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和超越——谈词学的发展过程(叶嘉莹).doc

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和超越谈词学的发展过程 词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文学体式，本来我们常说文学体式有辞、文、赋、词、曲，有各种的文学体式。可是我觉得词这种文学体式的兴起有一点特殊性。对于诗和文，我们中国古人说：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都是作者、主体写诗或是写文章，来抒写他自己内心的情致和思想。可是词很妙，词在初起时既不是言志的，也不是载道的，词之所以叫词，实际意思很简单，没什么深奥的意思，词就是歌词的意思，是配合当时流行歌曲演唱的歌词，所以如果用英文来说，词就是song word，就是配合音乐歌曲的歌词。我认为，凡是一种文学体裁，它兴起的环境和背景都与它的特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词既然是歌词，在隋唐期间配合当时的流行音乐演唱的歌词，这种音乐是一种非常美妙、非常复杂的音乐，因为它是结合中国传统的清乐，外来的胡乐以及宗教界佛教、道教的法曲。虽然当时没有录音我们听不到，但当时的中国的文字的记载很多，从当时文字的记载来看，这种音乐是非常动听的，所以流行一时，大街小巷都唱这种歌曲。既然大街小巷都唱，配歌词的人各样都有，有打仗的(军人)就把打仗的兵法配到歌词里去了，有看病的医生，就把看病的歌诀、各种病的征象配到歌词里面去了，当然也有征夫、思妇，所以内容是很复杂的。这种歌曲在当时很盛行，可是后来没有流传下来，直至晚清时候，才在敦煌的一个石窟的壁穴之中，发现了用卷子写的词。既然当时流行，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呢？这是因为当时是市井之间，大街小巷，贩夫走卒都可以编写自己的歌词，而这些人的教育程度不高，所以歌词不够典雅，而且当时印刷并不流行，词都是写在卷子上，而卷子又不太容易保存，所以直到晚清在敦煌发现这些卷子，我们才知道隋唐之间，有这样流行的歌曲的歌词，既然流行的歌词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填写的歌词又是什么样的？毫无疑问，我们填写的歌词仍然是用那些流行的歌曲的曲调，所以我们说诗，是“作诗”，词是“填词”，填词是先有乐谱的曲调，按照曲调把字填写进去。我们先看一些词的例子。比如张必的浣溪沙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这首歌词是写爱情。是写一个男子游春，在路上看到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女子坐了一辆车，所以这个男子就写了一首词。“晚逐香车入凤城”，黄昏大家游春游的疲倦了，回到城里，凤城是指首都，他追着一辆美人坐着的车(香车)进了城。“东风斜揭绣帘轻”，东风是指春天的风，妇女坐着的车有一个帘子，一阵春风吹过，把帘子掀起来了。男子骑马一直在旁边追，所以女孩子“慢回娇眼笑盈盈”，带着笑意看这个男孩子，男子就觉得很有希望了。男孩子不敢跟女孩子打招呼，由于古代立法很严，“男女授受不亲”，“消息未通何计是”，他没有好办法，“便须佯醉且随行”就只能装着喝醉了，厚着脸皮一直追，“依稀闻道太狂生”，隐约听到女孩子在车里骂了一句“他简直是发疯了。” 这是一首写爱情的歌词，是最早的一本记录当时流行的歌词的书，书名是花间集，翻译成英文就是“collection of song words”，花丛中间唱的歌，这是中国最早的给歌曲编印的书。刚才我说贩夫走卒填写歌词，没有人给他编印成书，所以湮没无传，那么这本书为什么就编印出来了呢？当时歌曲是流行的，除了贩夫走卒为它填写歌词之外，诗人文士也为流行歌曲填写歌词，贩夫走卒写的词不很典雅，有很多错字别字，诗人文士的歌词是很美好，就收集成一个集子，叫花间集。那么是谁，为什么编辑的这些歌词呢。这是五代时十国中的后蜀的赵崇祚编的一个集子，都是诗人文士所写的歌词。这首浣溪沙的作者欧阳炯在序言中说“集诗客曲子词”，是诗人文士为那些歌曲写的词，为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庶”是或者、也许的意思，编写这些歌词，或者可以使在西园聚会的那些英俊的、有才华的才子给与他们“羽盖之欢”，“盖”是指车盖，车上有一个棚子，这个棚子不是普通的棚子，豪门贵族的车上就有翠羽的装饰，诗人文士坐着美丽的车。去西园聚会的时候就可以歌唱这样的曲子，“用资羽盖之欢”。诗人文士不是自己唱这些歌词，是叫来一群歌女唱，欧阳炯在后面又写到，自己编选了这些歌词，是使“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李延年写“北方有佳人”，南方也有美丽的女子，我是让南国的美丽女子不再唱那些采莲的歌曲。