私和麻木。小说先是女性人物丽兹对吉姆的迷恋,然后是思念的折磨,再后是内心的伤害,最后是自我疗伤。作者的情感倾向一目了然。但《老人与海》中却没有一个女性角色,这又作何解释?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海明威想要努力挽留住男性主体意识的尊严,因为“女性在此典型的硬汉子文本中的缺席,恰恰显示出现代女性作为一种消解男性主体的力量的强大,正因为其强大,海明威和他的硬汉主人公才竭力要把她们放逐到男性主体神话的文本之外”。而笔者认为,女性人物的缺席恰恰是作家女性意识的一种反映。海明威完全可以加入一个女性人物来衬托男性英雄桑提亚哥,但他没有。因为,作为一名男性作家,最关注、最善于把握的毕竟还是男性世界。海明威从未停止过对女性世界的思考,但似乎他思考地越深入,女性人物就越难以把握。思想矛盾的结果便是对女性人物的回避。在这篇小说中放弃女性人物是明智之举,也是他的伟大之处。如若勉强为之,只能塑造出一个虚伪的女性形象。所以,在观察海明威是否具有女性意识这一问题时,必须小心谨慎才是,应该以文本为中心,联系作家的生活思想,并把她们放到特定的文化背景中去进行考察。下面,笔者就按照大多数评论家早已划分的“天使”和“妖女”两种类型,对海明威几部主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剖析,谈谈自己的看法。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海明威小说中“天使”这一类型的女性形象,如,《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玛丽亚,以及《过河入林》中的雷纳达。这种类型代表了社会对完美女人的梦想,“她们是纯洁的,无私的,没有自己的故事而只懂微笑和同情”14。但是,对于这类型的女性,批评家们很多也持否定观点。在威尔逊看来,她们是变形虫般的青春时期性爱的理想女子,是不大可能的浪漫理想中的妻子;在贝克看来,她们是完全的女人;对男主人公来说,她们是半母亲半情人式的女人。她们之所以存在,之所以活着,完全是为了她们属于的那个男性。她们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乔丹的睡袋,亨利的病床和旅馆,坎特威尔不断变换的酒吧间、旅店、甚至平底船舱等地方,尤其是她们长长的浓发,都是“家”。在里面,他们同吃同住,他们回忆向往。这里没有冲突、没有矛盾、没有你死我活的竞争,也没有暴力、没有危机、没有屠杀……总之,一切男人们在外面每时每刻所经历的东西都没有,这儿只有温顺和善良。这一类女性是简单的,当她们投入情网后,就不再具有强烈复杂且活生生的个性了,而唯一保留下来并且日益强烈的,就只有温顺再温顺,服从再服从。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好妻子”——像玛丽亚那样,“学会我该怎样把自己的男人照顾好”,给他晒睡袋、补袜子,“替你做一切一切”;像凯瑟琳那样,“你要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已经不再存在,只有你的需要”;或者像雷纳达那样,能兴味十足地聆听坎特威尔上校唠叨他的辉煌战绩,并且爱他的那只令人沮丧的废手,陪他上床,给他莫大的安慰。作为文学形象,这类女性显然是塑造得不太成功的,是理想化的,她们的性格单一、扁平、缺乏生动性,纯粹是男主人公的陪衬。《永别了,武器》2开始时,凯瑟琳尚沉浸在深切的丧亲之痛中。她因为“未能给未婚夫他应该得到的东西”而深感内疚。失去亲人的悲痛和严厉的自责使她几乎精神崩溃。初次见到她时,亨利竟以为“她可能有点疯了”。凯瑟琳马上明白了他心思,说道:“我出了一点洋相,现在好了。你看我并没有疯掉,我没有垮掉。”她认识到由于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痛苦之中,自己已有点失常了。亨利便充当了她死去未婚夫的角色。他们的爱情是从游戏开始的。凯瑟琳想找个寄托,亨利无非要占点便宜。“我知道我不爱凯瑟琳·芭芭拉,我也从未想过要去爱她。这只是一场游戏,比如桥牌,玩这种游戏时你只是说说,并不真地打牌。”已经堕入爱河的凯瑟琳马上察觉到了这一点,并立刻作出反应:“我们在玩一个肮脏的游戏,不是吗?”“什么游戏?”“别装傻啦。”“我不是故意的。”“你是一个好小伙子,”她说,“你知道你在玩游戏,但这是个肮脏的游戏。”……“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撒谎。”她能看透亨利的心思并提醒他面对现实,显然不是一个无知、没有头脑的女子。