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性的法律论证

整体性的法律论证-法律整体性的法律论证 唐丰鹤 （浙江财经大学法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摘要：司法裁判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法律论证的过程。整体性的法律论证包含了三个方面的论证要求：它必须与过去的实践保持一致；它必须在现时是可接受的；它必须在未来是可欲的。这三个方面的要求对应着三种类型的子论证：融贯性论证、修辞学论证和后果主义论证。其中，融贯性论证满足的是与过去的一致性要求；修辞学论证满足的是现在的可接受性要求；后果主义论证满足的是未来的可欲性要求。而整体性论证正是由这三种子论证所构成的一个反思平衡的整体。整体性论证作为一种二阶方法，它也是对疑难案件法律方法适用的论证。 关键词：整体性；法律论证；疑难案件 中图分类号：DFO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933(2014)01-0002-10 一、基于法律论证的司法图景 司法裁判的结果究竟是怎样得出的？根据常识，似乎有相当数量的案件之结果仅仅只是一种直觉的产物。但是若是真要因此把裁判归诸于那一瞬间的直觉，那便大错特错了，直觉归根到底仍然是知识、经验、判断力的结果，或如萨尔托尔所说，是内隐认知和外显认知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就解释了经由直觉而得到结果的案件为什么往往只限于比较简单的案件，而比较疑难的案件由于要么是事实、要么是法律、甚至两者兼而有之都呈现出非典型的特征，一般难以经由直觉来得出结果。对于这种比较疑难的案件，必须首先设法查清大小前提的问题所在，然后才能经由三段论推理得出结果。这样，疑难案件的裁判其实就包含了两个过程：一个是论证大小前提的过程，一个是三段论推理的过程，也就是说，一个是外部论证的过程，一个是内部论证的过程。对于简单案件而言，它其实也包含了这样外部论证的过程和内部论证的过程，只不过由于这种案件非常典型，对它的处理已经植入了我们的记忆之中，所以它往往呈现出一种直觉化的形式。如此说来，我们可以说，不论较为简单的案件，还是比较疑难的案件，其实其裁判过程都是一种包含外部论证和内部论证的过程。 很显然，在由内部论证和外部论证所构建的司法图景中，司法裁判的结果最终是由外部论证的过程所决定的。外部论证为我们引入了法律之外的因素，这些外部因素围绕着作为大前提的法律和作为小前提的事实，型构它们并裁剪它们，最终使法律和事实呈现一种对这些外部因素来说是可欲的状态。在此，我们不妨引入卢曼的系统沦理论来说明。按照卢曼系统与环境两分的理论，法官所作的外部论证和内部论证其实都发生在法律系统的内部，但是外部论证所考量的那些因素则来自外部的环境，法律沦证的过程，也就是一个外部环境作用于法律系统的过程。由于外部论证的存在，法律系统一方面可能受到外部环境的压力而屈从之，另一方面，法律系统也由于吸收到外部环境的营养而保持了更新。在这里，要发挥环境对于系统的正面作用而抑制其消极影响，重要的就是同时坚持法律系统运行的闭合性和认知的开放性，也就说，要坚持法律的自治性的同时，又要积极地吸收外部环境的因素。 只要将外部环境的压力控制在一定的限度并表达于合理的渠道，外部环境作用于法律系统既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要而有益的。作为法律系统的对应物，外部环境本身其实也包含着诸多现代社会的子系统，其中最为重要的有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文化系统等。这些子系统都会对法律系统构成压力，同时也是法律系统的营养源。这样，基于法律系统和外部环境的法律论证的图景可能就变成这样： 在外部论证的过程中，外部环境中的各种因素经由认知开放进入了法律系统中（更准确地说，是进入了司法系统中），这样，基于考量因素的不同，同一个案件得出的裁判结果也会不同，比如说，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裁判结果可能是A;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裁判结果可能是B；基于文化因素的考量，裁判结果可能是C，如图所示： 按照上述对司法图景的描述，外部环境中的经济因素、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等并不是直接决定司法裁判的结果的，那样的话，法律系统作为一个自我指涉、自我创生的系统就不存在了，事实上，法律系统是运行闭合的，但是认知上的开放性使得这些来源于外部的经济因素、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等得以进入法律系统，通过外部论证过程中的法官采纳而最终改变了法律与事实的定性，最终决定或影响了司法裁判的结果。 