采莲的歌词是通俗的，诗人文士写的是美丽的歌词，所以“南国婵娟”不要再唱“莲舟之引”。所以花间集是诗人文士在游赏宴会的时候教给美丽的歌女来唱的歌词。青年才俊教给美丽的歌女的歌词，写的不能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的是男女爱情。一边是青年的男士，一边是美丽的妙龄歌女，所以就写一些爱情的歌曲欧阳炯也为花间集写了一首浣溪沙。“浣溪沙”不是一个题目，词最初是没有题目的，“浣溪沙”是牌调。“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上一首男子是主体，这一首还是男子是主体，以旁观的眼光看一个女子。西方的女性主义著作中有一本书第二性，是说在旧社会里，不论东方西方，男女都是不平等的，在男子眼中女子是第二性的，是跟他不平等的。男人的眼光看女人，都是先看外表的容貌，所以欧阳炯以男人的角度写一个美丽的女子，“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落絮”表明是暮春，黄莺叫得都疲倦了，女孩子睡到晌午都没有起床。古人说女子是“冰肌玉肤”，玉是硬的，但女子的肌肤是柔软的，所以说是“玉柔”，“花醉”是说女子像花一样美丽，可是这个女子却沉醉着，还在睡懒觉。“惹窗映竹满炉烟”，女孩子的窗子外边，映照着竹子的影子，女孩子的屋子是香闺，屋中有炉香，如龙涎香。“独掩画屏愁不语”，女孩子的床头遮着一扇屏风，满怀着相思，因为她爱的人不在她什身边。“斜欹瑶枕髻鬟偏”，她也不是真睡，只是半睡半醒不想起来，所以是“斜欹”，“瑶枕”，“瑶”是玉，古代的枕头是硬的。“此时心在阿谁边”，他说你懒在床上不起来，靠在枕头上在那里发呆，在想谁呢，你的心在谁那里呢？这都是写爱情的歌词，都是用男子的口吻写的爱情，因为花间集500首都是男子写的。在旧社会，男子有自由可以听歌看舞，女孩子则没有，只有歌女在酒席上唱男子的这些歌词，可是歌女的文化程度又不高。后来从敦煌找到的卷子里有歌女写的词，歌女写到“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月亮好像一团银子，都是大白话，“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夜深了，风也紧了，你就替我把月亮周围的云彩吹散，好“照见负心人”。女人写这样的歌词是必然的。这些男子都是寻欢的，不会有诚意与歌女白头偕老，都是一夜风流，女孩子写这样的埋怨。如果男子写就不会写自己是负心的，那会怎么写呢？ 我们现在来看一首男子写的词，这首词是花间集的第一个作者温庭筠写的。温庭筠一共写了十几首菩萨蛮，写的都是“思妇”。酒馆歌女遇到的都是负心人，而结了婚的良家妇女则注定是“思妇”。因为在性别文化上，男性和女性是截然不同的诗经。以中国的旧传统来说，诗经中有一首诗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生了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给他穿华美的衣服，给他玩白玉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生的是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把她包在襁褓里，给她陶制的纺锤玩。在诗经成书的时期，对男性和女性就有不同的看法。后来，比如汉朝最有名的一个女学者班昭，人称“曹大姑”，曹是她丈夫的姓。班昭可以教书是因为她有学问，一般的女子只能呆在家里，而且读书都是不可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要呆在闺房之内。男子呢？男子“十有五而治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孔子说，读书人都应该有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就是“道”，“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男子就应该读书，读书就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就是中国传统的士人的思想。女人则没有，女子的命运就是“相夫教子”，她的命运就是结婚，生孩子。男子既然要以天下为己任，就要出仕，今天在这里做官，明天在那里做官，如苏东坡，而女子就要在家里面。在旧传统的性别文化里，女子注定就是思妇。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有许多写思妇的诗，不仅是女子自己写，许多男子写诗也写思妇，因为思妇是中国旧社会的性别文化中的普遍现象。 “宝函钿雀金鸂鵣，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温庭筠不只是写了这一首歌词是思妇之词，花间集的第一首词就是温庭筠写的这一首：“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大家常说听你念词不知道你是哪的人，你说普通话我们听得出是北京口音，怎么一念起词来就不对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中国的诗词，所谓“美文”，不是因为它写美女所以称之为美文，也不是因为写风花雪月这些形象称之为美文，诗词之美是兼有声音的、音调的美的，所以才有平仄，有“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由于我们民族的语言是独体单音(如中文的“花”，是一个单音，不像英文的“flower”，本身就有起伏)，所以我们中国的诗词一定要在句子的结构当中有一种声调的美。我们一定要按照它的声调来读才能够完整地把作品的美传达出来。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小山”是她床头的屏风，“金明灭”是朝阳日光闪烁，日光的光影把这个女孩子惊醒了，似睡非睡、将醒未醒的一转头，她散乱的头发就遮过来了。女子起来之后就画眉，“懒起画蛾眉”，因为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不在她身边，所以她就懒懒的起来，慢慢的画她的眉毛；“弄妆梳洗迟”，“弄”是赏弄的意思，她化一化妆，就照一照镜子，再化一化，再照一下镜子，所以她梳洗得很慢。“照花前后镜”，化妆化好了就要在头发上插一朵花，照镜的时候是用的是前后镜，前面一面镜子，后面一面镜子，看插的对不对；“花面交相映”前面的镜子里有后面的镜子里的影子，后面的镜子里有前面的镜子里的影子，不管是前镜还是后镜，镜子里的影像都是一个戴着花的美人。“新贴绣罗襦”，女孩子穿上她的绣着花纹的短袄，“贴”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熨帖”就是衣服烫得很平，一个是“贴绣”，衣服上有一片一片的花的绣，罗襦上绣的是一双双、一对对的金线绣的鹧鸪鸟，鹧鸪是像鸳鸯一样，代表男女爱情的。这又是一个闺中寂寞的思妇。这些初起的小词都是写男女的爱情，就使得我们中国这个以礼教和道德标榜的民族产生了疑问和困惑。因为那些在言志和载道之中受教育的人，这些歌词都是美女和爱情的歌词，美女和爱情的歌词写的内容是很美的，配的音乐的声音也是很美的，那些在伦理和道德的礼教之中受教育的士大夫都写这样的歌词，不然欧阳炯哪里找得到这么多诗客写的曲子词。这些诗客都是受过教育的，写的都是男女爱情、相思的词，于是这些读书人内心很矛盾。宋人的笔记当中记了很多小故事。“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读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王荆公”就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相当于宰相的地位，王安石在神宗时变法做过宰相。“晏元献公”就是晏殊，晏殊在神宗时也做过宰相，而晏殊写了很多的歌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这个宰相写了一大堆美丽的歌词，王安石也写歌词，做了宰相还能不能写歌词呢，他就读了晏殊的歌词，于是笑了，“做宰相还写这些男女爱情的歌词，可以吗？”由此可见爱情与道德有矛盾，所以文人才有困惑。而在北宋的时候，有矛盾和困惑的不只是王荆公一个人，又有一个宋人的笔记。上面一个是魏泰的东轩笔录中的。这一个是释惠洪的冷斋夜话中的，“惠洪”前面加一个“释”代表是和尚。“师(法云秀)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恶道。”大师法云秀曾经对黄鲁直(黄庭坚)说，诗多做没有坏处，写男女爱情的艳歌，没有意义的小词就不要写了。黄鲁直就为自己辩护，我这是空中语，不是现实，只是给歌女写歌词，非杀非偷，总不会因此堕入六道轮回吧。爱情与道德有了矛盾，这些人喜欢美丽的歌词，而且很多道貌岸然的先生内心之中都掩藏有爱情的，每个人都有爱情的，只是有些人说出来了，有些人要作一个道貌俨然的样子。那些道貌俨然的士大夫心里本来是有爱情的，只是礼教、道德的规范，他不能够写。现在好了，可以大胆的去写美女，黄鲁直说了，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写一个歌词。这就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但是爱情和道德之间确实有矛盾呀，有人就想了一个办法，怎么把这个小词也说成有道德就好了。还有一个故事，是晏殊的儿子晏几道的。