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维新与阳明学(张昆将+北艺大).doc

日本陽明學與明治維新張崑將一、前言：陽明學在近代日本的魅力蔣介石(1887-1975)來到台灣後，把台北郊區的草山改為陽明山，他在台灣的一些行館，部分也都命名為傳習館作為學習與開會的地方。可見蔣介石對陽明學的熱衷程度。蔣介石曾自述在20歲留學日本時，目睹當時的日本陸海軍官，幾乎無人不讀陽明的傳習錄，他這樣敘述日本人對陽明學的熱衷程度：當我早年留學日本的時候，不論在火車上、電車上，或在輪渡上，凡是在旅行的時候，總看到許多日本人都在閱讀王陽明傳習錄，且有很多人讀了之後，就閉目靜坐，似乎是在聚精會神，思索這個哲學的精義；特別是他的陸海軍官，對於陽明哲學，更是手不釋卷的在那裡拳拳服膺。後來到書坊去買書，發現關於王陽明的哲學一類的書籍很多，有些還是我們國內所見不到的，我於是將陽明哲學有關的各種書籍，盡我所有的財力都買下來。 參蔣總統言論選集哲學與科學(台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77)，頁128。有關陽明學說對於蔣介石的影響，可參楚崧秋，陽明學說對於蔣公思想德業的影響，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第19卷，第11期，1986年11月。 我這裡引述蔣介石的日本經驗，不是要闡明蔣介石對陽明學思想的了解，而是說明陽明學在近代日本的魅力。在戰前，日本中高階軍官與知識份子，幾乎人手一本王陽明(1472-1528，名守仁，字伯安)的著作傳習錄，盛況空前，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陽明學的致良知、知行合一與事上磨練等實踐精神，在十九世紀中後期的幕末維新之際，深刻影響明治維新志士的行動與思想，許多幕末勤王志士，不是陽明學者就是傾慕陽明學者，如春日潛庵仲襄，1812-1878、梁川星巖孟緯，1789-1858吉田松陰虎之助，1830-1859、橫井小楠平四郎，1809-1869、東澤瀉正純，1832-1887、西鄉南洲隆盛，1826-1877、高杉晉作東行， 1837-1867等人。因此，陽明學的知行合一、致良知精神在維新後被知識界捧為明治維新的精神動力，他們大力鼓吹陽明學精神，有如日本戰後文學家三島由紀夫(1925-1970)所說：不能無視陽明學而談明治維新； 三島由紀夫：革命哲學陽明學，收入三島由紀夫評論全集 (東京：新潮社，1989，第三卷，頁566。 清末民初章炳麟太炎，1869-1936雖不滿王學，但也不得不承認：日本維新，亦由王學為其先導， 章炳麟，答鐵錚，民報第14號，附錄，1907年6月，收入黃季陸主編中華民國史料叢編(台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69)，頁113。 近代中國思想家梁啟超任公，1873-1929亦將景仰陽明學者的吉田松陰，推尊為是明治維新首功、原動力、主動力之第一人；而吉田松陰在獄中讀中國之孟子、王陽明之傳習錄與日本幕末陽明學者大鹽中齋(平八郎，1793-1837)所著的洗心洞劄記時，即高度頌揚陸象山、王陽明思想，因此松陰講學的松下村塾所孕育的維新功臣，皆帶有陽明學思想的影子。甲午戰後，日本思想界雖更分為國家主義與平和主義兩派，但皆鼓吹陽明學的革命精神。