为了说明上述论证过程，我们试举一例以说明之。在著名的“四川泸州遗赠案”中，法官本来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遗嘱继承优先于法定继承”这样的法律规则作为裁判依据（理由），并将财产分配给。隋妇张学英，但是由于法官担心这样的判决挑战到当地仍然传统的文化风俗（泸州毕竟是一个地处内地的偏僻小城，思想仍然偏于传统，不太容易接受在大城市早已司空见惯的“包二奶”现象，可以合理地设想，如果类似泸州遗赠案这样的案件发生在浙江温州这样的城市，其判决结果可能会大为不同），所以，就引用了民法通则第7条的规定“民事活动应当尊重社会公德，不得损害社会公共利益，破坏国家经济计划，扰乱社会经济秩序”来作为裁判理由，案件结果从而完全逆转。在本案中，法官其实就是基于文化因素（情理）的考量而改变了对大前提法律的论证，也就是用基于文化因素的外部论证决定了内部论证的结果。 二、整体性的法律论证 司法裁判中的外部论证可能会引入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从而锚定我们对于法律大前提和事实小前提的理解，并最终产生了裁判结论，这一过程似乎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政治系统、经济系统、文化系统对于法律系统的侵入，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的，又是否可以规制呢？要知道，假设当政治因素介入时，产生的裁判结论是A；当经济因素介入时，产生的裁判结论是B；当文化因素介入时，产生的裁判结论是C，但是针对具体的个案而言，A、B和C三个不同的判决难道是具有同等合理性的吗？这个问题换一个形式表达就是：在具体个案中，究竟哪一种取向的法律论证才是具有合理性的，或者说是最合理的？ 就现实而言，具体个案中的法官采纳哪一种方向的法律论证，似乎跟他的性格、兴趣、经历、教育背景都脱不了关系，比如泸州遗赠案的法官为什么会采纳一个文化方向的论证，这当然跟他的道德倾向是有密切关系的，一个女法官对于色情文学的理解，一个保守派对于同性恋的理解，当然，可以想象，是跟个人身上的某些特质存在难以言说但有证据确凿的联系的。除了法律现实主义者所明确揭示的这些联系之外，我们还有足够的信心认为，具体个案中的法官采纳哪一种方向的法律论证还跟某种社会权力结构具有密切的关联，在一些政治系统势力过于强大的国家，许多案件的审判其实都沦为一种政治性审判结果事先由政治角力决定，判决书无非就是找理由；而当某种文化观点占据了优势时，许多司法也都变成了对于该种文化观点的诠释或落实，历史上的“春秋决狱”就是著例，中国古代的“情理司法”其实也就是儒家文化的司法；同样，在政治上走“群众路线”时，判决书中也常会出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样的语句；而在当今中国，“传媒影响司法”问题的出现，也不过是表明，在具体个案中，传媒的权力影响到了司法论证的方向，这一点在“许霆案”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正是传媒的强大力量，迫使再审法官完全改变了原审法院的论证策略和论证方向。 我们不得不承认，法律现实主义趋向于实证的研究确实真实地揭示了决定法官法律论证方向的那些因素，然而，我们却不打算再次循着这样的思路前行，实际上我们关心的问题并不是哪些因素以什么样的方式决定了法官论证的方向，而是一个理想的法官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法律论证，换言之，我们关注的是规范性的研究，它建立在现实研究的基础上，但是又不屈服于现实，而力图驯化现实，并最终改变现实图景。 我们认为，一个好的法律论证必须满足三个方面的要求：(1)它必须与过去的实践保持一致；(2)它必须在现时是可接受的；(3)它必须在未来仍然是可欲的。在这里，与过去保持一致、在现时是可接受的、或在未来是可欲的，既包括了论证因素的选择，也包括相应的结果它们之间存在一体化的关系都必须与过去保持一致、在现时是可接受的、或在未来是可欲的。 同时满足这三方面要求的法律论证我们可以称之为整体性的法律论证。整体性(integrity)这个词于今与德沃金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德沃金的整体性司法其实就仿若写一部连环小说，一个创作家群体相约共同创作一部小说，玛丽被分配到负责写最后一章，玛丽为了写好这最后一章，显然需要非常熟悉并且理解前面各个章节，她要分析故事人物的个性、心理，以及一贯的行事作风，她还要熟悉前面各个章节的行文风格，以期读者获得统一的阅读感受。