晏殊是宰相，总写这些相思怨别的歌词不太好，有一天，他的儿子见到蒲传正，蒲传正是比他年长的一位先生，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我父亲小词虽然写的多，但从来没有写过女人的话。蒲传正就说，你父亲写过这样的句子呀，“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长满绿色的垂杨柳的、地上是绵绵的芳草的、在一个长亭的路上，正是春天，柳丝飘荡，芳草连天，在一个长亭送别的路上。那个少年把我抛下，他这么容易的、一点都不留恋的就走掉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不是女人的话吗？晏几道就为他父亲辩护：“公谓年少为何语？”，您认为“年少”是什么意思？传正就说：“岂不谓其所欢乎”，难道不是说她所爱的那个人吗？晏几道就说：“因公言遂晓乐天诗两句，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您没有念过白乐天的两句诗吗，我留着年少等富贵，富贵没有等来我的少年已经去了。这个年少是指少年，少年的光阴。“传正笑而悟”，蒲传正笑着说，我明白了，你父亲写的“年少”不是少年郎，是少年的光阴。这就是强词夺理，本来男女爱情就是男女爱情，送别就是送别，你硬要说年少是少年的光阴。 在中国，面对这种矛盾要从道德的角度去解释，不只是做儿子的替他父亲解释。千百年之后还有人替这些人说话。张惠言是清朝乾嘉时代的学者，他编了一本书，叫词选。张惠言是个经学家，是研究易经的。他在另一个学者家里作家庭教师，因为在清朝时词也很流行，他教的这些孩子就要求老师，您不要整天给我们讲四书五经，教我们作词好不好呀。他答应了这些学生，选了一本书，就是词选。张惠言选古人的词编了一本书，叫词选，可是他是经学家，在另外一个经学家的家里教书，教这些孩子男女相思怨别的歌词不好意思，所以就编了一本书(词选)。他也选了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作为经学家，他在别人家里教经学家的子弟，编了这么一本词选，他得有点说法，教美女和爱情，这不可以呀。那教什么呢？他说写这些“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感士不遇也”，这不是写的爱情，是温庭筠感慨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得到知遇，考试没考上，做官也没升官，“篇法仿佛长门赋”，十几首菩萨蛮词，好像司马相如给陈皇后的长门赋，陈皇后是汉武帝的皇后，汉武帝小时候，陈皇后是他姑母的女儿阿娇，两个人常在一起游戏，好像宝玉和黛玉，表兄妹，表姐弟常在一起，他的姑母就问汉武帝，将来把阿娇嫁给你好不好，汉武帝就说，我要是能娶到阿娇做妻子，“当以金屋藏之”，可是男子的欢爱是不久长的，他有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了，陈皇后就被贬到长门，长门是天子从来不去临幸的地方，于是据说陈皇后就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长门赋写的就不只是思妇的感情了，写的就是怨妇的感情了。中国古代的女子注定是思妇，因为大丈夫四海为家，思妇很危险，差一毫厘就是怨妇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陈皇后)转眼就成了怨妇了。张惠言说温庭筠这首词好像长门赋，是怨妇之词。怨妇就是人才得不到当权者的任用，女子得不到男子的赏爱，而考察温庭筠的生平，果然是如此的，他考试考了多少次都没有考上，替人“打小抄”、代考，别人都考上了他还没有考上，做官也不升官，所以温庭筠确实有不得志的悲慨。温庭筠除了写词之外也写诗，词是歌词，所以都写美女跟爱情，诗是言志的，所以看一看温庭筠写的言志诗，写他自己内心真正的感觉。“有气干牛斗，无人识辘轳”。这其中有一个典故，晋书当中记载，有一个诗人叫张华，做过宰相，有一天晚上夜观天象，中国历来讲天人相映，人世间有什么事情，天上就有什么天象，他看见一股光气上冲牛斗，牛斗是天上的两个星座，“干”就是干犯，一直冲上去，他就找了一个也会看天象的人来看，说你帮我看一看是什么气，那个人说是剑气，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是宝剑不甘埋没。温庭筠是说，我就像那宝剑，我是有光气的，可以冲到牛斗，可惜无人认识我这把宝剑，“辘轳”是宝剑的别称。温庭筠是果然有不得意不得志的感情在内心中。可他现在写的是歌词，就发生一种微妙的情形。这些人要把爱情讲成道德，像晏几道说“年少”是少年的光阴，张惠言说好像长门赋，长门赋本来是写陈皇后，现在就被认为是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从温庭筠的诗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生一个很微妙的事情，他果然有士人不得意的悲慨。