在明治後期與大正初年期間，日本出現三種有關陽明學的期刊，陽明學承幕末之後，繼續在明治與大正年間蔚為風潮，並引起十九世紀末期與二十世紀初期主張維新變法的中國知識份子，如康有為長素，1858-1927、梁啟超、譚嗣同復生，1865-1898等人的注意，他們皆受到這股陽明學熱潮的影響，而重新評價陽明學在中國思想的地位。革命家孫文(逸仙，1866-1925)，也認為明治維新是受到陽明知行合一哲學的影響。 孫文於1905年在東京對清末留學生發表演說，其中提到：五十年前，維新諸豪傑沉醉於中國的哲學大家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的學說，皆具獨立尚武的精神，救四千五百萬人於水火，成就大功。中國應建共和國，收入國父全集第三。 陽明學在近代歷史上，有如浴火鳳凰般重生於日本，而又撲回中國，帶動中國知識分子重視陽明學的精神。日本陽明學給學者的印象，有比中國更具活潑潑的精神。 井上哲次郎：日本之陽明學序，收入吉本襄主編：陽明學，第60號，1898-11，頁6。 在近現代日本學者或一般人印象中，對於幕末思想家最常被提起的兩個人即是大鹽中齋與吉田松陰，二者皆是在幕末動盪時代中行動論特別突出的兩個思想家與行動家，中齋為解飢饉災民，憤而率門人舉兵起義，終至兵敗身死；松陰為尊皇攘夷的堅定信念奔波，致遭幕府彈壓而斬首於江戶(今東京)。二者的犧牲對維新志士的影響至深且鉅。另外，西鄉隆盛與河井繼之助自號蒼龍窟，1827-1868二者，前者是締造明治維新的第一功臣，十年後卻舉兵反對這個他所建立的維新政府而掀起西南戰爭（1877），終至兵敗返回鹿兒島切腹自殺；後者則是主張護幕開國，反抗明治維新政府而掀起戊辰東北戰爭1868年而壯烈犧牲。總之，幕末維新之際，可說是陽明學的季節，從這些人物身上，我們看到陽明學在日本的多元發展與健動精神。本文旨在分析幕末維新之際這股陽明學風潮中，與陽明學有深厚關係的上述四位人物的思想與行動，扼要地呈現明治維新與陽明學之密切關係，以窺陽明學在東亞日本的健動精神。二、日本陽明學者的思想與行動群像之一：大鹽中齋與吉田松陰德川以封建世襲制度統治日本268年，在統治末期，衰象畢露，人心浮動。1850年代前後，是百姓一揆動亂（即農民起義）頻仍之時代。先是1832年（天保3年）開始的全國性的天保大飢饉， 所謂天保飢饉，是從1832-1836年間，連續發生的全國性的飢荒，導致的原因，是因連年關東地區大水患，造成米價狂騰，餓死者不計其數，一揆（農民蜂起事件）亂事頻仍，史家咸以為這次的連年飢饉，撼動了幕府體制的危機。 接連幾年又有關東大水害，東北大洪水，凶年稻作無成，造成米價暴騰，民不聊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發生了陽明學者大鹽平八郎為解救貧民而起義的事件。大鹽中齋信仰及推尊陽明良知學之深，在日本德川末期堪稱無人能比。他對於陽明學之鑽研與體悟，以及閱讀陽明後學書籍之廣，也無人能出其右。他所著洗心洞劄記上卷之末，即以大量篇幅描述陽明後學之死節與志氣，著名的水戶學者賴山陽（1780-1832）即稱中齋為小陽明。中齋的良知學體悟過程，是透過閱讀晚明呂坤（1536-1618）的呻吟語，才開始接觸陽明學，晚明學者的學術風氣對中齋有很大的影響。更感於日本陽明學開宗者中江藤樹(1608-1648)，曾親蒞藤樹書院瞻仰藤樹遺跡，尤其深深佩服藤樹闡釋孝、太虛之理論，奉行不已，並進一步強化孝思維的存有本體地位。中齋對於孝的哲學課題之發揚，見於他所增補的增補孝經彙註與專著洗心洞劄記二書上，皆以孝、太虛作為思想核心，他的中心思想是：以孝貫萬善，以良知貫孝，以太虛統良知，而天地聖人易簡之道，於是偶獲之焉。故他以孝來貫穿良知學，在日本陽明學上佔有獨特思想的地位。