在创作的过程中，玛丽要承受两项检验：一是适合性(fit)检验，即她创作的故事要与前人保持一致，比如主人翁是机警灵动，玛丽不能将其改为忠厚木讷；主人翁喜欢林黛玉，玛丽不能将其改为喜欢薛宝钗；二是最优性检验，假设玛丽在仔细研读前面章节的基础上，设想出有好几种写法，这些写法都跟前面的章节不冲突，这时玛丽就需要在这些不同写法中选择一个最优的写法，比如该最优的写法最好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性格，或者最好地符合艺术上的审美，甚至最好地冲击到读者等。德沃金认为，法官在从事司法判决时，其情景几乎差不多，按照德沃金的描述，法官需要找到一个原则来最好地解释过去的判例（当有数个原则每个都能解释过去的若干判例时，就选择那个能够解释最多数量判例的原则），同时又能最好地适应于现在及未来的社会发展，不过，德沃金的学说着重分析了与过去的一致性，而对于现在的可接受性与未来的可欲性则着墨甚少，仅有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比如他说：“作为整体的法律认为法律陈述既不是因袭主义回顾过去的工具性事实报告，也不是法律实用主义展望未来的工具性纲要。它坚持认为，法律的要求是解释性的判断，因而将回顾性和前瞻性的要素结合在一起；它们把当代法律实践解释为正在逐步展开的政治叙事。”德沃金似乎认为，由过去的正确实践所昭示的那些原则其生命力是永恒的，它们既可以妥帖地应用于现在，在未来也不会过时，显然，德沃金的整体性是一种原则标准下的整体性，原则能够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一致性。 我们所说的整体性，一方面与德沃金的整体性密切相关，也要求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一致性；另一方面，我们所说的整体性，又弱于德沃金的强意义上的整体性，德沃金要求用原则来统一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则只希望能够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因素之间达成一个大体上的平衡。所以，德沃金的整体性要建立的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同一性，就像连环小说的例子所昭示的那样，仿佛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我们的整体性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它要建立的则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大体上的一致性或平衡性。也可以说，德沃金的整体性是理想意义上的，而我们的整体性则带有现实主义色彩。 与过去保持一致意味着要与过去的实践保持一致。司法实践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保持一致性，是形式正义的基本要求，形式正义在一般领域表现为“同样情况同样对待、不同情况不同对待”(Treat like cases alike and treat different cases differently)的原则，在司法领域中，又具体表现为“同案同判、异案异判”的规则。在形式正义的感召下，任何司法制度均不同程度地致力于追求或建立一致性。在大陆法系，司法制度要求对同样的案件适用同一法律规则；在英美法系，司法制度要求对同样的案件适用同一先例。当然，在判断什么是同案方面，两大法系的方法不同，在大陆法系，法官是在法律规则的观照下判断两个案件是否属于同案；在英美法系，法官则采用个案比较的方法来判断两个案件是否属于同案。 在现时是可接受的意味着法律适用必须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中得到他人的认可。如果说一致性是形式正义法的基本要求，那么可接受性则是实质正义的内在命令。形式正义是非情境化的，它并不考虑具体的社会语境的要求；实质正义则是情境性的，它要求司法裁判必须回应它植根其中的社会情境。这里一个合适的例子是美国早期对于黑人“隔离但平等”的判决，虽然对于平等的此种理解是有可能符合当初美国制宪者们的“立法者原意”的，甚至也有可能是符合美国早期的社会语境的，但是时过境迁，为了回应当下的社会语境，“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还是推翻了先例，认定“隔离不是平等”。 在未来是可欲的意味着当下的法律适用必须在未来仍然是可欲求的，起码是能够站得住脚的。