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他诗里面写“有气干牛斗，无人识辘轳” ，果然有不得志的悲慨，那么他写“照花前后镜”的时候，写“懒起画蛾眉”的时候是不是借美女来写他的不得志呢？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他是不是有心托喻？ 有心托喻是中国的传统，从屈原开始的，离骚中“众女嫉余之娥眉”，那些女孩子就嫉妒我，因为我比她们都美丽，“娥眉”代表一个女子的美丽，“蛾眉”典出于诗经卫风硕人，卫公的夫人庄姜是有名的美女，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现在很多形容美女的话都是从诗经中来的。而诗经的年代毕竟是几千年前，那个时候描写女子是非常朴素的，它形容女子的眉毛像弯弯的蛾须一样，“螓”是知了，在中国古代，女子以方额为美，“螓首”是像蝉一样方方的头。屈原是有心托喻，自比为一个美丽的女子，当时上官大夫等人嫉妒屈原的才能，在楚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所以屈原被放逐，后来写了离骚。温庭筠是有心托喻还是无心托喻呢？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张惠言说他有托喻，所以后来很多人都骂张惠言，说温庭筠没有托喻，你是牵强附会。我们现在就要说，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事情。屈原的“美女”是有托喻的，屈原以后曹植，他的诗里写了很多的美女，“南国有佳人”，“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曹植说他自己是贱妾！因为他哥哥作了皇帝，他自己就成了贱妾了。中国有用女子托喻的传统，因为旧社会的人际关系，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和“夫”高高在上，是统治阶级，作为臣子和妻子，是在下的，附属的、服从的。既然阶层有相似之处，所以古代的不得意的士人，在皇帝面前就成了“女子”了，在家里自然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一到官场上就都成了女子了。 中国自古有这样的托喻是不错的，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屈原是有心的，曹子建是有心的，温庭筠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流行的歌词本来就是写美女和爱情，温庭筠写歌词，写美女和爱情，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见得是有心托喻的。现在发生了一个很微妙的现象，所以很多人讲温庭筠的歌词，就用屈原的那种类型，或是曹子建的类型来讲，说是“男子作闺言”的托喻“古已有之”。可是这有一个很重要的分别，屈原、曹子建是有心的，而温庭筠未必是有心的。屈原的一生是“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的托喻有一生的背景，有自沉汨罗江的行动作证明。温庭筠有这种钟爱的行为吗？历史上记载，温庭筠“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这个人行为不端，不务正业，他就喜欢配着弦吹的音乐，做不正经的艳词，而且历史上还有记载，他到某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首脑对他还很不错，觉得他很有才学，就给了他很多钱，结果他把钱都花在歌馆酒楼里了，这个长官就责备了他一通，把他赶走了，后来这个长官有一天偶然来到一个地方，遇到一位夫人即是温庭筠的姐姐，这位夫人一听说这个人影响了我弟弟做官，就抓住他大哭大骂。温庭筠确实是有不检点的行为的，那么他的歌词里面是有这种托喻还是没有这种托喻就是个问题，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有第二个问题，我们下面再来看一首词，这首词的作者就是在词里面和温庭筠齐名的韦庄的词，也是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是写一个男子跟他所爱的女子告别的。那一天晚上，在一个红楼上，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现在想起来还是满怀惆怅。我们房子里点着一盏香灯，“流苏”是穗子，如果不是为了离别，帐子应该是垂下来的，而现在要走了，所以帐子就卷起来了。