中齋因同情飢寒的窮民，要求官方開倉賑民不果後，在1837年率弟子與農民武裝起義，該亂一天即被平定，但造成當時大阪市燒毀近兩成之大事件，中齋在事件後躲藏了四十日，最後被發現與其養子格之助自殺身亡，時年41歲。中齋雖兵敗身亡，但他對德川幕府政權的動搖開始起了作用，因為大鹽起事之後的同年，連續有四月之備後三原、六月之越後相崎、七月之攝津能勢之一揆（農民武裝蜂起）連鎖反應，大鹽不死的傳說在民間普遍流傳，大鹽思想無疑的已經引起一般民眾思想的共鳴。 關於大鹽中齋起事後對於支配者與被支配者階級影響的歷史意義，可詳參宮城公子，儒教的自我變革與民眾大鹽平八郎，史林49-6，1966-11。吉田松陰與中齋二者相差37歲，中齋在1837年起義時松陰方七歲，22年後松陰赴義就死。松陰也是景仰陽明學的，他讀過陽明之書，而且對大鹽中齋的起義也是熟悉的，在獄中也嘗讀大鹽中齋的著作洗心洞劄記曰： 吉田松陰，己未文稿，收入全集四，頁293。另外松陰在其他文稿也論及欣慕王陽明之學，他說：嘗讀王陽明年譜，謂其警發門人，多於山水泉石間，竊服其理。吾非陽明也，然朋友切磋亦當如斯，是以會講連業，未嘗設繩墨。戊午幽室文稿示諸生，收入全集四，頁82-83。又在餘話中解存心養性事天時也說：曾讀王陽明之傳習錄，其說亦如斯。案：斯是指朱子的解釋，頁415。吾曾讀王陽明傳習錄，頗覺有味。頃得李氏焚書，亦陽明派，言言當心。向借日孜以洗心洞劄記，大鹽亦陽明派，取觀為可。然吾非專修陽明學，但其學真，往往與吾真會耳。（原日文）可見松陰對陽明學精神和大鹽的思想頗為景仰，他對於大鹽的起兵，也充分肯定之，但對於其失敗，則以兵學家的角度評之，歸咎中齋的無才無略，並不免為之扼惜而懊恨不已。 吉田松陰，答無逸問，收入丁巳幽室文稿，全集三，頁242。 可見以松陰的眼光來看，對中齋的事蹟以及人格是高度評價的。松陰雖然肯定中齋的舉事，然而大鹽中齋的形象與評價從一開始即有爭議。中齋武裝起義失敗後，賊亂或義舉的評價不一，曾經師事中齋的近藤潛庵寫鹽賊傳，詳細描述起亂過程並詆毀中齋；幕末志士也對其評價反應兩極，同時代的陽朱陰王儒者佐藤一齋(1772-1859)甚至在日記中把大鹽中齋的名字全塗掉，可見其憎惡之情，並責之為狂漢逆賊； 佐藤一齋在給其學生山田方谷的私函中，議論平八郎之起事時，以鹽賊稱之曰：嗚呼！鹽賊何前日之賢才如此，而後日之狂暴如此也。原日文參山田方谷全集（東京：聖文社，1941年）年譜天保九年條，頁21。 松陰曾經師事的佐久間象山(1811-1864，奉朱子學）亦斥之為顛倒謬戾，猖狂橫肆，自以為躋於高明，而日淪於夷狄禽獸而不知矣。 佐久間象山，象山淨稿與本多伯楙書，收入象山全集（東京：尚文館，1912年）上冊，頁410。活躍於明治與大正時期的小說家森鷗外（1862-1922）亦以小說的方式寫大鹽平八郎，基本上是把中齋視為反亂者。但是，高度肯定與評價中齋的學者亦不少，例如井上哲次郎（1855-1944）就說中齋的反對幕府之苛政，揭反抗之旗，為窮民而犧牲，崇高有如社會主義者所懷抱的平等主義； 井上哲次郎，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東京：富山房，1906年），頁444-445。但井上氏雖以社會主義稱呼中齋的行動，而他所認為的社會主義不是當時大正年間所流行的社會主義。更有大阪的石崎東國成立洗心洞學會（後改為陽明學會）高唱他的學說，主張和平的普遍道德主義的陽明學精神；也有稱中齋是個革命實踐家與維新復古的預言者； 建部遯吾，革命家平八郎，石崎東國主編陽明第八號，1911-2，頁3。