未来的可欲性要求法官采取一种立法者的视角，评估当下的判决在未来可能造成的普遍性影响，并确保其判决所造成的影响对于社会来说应该是正面的而非负面的。值得注意的是，法官在衡量其判决对社会产生的影响时，不能仅仅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待这种影响，而应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衡量司法判决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综合性影响。对于司法裁判来说，法官的这种“后果主义”衡量有时是至关重要的，比如“彭宇案”的裁判，就因为法院完全没有考虑到它的结果可能会给社会带来的负面效用，而被认为是一个糟糕的判决，实际上，彭宇案裁判之后，全国发生了多起老人摔倒无人敢搀扶的情况，如果彭宇案的主审法官在司法裁判的过程中，基于实践理性作了我们这里强调的“在未来可欲的”的论证，也许这样的裁判就不会发生了。 三、子法律论证的三种类型 对应着整体性法律论证的三个方面的要求，分别存在着三种类型的子法律论证，它们分别是融贯性论证、修辞学论证和后果主义论证。其中，融贯性论证满足的是与过去的一致性要求；修辞学论证满足的是现在的可接受性要求；后果主义论证满足的是未来的可欲性要求。 （一）融贯性论证 融贯性首先意味着逻辑上的一致性。所谓一致性(consistency)，就是两个命题之间没有逻辑上的矛盾，如果一个命题能够被毫无冲突地嵌人与其他命题的关联之中，那么它们之间就是一致的。论证的一致性是比较容易检验的，直观地观察作为演绎推理大前提的裁判规范与制定法规则或先例之间是否存在逻辑上的矛盾就可以了，如果没有逻辑上的矛盾那么就是一致的；如果有逻辑上的矛盾那么就是不一致的。比如在著名的“许霆案”中，许多人，包括法律职业者和社会大众，之所以认为一审判决是错误的，并不是因为法院适用法律错误（许多社会大众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许霆案的法律争议），而是直觉性地感到，既然许多有权有势者贪污了那么多的钱，到最后的刑罚也不过是几年有期徒刑，那么，一个没有多少主观恶性的平民百姓，在天上掉下的“大馅饼”面前，意志不坚而“拿”了一点并不算很大数目的钱（跟贪官贪的钱比），为什么其处罚力度远远超过了贪污犯？这当然违反了百姓心里的“罪责刑相适应”的基本正义感，他会因此认为法律是不融贯、不公正的。这里，重罪轻判，轻罪重判就存在逻辑上的矛盾。 其次，融贯性意味着信念上的协调性。一个规则与其他规则，一个判决与其他判决，之所以说是融贯的，不仅是因为它们之间没有逻辑上的矛盾，而且更因为它们之间存在信念上的协调，即它们都体现了某一种精神或原则。“黄色汽车限速50千米小时，蓝色汽车限速55千米小时”，这样的规则之所以是不融贯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无法体现某种统一的原则或精神，相反，“周一汽车尾号为4和9限行；周二汽车尾号为5和0限行；周三汽车尾号为1和6限行；周四汽车尾号为2和7限行；周五汽车尾号为3和8限行”这样的规则，虽然看起来与汽车限速的规则相似，但在信念上却是融贯的，因为它体现了用公平的方法改善交通拥堵的指导思想。 规则和判决之所以是融贯的，是因为它们都体现了某些原则或精神。因此，我们所说的融贯，其实指的是一种原则意义上的协调性。麦考密克非常明澈地指出了这一点：“所谓融贯，对于一个成熟的法律制度来说，意指不同的规则只有联结在一起通盘考虑才有意义。规则之所以有意义，在于它们都要与某个更为一般性的规则相一致，并因此被视为这一规则的特定的或具体的表现形式。如果那个更为一般性的概念被人们认为是一个合理的、有意义的概念，或者对于指导具体事务来说是正当的、可欲的标准，那么人们就会把这一标准视为一项原则，对于所有那些与之相关但更为具体的规则来说，这一原则起到解释和使之正当化的作用。” 融贯性论证要求逻辑上的一致性和信念上的协调性，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这里值得重点指出的是类推的方法。类推是归纳法与演绎法的综合体，它首先要求在不同的个别事物之间归纳出共同点，这种共同点，往往不是指不同事物之间“物理上的相同特征”，而毋宁是指不同事物“所表现的意义相同”，这种“意义”，也就是“事物的本然之理”，或者说是德沃金意义上的原则。其次，在归纳出“事物的本然之理”或原则后，再根据这一原则将其演绎性地适用于一个等待认定的事物。由于所有的事物都统一于原则或事物的本然之理，所以它们之间是融贯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融贯性、原则和类比之间的内在关联，对此，麦考密克言简意赅地指出：“类推论辩最为典型的用途在于从案例到案例地阐明其中的原则并使之具体化。”