天快要破晓了，男子要走了，跟所爱的女子告别，“和泪”，有人说是女子和泪，也有人说是“我”和泪，女子还弹了一曲琵琶，琵琶装饰有美丽的羽毛，琵琶的声音像黄莺鸟的声音一样婉转动听，每一声都是女子劝我早回家，“人似花”一方面是说这个人的美丽，一方面是说女人也像花一样容易凋零，如果你不早回来，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白发的老妇了。 这也是写男女爱情的歌词。张惠言不是给学生编了一本词选吗？他给温庭筠的评价是“感士不遇”，对于韦庄的这首词，他说“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是韦庄留在四川之后寄托他自己内心情谊的作品。韦庄曾经赶上过黄巢的战乱，他到长安去应考，由于战乱没能考试，于是就到江南去了，从北方去江南的时候，他还曾经写过一首唐诗“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中和是唐僖宗年号，此时是暮春三月，洛阳城外的满树繁花像雪一样，可是这时发生了战乱，韦庄诗中曾写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战乱之后韦庄去了江南，在江南辗转多年之后，战乱平定，他回到长安考中进士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做官不久便随使者出使到西蜀王建处，不久朱温篡唐，韦庄无法回到长安，此时王建称帝，让韦庄做了开国宰相。所以张惠言说韦庄这几首菩萨蛮，表面上怀念一个美丽的女子，实际上是“留蜀后寄意之作”，是老年留在四川，国家灭亡，无法回到故乡，所写寄托情意的作品。他在最后一首中写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这五首词是一个系统，红楼别夜的时候是打算回去的，可是由于战乱不能，洛阳城里应该如当年往常一样美好，可是当年那个写秦妇吟的才子，那个韦庄却回不去了。遥想洛阳城外，魏王堤上的杨柳像当年一样美丽，可是我却满心迷离，再也回不去了。“桃花春水渌”，四川也是很美的，也有很多桃花，我满怀仇恨，凝眸看着落日的斜晖，难道我真的忘记了如花美眷，那个绿窗之下的那个美人了吗？“忆君君不知”，我何尝忘记你了，可是我再怀念你我也回不去了，两地分隔，我怀念你你也不知道了。所以张惠言就评价“此篇致思唐之意”，表达对故国唐朝的思念。 美女和爱情与道德有了矛盾，所以就有人出来辩护，说写的不是美女和爱情，温庭筠是“感士不遇”，韦庄是怀念故国，留蜀后思念唐朝。果然有(这样的因素)吗？屈原是果然有的，曹子建是果然有的。可是小词的妙处在于不能确知，因为它本来就是歌词，歌词就是写美女跟爱情。有两个原因使小词有了这种可能性，一个是双重性别，一个是双重语境。双重性别就是，温庭筠本来是男子，可是他写的歌词是用女子的心情来写的，他不见得是有心的托喻，读者在接受的时候有接受的想法，但接受的信号灵不灵呢，其中也不是没有道理。张惠言只是说他有这样的意思，但没有明确的给出明确的说明，为什么是有这样的意思。我们现在通过张惠言的一大段话来来看他是如何讲他的理论的。张惠言的词选有一篇序言，其中说“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这指的是语言学上的问题，不是“歌词”的“词”。后面的一段就非常妙了：“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造端”是指开始、发生，诗是言志的，而词是缘情之作。杜甫说“治军尧舜上”，所以诗是言志的，而词都是写男女爱情，所以词是缘情的。词用那种很不重要的语言，比如“绿窗人似花”、“懒起画蛾眉”都是不重要的语言，它写的是美女跟爱情，不是重要的事情，没有经国治民的大道理，却能给读者一种感动。这种语言可以说出有品德的君子幽深、哀怨、隐约、悱恻的感情，而且是自己不能说的感情，即使说，说的时候不能直接的说，要委婉的说。不是“以树其志，以言其意，以表其情”，而是“以喻其致”是一种意致，一种味道，而且是一点点的味道，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这种味道大概是诗经里的比兴。“变风”是指当权者有不好的地方，用隐约的言辞表达，或是离骚中美人香草的比喻。“盖”是大约，不可确指。张惠言说大概好像是，不能确定，“近之”。屈原的“美人”，曹子建的“贱妾”是确实来自比的，小词则未必有这个意思。西方的文学批评中有两个术语，法国有一个女学者叫朱利亚克里斯特娃，她著有一本诗歌语言的革命。她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女学者，思智非常的细腻，感觉非常的锐敏，读书非常的渊博。她创立了一门学问，叫解析符号学。西方本来有符号学，认为诗歌的语言，“绿窗”、“美人”都是符号，所有的语言文字都是符号。你要用最敏锐的感觉对这种符号有一种体味。她说诗歌的语言，一种作用是“象喻”的，竹子代表正直的，太阳代表光明的，符号跟它所指的东西是固定的。还有一种是“符饰”的，有些符号是不固定的，符号的作用是活动的，时时刻刻在变化的，小词之所以微妙在于托喻，不是男子作闺言的固定的比兴。