國粹主義者三宅雪嶺（1860-1945）也稱譽中齋為日本典型的理型人物； 三宅雪嶺，理想人大鹽平八郎，石崎東國主編陽明第八號，1911-2，頁2。編修大阪市史者則稱中齋為民眾之英雄。 前引大阪市史，頁416。作為陽明學與中齋的景仰者的吉田松陰，本身也相當受到近代留日知識份子的景仰，例如黃遵憲（1848-1905）曾詩云：丈夫四方志，胡乃死檻車；倘遂七生願，祝君生支那。 清黃遵憲著，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卷三，頁286-287。引詩中出現七生，是指松陰引日本南北朝時代有名的勤皇武將楠木正成（1294-1336）曾語七生滅賊說，意謂希望自己能有許多條命以殺幕府反叛之賊。此詩透露出黃遵憲也希望中國能出現像松陰這樣為國為民不畏犧牲的志士。松陰享年不足30歲，他所處時代也更形複雜。他的家學本是山鹿兵學，幼年即從叔父學兵學，11歲已能向藩主講兵書而得到讚賞，其所著武教全書講錄即是闡揚兵學的忠誠武士思想。24歲時美國貝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四艘艦隊抵浦賀港，要求親睦，訂立通商條約，打開日本近代史之扉頁。日本有志之士均憂國勢之危殆，當時水戶學主張尊皇攘夷的思想甚囂塵上。於是松陰與其師佐久間象山共謀海外視察，翌年與一友欲共登美艦赴海外，但被拒絕，遂向當局自首就縛。以後松陰的生活大部分均在獄中或幽室中度過，致力讀書與著書，也向獄囚親友講孟子，27歲撰成講孟餘話，以後講學於叔父所創之松下村塾，門弟子日進，29歲與同志十七名立血盟欲刺殺幕府老中間部詮勝（1802-1884）。翌年，幕府興大獄鎮壓尊皇攘夷志士，松陰被押解江戶（今東京）處死，門人伊藤博文（俊輔，1841-1909）、木戶孝允（初名桂小五郎，1833-1877）收其遺骸埋葬。由於他的犧牲，點燃倒幕之火，鼓動其他雄藩，加速幕府政權的崩潰。因此，可以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德川幕府崩解的步驟：中齋的起事對德川幕府的影響有如一場地震鬆動了陳年冰凍的雪山；松陰的犧牲則猶如火山爆發，徹底使雪山崩潰溶解。在幕末動盪的時代下，中齋與松陰的行動與思想，猶如壓垮了將崩近毀的幕府政權之最後一根稻草。至於松陰的歷史評價，由於他為尊王攘夷的信念惹禍犧牲，近代中日學者對他的評價遠高過中齋。他的松下村塾所孕育出的明治維新功臣特多， 松陰講學的松下村塾，孕育出明治維新人才特多，如在明治政府有爵者六名（伊藤博文、山縣有朋1838-1922、品川彌二郎1843-1900、山田顯義1844-892、野村松本鼎），贈記者十八名（比較有名者如久坂玄瑞1840-1864、高杉晉作1839-1867、木戶孝允1833-1877），為日本史上僅見。因此松陰之著作亦被收入於維新文庫，本人亦被視為維新開國之大勳臣。當然是主要原因，而中齋洗心洞塾的學生則大皆與其俱亡。但松陰的形象或評價在各時代仍有所不同，例如從明治時代的平民主義者德富蘇峰（名豬一郎，1863-1957）稱之為革命的急先鋒、維新革命的健兒； 德富蘇峰之吉田松陰（東京：明治書院，1908年）一書，成書於明治261893年，但野口勝一、富岡正信共編的吉田松陰傳比之更早兩年。進入到大正民主時代（1912-1926），記者出身的大庭柯公年代不詳將之稱為世界主義者；到了昭和初期，松陰形象則被定位為教育者，透過教科書之形式而與軍國主義教育結合，乃至被奉為殉國精神、滅私俸公、天皇至上、大東亞共榮圈之先驅者的教育者形象；大日本維新史料的編纂者也將之神格化；戰後則較能揚棄意識形態分析松陰形象的學者奈良本辰也，則稱松陰是在時代激流中苦鬥對決的政治實踐者；橋川文三則稱之為近代日本民族的預言者。 