亨利回忆道:“我的生活曾一度非常充实。”他曾对凯瑟琳说过:“现在如果你离开我,我在世上就一无所有了。”凯瑟琳不但给亨利以爱,而且教给他真爱的意义。她所表述的“我要你想要的一切”;“我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你想要的一切”;“我就是你。不要分出一个单独的我来”。这正是男女相爱的最高境界,即:两人融为一体,灵肉相合,不可分离。或如布伯所说的:是一种情感的体验。也正是她的爱才使亨利完成了从一个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到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人的转变。至此,也就不难理解亨利列举那些他“一听就会害臊的空洞话语”时提到了“神圣”、“光荣”、“牺牲”等词却未包括“爱情”的原因。显然,书中人物和作者都认为爱情是对抗虚无的最后屏障。即使凯瑟琳最后因难产而死,但无论如何,凯瑟琳的悲剧是早已注定了的。海明威正是通过凯瑟琳之死进一步深化了小说的主题:世界不断将灾难降给人类,人类需有坚忍不拔的“硬汉”精神才能承受。同样,在《丧钟为谁而鸣》3里面所描写的玛利亚与乔丹之间纯洁高尚的爱情也应该是令人赞颂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并非一般评论所说的是主仆关系,而是绝境中两个个体的相互吸引,因为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心理需要,都需要对方的帮助和抚慰。由于玛利亚遭遇父母惨死,以及被法西斯分子凌辱的厄运,所以游击队员最初发现她时,“她很不正常……一句话也不肯说,一个劲地哭。要是谁碰她一下,她就会像一只浑身湿透了的狗儿,抖个不停。最近她好些了”。原因是,她和乔丹一见倾心,坠入爱河,从此翻开了各自生活新的一页。玛利亚和凯瑟琳两人的爱情观是相同的,都注重给予、奉献、追求夫妇合一的境界。玛利亚多次向乔丹深情地表白:“如果我成为你的妻子,我会尽力让你感到高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每个人都是对方”。这种无私的爱深深地打动了乔丹。他明白了玛利亚才是他的真爱:“我深深地爱着玛利亚,好像我就要死了。我从来不相信有这样的爱情,也从未想过它会发生。”他与玛利亚诀别时说道:“听着,我们现在不去马德里了。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你理解我的话吗?——如果你去了,我就随着你去了。从这种意义上我也去了。”乔丹与玛利亚合二为一。正是这种爱情使玛利亚摆脱了噩梦般的过去,也使乔丹保持了“重压下的优雅风度”,勇敢地面对灾难和死亡。下面,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所谓的“妖女”型的女性人物。她们通常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诱惑男人的、有破坏作用的女人。她们的存在对男人的主体意识是一种直接的威胁,甚至会极其恶毒地把男人置于死地,这类女性在海明威小说中有《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布莱特;《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的玛格丽特;《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海伦等。但只要审察一下海明威女性人物生存的背景,就能让我们更好地把握女性人物形象,从而能够更公允地评价这些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妇女的社会地位有了显著变化,妇女的形象和行为准则较之维多利亚时代也有很大的不同。20世纪20年代有一股风靡美国的所谓“格林威治村思想”,在那时,女人提出了“男女平等”的口号,她们和男人一样装束打扮,和男人一样行事,冲破了传统的新教伦理的束缚。妇女们故意剪短自己的头发,以此来显示自己与男人的独立平等。另外,由于弗洛伊德主义的传播和影响,性革命也在悄悄地展开。如此看来,布莱特等女性人物的衣着举止并非像有些评论家所攻击的那样出格,而恰恰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表现。海明威对她们的生存状态作出了理性的审视和真实的刻画。