比如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张惠言说他有屈原离骚的那种寄托，可温庭筠没有说是自己。如果女子画蛾眉是追求容貌的美好，男子画蛾眉是指追求才德的美好，那么“懒起”是什么意思？唐朝的诗“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女子被选进皇宫，是因为容颜的美好，自信可以得到皇帝的宠爱，可皇帝喜欢不是容颜美好的女子，而是那些能讨好皇帝、取巧、献媚的女子。长恨歌中写杨贵妃“察言观色”，比如薛宝钗点戏，不是自己喜欢什么点什么，而是揣测贾母喜欢什么戏，吃饭也是一样，不是自己喜欢什么点什么，而是揣测贾母喜欢吃什么点什么，所以薛宝钗就战胜了林黛玉了，黛玉再美丽也没有用。在朝廷也是一样，再有才能也比不上那些能“先意希旨”的人。女子于是感慨，我把眉毛画得再美能有什么用，如果我不会“胁肩谄笑，先意希旨”，我就得不到皇帝的宠爱，我画眉还有什么用，所以“懒起”。也许温庭筠本来就是写一个懒起的女子，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因为双重性别的原因，就会有很多托喻的想法。“懒起”、“画蛾眉”这些语言的符号就变成了一种符码，如果一个国家有流传很长时间的文化，就有文化语码，“画蛾眉”、“懒起”就有了特殊的意思。温庭筠的作品未必也此意，可是让读者有了这么多的联想，一方面是因为双重性别，一方面是因为有文化语码。张惠言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张惠言没有把道理说清楚，所以人家就骂他。张惠言没有过说双重性别、文化语码这样的话来辩护，所以别人就指摘他。那么韦庄呢？韦庄的词是双重语境，语言的环境，是语言相关的环境。不光是韦庄的词，南唐的词中，还有冯延巳的词，以及南唐中主的词。温庭筠的词因为有双重性别，文化语码有了丰富的含义，超越了爱情的语境。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难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中国所有的女人在男子的笔下都是思妇，而且不会骂他，只有歌妓会骂他是“负心人”，女子只是寂寞、坚贞的守在宫中，等待、盼望、相思。南唐中主贵为君主，他写的同样是思妇的歌词。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菡萏”就是荷花，荷花的香气都消减了，荷叶也凋残了，凄凉的秋风从碧绿的水波之中吹起，荷叶也憔悴了，“绿窗人似花”的女子也憔悴了，女子的容光和荷花一样憔悴，我不忍心看那憔悴的荷花，因为那让我想起我自己的憔悴和衰老。这个女子的丈夫去打仗了，“鸡塞”就是鸡鹿塞，中国古代的边塞，她的丈夫去鸡塞当兵打仗了，她梦到鸡塞，前线，或者鸡塞的丈夫来到她梦中。她梦醒了，在凄凉的雨声当中惊醒的，鸡塞是远在天边的。女子在小楼中梦中惊醒，寂寞无聊，就拿出笙来吹，古人讲笙，需要是“暖笙”才好听，笙里面有一个软的薄膜，要烘暖它，笙的声音才好听，而女子的笙都寒了，吹不成调子。有多少仇恨，阑干是我唯一的寄托，因为阑干处可以看到远方，可以看到远人的归来。张惠言说温庭筠韦庄都有托喻，王国维骂温庭筠“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韦庄哪有这样的托喻，王国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说我认为他开头的两句有深意。“众芳芜秽”是屈原说的，“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我种了九畹的兰花和百亩的蕙草，可是我的兰花和蕙草都枯干了，虽然我的兰花和蕙草枯干了，我不为我的兰花和蕙草悲哀，我悲哀的是天下为什么就没有人种好，没有一个人种出来是最大的悲哀。屈原还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太阳和月亮像奔跑一样在天上走，春天过去，秋天过去，一年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下旬，草木都零落了，感慨美人的迟暮。每个人都会有衰老，为什么只有美人的迟暮才是可悲哀的？曹丕谈到建安七子中的应德琏，“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应德琏这个人是很有文采的，他很想能留下一些著作，他的才学也足以著书。有些人很想著书，但是没有才学，所以什么都写不出来，这不可悲，但有些人很有才学，能够写书，但从来也没有想过写书，这样的人没有著作也不是很可惜，可他既然有写书的才能，又有写书的意愿，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写成？