有關松陰形象在各時代的變化，參田中彰，明治大正昭和松陰像，收入司馬遼太郎、橋川文三等著，吉田松陰語（東京：大和書房，1974年），頁185-194。 無論如何，不管在官方或民間，或是被扭曲以及被誤用的松陰形象，基本上都比中齋還被高度肯定。三、日本陽明學者的思想與行動群像之二：西鄉隆盛與河井繼之助陽明學在維新前後，常是扮演對抗當權的反逆角色，如私淑陽明學的西鄉隆盛，與大鹽中齋的起事。因此，要說陽明學是明治維新的精神動力，不如說陽明學精神具有自尊無畏的不妥協精神，強調一元性的純粹之理。故在明治維新前，反亂者是陽明學者，如大鹽中齋與景仰陽明學的吉田松陰，而反對維新者也不乏陽明學者，如山田方谷與河井繼之助。這種乍看陽明學分歧的現象，最令人困惑的全表現在明治維新第一功臣西鄉隆盛一人身上。西鄉是極遵奉陽明學的政治人物，他促成了明治維新的大業後，沒想到在十年後(1877)，反過來舉兵對抗他所建立的明治政府，身死而不悔。陽明學在此乍看之下有兩個面向，實則其精神一致。作為近代陽明學的代表人物，出身薩摩藩(今鹿兒島)的西鄉隆盛，生活年代與松陰同時，長松陰三歲，他也是明治維新的締造大功臣，但在近代歷史上卻有兩個矛盾的形象，一個是在明治體制內的陸軍大將、參議的西鄉隆盛；一個是在明治體制外，如東京上野公園野人般的銅像，抵抗明治政府的西鄉隆盛。西鄉在近現代學者的眼光中，他之所以會與陽明學有關連，根據井上哲次郎的說法，西鄉是由兩個人物的影響而認識陽明學：其一是故鄉鹿兒島的陽明學者伊東潛龍，伊東氏嘗學於佐藤一齋，但學問不足以令隆盛佩服。其二是由幕末知名陽明學者春日潛庵而認識陽明學，西鄉尤敬服潛庵，令其弟以及門下弟子十餘人就學於潛安。西鄉本身也手抄陽明學者佐藤一齋的言志錄百條，以及至死都愛讀大鹽中齋所著的洗心洞劄記，這可作為西鄉具有陽明學精神的證明。 例如井上哲次郎的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與岡田武彥所編的日本陽明學大系都如是認為西鄉隆盛是透過佐藤一齋的言志錄而認識陽明學的精神。不僅如此，西鄉另有與大鹽中齋相關的傳說，在西鄉早年曾經被流放的鹿兒島南邊之偏遠大島（案：島的名稱），明治時代該地區尚有老人以為西鄉就是大鹽平八郎之養子格之助的變身。 頭山滿：何千年一本出出大木，收入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177。 著名文學家三島由紀夫並認為大鹽中齋的精神影響了西鄉隆盛，因為他也是發動不可思議的西南戰爭兵敗而犧牲，認為二者皆有革命性的行動哲學。 參三島由紀夫：革命哲學陽明學，特別是頁566以後。西鄉隆盛在維新之際締造了維新政府，卻在十年後舉兵對抗這個新政府，造成的死傷比明治維新的戊辰戰爭(1868)還慘烈，他這種轟烈事蹟的形象，同時影響中國清末在戊戌變法中犧牲的譚嗣同。譚嗣同被捕前夕所說：程嬰杵臼，月照西鄉，此月照與西鄉指的即是幕末西鄉隆盛與月照和尚（1818-1858）二人在京都因為高唱倒幕攘夷而為幕府所忌，逃回薩摩，西鄉與月照，二人由於悲憤時局，在搭船入錦江灣時，二人共同跳水自殺，欲以身殉國。結果月照死亡，西鄉則得救，以後成為明治維新最大功臣，任陸軍大將。可見嗣同對幕末英雄人物如西鄉等人之事跡甚為熟悉與景仰，甚至願意擔任死節的月照與杵臼的角色。西鄉在維新後十年因為征韓論而下野歸鹿兒島，訓練三千弟子兵，終至發動西南戰爭，因此日本近現代學者最爭議的一名英雄人物即是西鄉隆盛，他既是明治維新之最大功臣，卻也是維新後所見的國內最大也是犧牲最多的戰爭發動者。忠誠乎？