林立先生也指出，德沃金的原则立法论其实就是欧陆法系中的类推适用。 （二）修辞学论证 修辞学论证强调在具体的语用情境中去说服对象。佩雷尔曼的修辞学包括了一般论证理论和作为特殊情形出现的法律论证理论。佩雷尔曼认为，在法律论证中，首先，在听众方面，法官作为言说者需要面对争议当事人、法律职业者、社会公众三类群体。其次，在论证起点方面，法官可以将法律规则、一般法律原则和特定法律共同体所接受的法律原则作为起点。再次，在论证方案方面，他提出了法律解释规则的十一种论述形式：矛盾论述、相似性论述、充分论述、完备性论述、融贯性论述、心理学论述、历史论述、类比论述、目的论论述、经济论述、典型论述和系统论述。 我们不妨以“李家波故意杀人案”为例来说明司法中的修辞学论证。1999年3月份，被告人李家波与同在浦江县五环运动衫厂做工的女青年项兰临相恋后致其怀孕。同年6月，被告人李家波向项提出分手并要其去流产，项不同意并几次欲跳楼自杀。同年9月5日12时30分许，被告人李家波回到寝室见项兰临在其房内，两人再次发生争执，项兰临绝望之下喝农药自杀，李家波疏于救助，当晚9时许，项兰临因抢救无效死亡。 本案李家波的行为是否构成刑法的故意杀人罪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法官必须对自己判决进行证立，他必须说服有关当事人接受他的判决，不论这一判决对他们是否有利；他也要向法律职业者和一般的社会公众证明其判决的合理性。为此，法官首先援引了法学理论中杀人行为包括作为和不作为的一般说法，根据该说法，不作为杀人如要成立，则必须以特定行为负有作为的义务为前提，这种义务既可能来自法律规定，也可能来自于职务要求，还有可能来自于先前行为。一审法院仅认定“被告人李家波为负有特定义务的人，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不作为）”，但是对于其义务的来源则没有说明，但从上诉人的上诉意见来看，一审法院应该是以公序良俗来作为被告人的义务来源。从法官的论证思路我们可以看出，法官完全是以学术界所接受的“故意杀人不作为杀人负有特定义务法律规定的义务”这样一种学说来作为论证模型的，这表明他试图说服法律职业者的心理。而且，作为的义务来自于公序良俗，这其中大有深意，因为公序良俗既是一个法律原则（因此，来源于公序良俗的义务是一种法律义务），同时又是一个道德原则，如果说前面“故意杀人包括不作为杀人以特定行为人负有义务为前提该义务来自法律公序良俗的规定”这样一个论证逻辑是为了说服法律职业者，那么，认为被告人李家波违反的是道德性的公序良俗（因此是有罪的）这样一种思路则是要说服社会公众，对此，二审法院几乎是直认不讳的，“包含着道德义务的法律义务，则毫无疑问地会产生不作为犯罪的问题。”在此，我们看到法院在综合运用法律规则、法律原则和道德原则来对不同听众进行说服的尝试。 （三）后果主义论证 后果主义论证的后果是指规则的普遍适用所导致的普遍性影响，它所指向的远远不止是经济意义上的后果，还包括判决上升为判例所影响到的道德、习俗、正义、权威等等方面，它是对一系列因素加以考量的结果，是如此地具有综合性，以致于很难用单一的向度采取量化的方式来进行计算。“后果主义论证是一个综合了各种价值的最终判断，甚至对这些价值所导致的对立结果也需要进行协调，它借助于多项标准做判断，如正义、常识等，它们与公共利益和方便标准同样重要。” 在某种意义上说，法律规则的普遍适用所导致的后果其实在立法过程中就已经是重要的考量因素，所以司法过程中再次考量后果，只小过是对立法客观意图的实现而已，实在是无足称怪的。比如我国刑法规定的量刑情节中，自首和立功可以从轻、减轻，甚至免除处罚，这样的规定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基于后果主义的考量而作出的，试想如果自首和立功还是照常处罚的话，那么谁还会去自首和揭发犯罪呢？都不去自首和揭发犯罪，一个社会要发现犯罪就势必要花费更大的代价，甚至会危及社会秩序的稳定。基于上述考虑，我国刑法不仅规定了自首和立功可以从轻、减轻，甚至免除处罚，还规定了坦白也可以从轻、减轻处罚，刑法第67条第3款规定：“犯罪嫌疑人虽不具有前两款规定的自首情节，但是如实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从轻处罚；因其如实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别严重后果发生的，可以减轻处罚。”这是因为，坦白同样避免刑侦陷入困境，徒然耗费更多的成本，甚至引发刑讯逼供。