于是,新女性已不再满足做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她们竭力要走出社会所期待的活动范围——家,而且还故意闯入一些传统的男性活动范围以期引起公众的注意。布莱特就是这新女性群落中的一员。在《太阳照常升起》4中,因为她抛弃传统女性角色,闯入传统男性领域,招致了“没有女人味”的骂名。但事实恰恰相反。书中的男性人物无一例外地迷恋布莱特。杰克哀求布莱特与他同居;而科恩一见到布莱特便被她的美丽所打动:“她是个异常吸引人的女人。”他整天围着布莱特转,当后者答应与他共度周末时他欣喜若狂;坎贝尔明知布莱特对他“不忠”,内心极其痛苦,每天都喝得烂醉,却仍不放弃婚约,期望布莱特再次回到他身边;戈顿是书中唯一没有明确追求布莱特的人,但对她也是赞不绝口;米皮普勒斯,一个用金钱换取爱情的老手,竟愿出1万美元引诱布莱特去度假;罗迈洛也爱上了布莱特并想与她结婚。假若说布莱特没有女人味,也只是没有像评论家所期待的传统女人味而已。有的评论家将科恩、坎贝尔等人的痛苦与绝望归咎于布莱特,称其具有“彻底的破坏力量”。其实,早在认识布莱特之前,他们已经被绝望所笼罩。这几个人不像杰克那样具有“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他们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布莱特不是他们绝望和痛苦的原因,他们对布莱特的苦苦追求恰恰是其精神空虚和绝望的表现,他们的失败实际上是自身精神危机无法摆脱后寻求外在依附的失败。布莱特没有满足他们并不足以将他们毁掉。同时,布莱特对他们最后的拒绝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自身意志才是摆脱内在精神危机的关键。布莱特的放荡生活一方面是当时“迷惘的一代”女性反叛的一种形式,另一方面也是个人特殊经历的结果。她的所作所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她对自己所受痛苦的报复。她试图在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得到慰藉,但得到的却只有痛苦。所以她和杰克走出舞厅时告诉他:“噢!亲爱的,我太痛苦了,一直如此!”作者又通过杰克和迈克之口叙述了布莱特的曲折经历。“战争爆发时,与她真心相爱的人死了,她嫁给了安什丽勋爵。当他回家时,他不睡在床上,总是叫布莱特睡在地板上。最后,他脾气越来越坏,扬言要杀了她。睡觉时,身边放了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布莱特常常在他睡着时将子弹取出来。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见她一直是个受害者。后来的迈克和科恩同样让她难以忍受。甚至杰克,这个她深爱而又无法与之结合的人,给她的沮丧也多于安慰。罗迈洛虽然能提供给她杰克所不能给予的,但在他心中占第一位的是斗牛而不是布莱特。杰克说的对,她是一个被挫折毁掉的好姑娘。如果不了解布莱特的痛苦过去,可以说她的生活是放荡的。但她绝不是妓女,面对1万美元的诱惑她毫不动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所以,布莱特虽远非完美的女性,但她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女性。通过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海明威清楚地传达了他对新女性的同情和支持,其女性意识也就得到了充分体现。《乞力马扎罗的雪》5中海伦也是常被作为“妖女”的典型。小说的中心在于指出女人和金钱的腐蚀力量;小说的主题就是酗酒、女人、金钱导致堕落。但这些流俗的观点与小说本身和海明威的创作意图都不相符合。哈里的堕落是内因使然。他并不爱海伦,只是为了金钱和享受才委身于她。他那饱含深情的“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其他任何人”,不过是“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谎话”。他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仰仗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怠惰,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