反逆乎？無論如何，西鄉在維新前後的評價都是極高的，其魅力至今在日本仍不減，鄭學稼西鄉隆盛傳即指出，從明治22（1889）年起到侵略中國之戰爭，日本發生了五次的西鄉熱，他的形象在戰前有亂臣賊子、征服東南亞的偉大武士、實現大陸治國宏圖的萬世英雄，戰後則有批判西鄉為軍閥的代表、國賊者，也有尊西鄉為自由民主的政治家。 鄭學稼：西鄉隆盛傳（台北：黎明文化，1985年）在增訂版序，頁1-3。總之，在近現代歷史家或小說家筆下的西鄉，都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他既是締造明治維新的大功臣，同時也是令人景仰的為理想而殉身的英雄悲劇人物。維新前中岡慎太郎（1838-1867）稱西鄉為知行合一、洛西第一英雄的人物； 中岡慎太郎，時勢論，慶應元年條，收入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202。 維新後自由民權運動當然也稱讚他，如他與自由民權運動者坂原退助（1813-1858）本就是親密的戰友，坂原氏稱他為公明正大之人； 坂原退助此語係針對西鄉舉兵的光明正大，因為如果西鄉鎮守中央東京，號令土佐與薩摩軍隊進京，則西鄉之舉可成，但西鄉不圖此策，寧願堂堂正正回到鹿兒島舉兵，而稱讚西鄉即使用兵都不用權術，此西鄉之所以為西鄉的原因。見氏著西鄉南洲予關係，日本及日本人南洲號，1910-9，亦收入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49-51。主張國際和平的人如新渡戶稻造（1862-1933）也稱西鄉為典型的武士， 新渡戶稻造著，矢內原忠雄譯武士道，論西鄉隆盛部分收入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206-207。新渡戶氏稱讚西鄉是著眼在西鄉的敬天愛人思想與基督教教義相通。 晚年轉向帝國主義的德富蘇峰（1863-1957）也喜歡西鄉，甚至讚揚他為日本帝國主義的開祖； 德富蘇峰，西鄉南洲先生東京：民友社，1926，部份文章收入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193。 即使明治十年因西鄉不聽王命以致造成西南戰爭，明治天皇的儒學侍講官元田永孚（1818-1891）更稱西鄉為振古之豪傑，明治天皇本人更稱西鄉對明治維新的功績為：不能割捨的既往之勳功； 西鄉隆盛全集第六卷，頁261-262。 今日鹿兒島市到處有西鄉的歷史遺跡，並蓋有維新故鄉館以紀念西鄉。總之，西鄉的歷史功過已從以上諸歷史人物的評價而得到肯定，即使現代國民或歷史教科書中對西鄉的評論也都是正面的。在明治維新的躍動時代中，並不是所有陽明學者都支持維新政府，明治維新中最激烈的戰事之一，即是與東北諸藩的戰爭，而擔任軍事總督指揮作戰者，就是陽明學者河井繼之助。河井繼之助學於幕末有名的陽明學者山田方谷1805-1877，他們可說是近代歷史的失意者。山田方谷師事幕府昌平黌儒官的佐藤一齋，以遵奉陽明學為主，在所出仕備中松山藩今岡山縣主持藩政，績效卓著。方谷處在幕末時代變動期，他與幕府的關聯是因為他的藩主板倉勝靜入主幕府任老中(即最高行政首長)，成為幕府最後一名的閣老。方谷晚年(63歲)亦擔任正處於崩解的幕府顧問僅20日，後即以老病之身歸藩，以後時局更不利幕府，大政奉還成為定局，藩主黯然退下官場，弟子河井繼之助戰死於東北長岡。因此方谷晚年對於動盪之時局，其思想難免有所變化，特闡揚自然哲學，從陽明學角度批判朱子學的虛偽構造，其思想具有獨特性，抱持以氣反理的良知自然論。 