这么美好的理想，也有完成理想的能力，却没有完成，美丽的意愿的落空，是可悲哀的地方。现在王国维说南唐中主的词有这样的悲哀。屈原之所以有这样的悲哀，因为屈原是楚国的大夫，他看到楚国的危亡，楚国当时夹在秦、齐的两个大国之中，屈原主张和齐国联合，其他人主张和秦国联合，而秦是虎狼之国，后来怀王就死在了秦国。这是屈原危亡的背景，当时的楚国为什么这样的败坏，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种出美好的兰花和蕙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挽回？而我是一个有才德的人，却“美人迟暮”，这是屈原“众芳芜秽”，与南唐中主何干？而王国维说南唐中主的词就隐然有这样的意思。那我们就要看南唐中主的情况了，当时的南唐，北方自朱温篡唐以后，军阀兴起，势力强大，而南唐势如危卵，“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是指国家的危亡，而南唐的局势难于挽回，因而“众芳芜秽，美人迟暮”，那么中主有这样的悲哀吗？中主只是在歌宴酒席上写了这首词，这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写了之后，就“以付乐工王感化”，交给一个会唱歌的人，南唐中主只是无心中写了一首歌词，歌词都是写“思妇”的，交给乐工王感化，有什么“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南唐危亡的悲慨？南唐书还记载了一个故事，还是这个乐工王感化，中主写了一首词给王感化去唱，有一天王感化在酒席上唱“南朝天子好风流”，下一句再唱还是“南朝天子好风流”，连唱四句，南唐中主猛然觉悟，王感化是借着唱歌的歌词讽刺君主只知道耽于享乐，而不知道国家的危亡，可是南唐中主写着两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候有像屈原一样“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感慨于国家危亡的悲慨吗？他的显意识里未必有，可是他的潜意识里就居然有了，无心之中就写出来了这样的句子，这就是“双重语境”，温庭筠的词给人那么多的联想是因为双重性别的原因，南唐中主的词给人联想是由于双重语境。在小的环境之内，他贵为南唐的君主，是安乐的，北方战乱，南唐是偏安一隅的，能得到苟且的、现实的安乐，是可以听歌看舞，可以写这样的“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歌词的，而大环境是战乱的，北方的北魏日益强大，对他的南唐造成莫大威胁的。这就是双重的语境。即使南唐中主未必有这样的觉醒，从他的内心里，潜意识里有，竟然就写出让王国维看出“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句子了。所以张惠言说这样，张惠言说那样，而小词的妙处就是它果然包含了另外解释的可能性。因为温庭筠的双重性别，而且温庭筠的词里有“懒起”、“画蛾眉”这些文化语码，南唐中主有他的双重语境，小环境、小朝廷的安乐和大环境的危亡。使王国维这样想的还不是符码，即他的语言本身给人这种联想的可能，“懒起”、“画蛾眉”这些语言给了解说者另外解释的可能性，那么南唐中主的语言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我们也可以给出一种解释。可以说是“显微结构”，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所以能让王国维看出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给了这样的解释，是因为他的词中有这样的显微结构，王国维也没有说明，可确实是作者的作品本身给了读者这种诠释和理解的可能性，一个是温庭筠的双重性别，一个是“懒起”、“画蛾眉”的文化语码，一个是南唐中主的双重语境，一个是“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显微结构”。“菡萏香销翠叶残”表面上是说荷花的香气都消减了，荷叶也凋残了，可是如果我不说“菡萏香销翠叶残”，我就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没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了。为什么“菡萏香销翠叶残”就给了王国维这样的联想，而“荷花凋零荷叶残”就不能给读者这样的联想？因为“荷花凋零荷叶残”说得太白话，“菡萏”是尔雅的语言，是远远的，尔雅的，是遥远的距离造成的一种美感。不说“荷叶”说“翠叶”不只有了颜色，而且“翠”就给我们“翡翠”、“珠翠”、“翠玉”等很多的联想，这种联想就是珍贵的、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