对于立法层面的这种后果主义盘算，法院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在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几个涉及死缓的指导性案例中，大多都将坦白作为死缓（而不是死刑立即执行）的重要考量因素，这就是司法层面的后果主义论证，比如4号指导案例“王志才故意杀人案”中，终审法院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裁判理由就指出：“被告人王志才的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罪行极其严重，论罪应当判处死刑。鉴于归案后坦白悔罪故对其判处死刑，可不立即执行。”在12号指导案例“李飞故意杀人案”中，虽然该案情节更加严重，但是终审法院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还是认为：“被告人李飞的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罪行极其严重，论罪应当判处死刑。李飞在公安机关对其进行抓捕时，顺从归案，没有反抗行为，并在归案后始终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认罪态度好可以对李飞酌情从宽处罚，对其可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从这些话语中可以看出，法院都比较好地领会了立法者的后果意图，并且将其贯彻于具体案件裁判。 有时候，法院的后果主义论证不会发生得那么明显，而是暗地里发生并支配了法官的行为。比如在著名的“泸州遗赠案”中，法官为什么会公然地废弃“遗嘱继承优先”的明面规则，改而采纳民法通则的“公序良俗”原则？驱使法官这样做的动机在判决书中很难看出来，但是该案二审法官的一篇访谈则泄露了天机，该法官直言不讳地指出：“如果我们按照继承法的规定，支持了原告张学英的诉讼主张，那么也就滋长了第三者、包二奶等不良社会风气，而违背了法律要体现公平、公正的精神。”显然，在这里，法官也是出于一种后果主义考量而选择了“公序良俗”原则，当然，这里的后果，不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后果，而是一种道德上的后果。由于我国的法院判决书是没有“异议意见”的，所以许多在实质意义上支配法官行为的后果主义考量我们都无从得知，但是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的。 整体性法律论证包括三种类型的子论证：融贯性论证、修辞学论证和后果主义论证，但是这三种类型的子论证之间可能是相互矛盾的，比如说，融贯性论证要求与过去的实践保持一致，这样却可能导致在当下不被接受的结果；而修辞学论证着重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进行可说服性论证，但是如此一来，可能导致其并不能适应未来社会发展的需要。整体性论证想要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画一条直线，也许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理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指引现实驯化现实的品格，通过反思平衡的方法，虽然不能期望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同一性，但是却可以寻找到某种平衡。反思的平衡可以这样操作：它会全面衡量融贯性、可接受性和可欲性要求，但它并不给予三者以同等的份量，在特定的案件中，有时它会更加偏重融贯性，有时它会更加偏重可接受性，有时它会更加偏重可欲性，它会尽量在通盘考虑这三种要求之后达成一种平衡，做到“法律效果、社会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统一”。反思平衡的整体性论证所导致的结果可以图示如下： 在这张图表中，纵轴和横轴的交会区即是司法裁判的最终结果，这种结果不一定会像德沃金所提倡的那样，是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与其说它是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不如说它是一片“正确的区域”。凡是在这个区域中裁判结果都是合理的：既是现时可接受的，又与过去保持一致，并在未来是可欲的。这片“正确的区域”有时也会缩小为一个点，那就意味着德沃金的“唯一正确的答案”；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更愿意相信，它不会缩减为一个点，而是一片自由裁量的区域。从一个点到一个区域，它的范围究竟怎样才是合理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