有關方谷晚年自然之誠哲學思想特色的分析，亦可參宮城公子，山田方谷世界，日本政治社會史研究下(東京：塙書房，1985)，頁474-494。方谷弟子河井繼之助出自近東北的長岡藩，河井於青年期在藩校聽講古本大學，立刻傾倒於陽明學。河井年171843年有割雞祭陽明之舉，33歲1859年7月至備中松山問學於方谷，時值幕府發動發動安政大獄兩個月後，尊王攘夷志士如吉田松陰、橋本左內等人被處刑而死。此時河井所走的路線與尊攘派不同，傾向護幕開國。他師事方谷一直到翌年3月，方谷特撰書王文成公全集後贈河井生一文贈送繼之助，其中可看出他對尊攘派志士的意見：山田方谷，書王文成公全集後贈河井生，收入陽明學大系第九卷之日本陽明學中東京：明德出版社，1972，頁495-496。 .而今讀公案：陽明之書者，必先稱揚其功，以為書生談兵之口實，甚則欲試之於近世，甘為亂賊之倡首。此皆讀其書，而不知其道之過，其害亦至此，足以為寒心矣。方谷這裡所謂那些讀陽明之書，必先稱頌陽明事功的人，想藉此來作為談兵的口實，並用之於當代，終至成為亂賊之首，這些都是雖讀陽明學之書卻不知真正的道之人。方谷特論及談兵之人，當然意有所指，指的是去年幕府所發動的安政大獄，把一些談兵之人如吉田松陰等人下獄刑死，方谷指的就是這些志士。河井回藩後主持藩政，也是站在其師開國尊幕的立場，反對攘夷並批判薩摩、長州的尊攘者，他的意見如下： 引自安藤英男，定本河井繼之助東京：白川書院，1977，頁115。所謂攘夷為何哉？若洋舶渡來，吾立綱紀、強兵富國，唯恐不足。不致於此，叫囂攘夷！攘夷！膽小者之戲言也，令人心痛！吾之心意，若有此事，則開通商之道，乘其勢，可言國富之實事。.薩、長對外船砲擊，何無謀之行動，唯歎息而已，歎將來天下之亂序，不覺深憂。原日文他又在洋洋灑灑的上太正官建白書中說： 同上，頁167。 太平之極，生弊風之因，非德川氏之責任。然近年，時論紛紛，激徒之狂動，毋寧由私憤出，不禁令人浩嘆。若輕許大政奉還，西南武士未必強，東北武士亦未必弱，若因而成天下之大亂，日本衰亡矣。愚衷無一毫之求，若默止不言，可云背皇國有生之道，不憚賜罪，決死上言。原日文上述激徒之狂動、西南武士指的就是西南的薩、長二藩，而東北藩如長岡以及會津、桑名就是捍衛幕府最具雄厚實力之藩，但不幸讓河井言中，維新之際西南藩與東北藩最終不免一戰，東北藩氣勢雖強，卻敵不過西南藩挾勤皇名義的17藩，兵力六千，分為海陸兩路，進攻會、桑與長岡，河井擔任奧羽越列藩同盟之軍事總督指揮作戰，這就是維新之際所發生的戊辰東北戰爭1868年，從真正開戰到結束不到三個月5月中-7月中，長岡、會津兩藩堅守城池，武士大多犧牲，長岡城一渡失守，河井率領死士七百奮力奪回，但終寡不敵眾，五日後再陷，繼之助也負重傷而犧牲。 河井繼之助一開始並不主張決戰，還親赴敵營談判，詰問討幕之理由，雙方談判破裂，而終轉向決戰。有關河井繼之助事蹟，以及戊辰戰爭中勤皇的官軍與護幕的藩軍之東北戰鬥，河井繼之助的傳記均有描述，可參以下三本：安藤英男，定本河井繼之助東京：白川書院，1977；稻川明雄：河井繼之助東京：恒文社，1999；安藤哲也，河井繼之助吏生男東京：新潟日報事業社，2000。 總之，這是個光明的時代，同時也是個黑暗的時代；這是個忠誠的時代，同時也是反逆的時代。參與當時戰爭時代的武士，難免都同時夾雜這兩種心情，孰正孰非，蓋棺還未能論定，史家的評斷總不能同一。不論維新或是反維新，變的其實不是陽明學，也不是這些宗奉陽明學者，而是武士們各有所處，確能堅持立場與理想，其浩然正氣，為良知負責的普世價值思想，指導著他們正義的行動。四、結論本文分析了日本四位與陽明學有深厚關係者的形象，其一是作為明治維新思想行動的先驅者大鹽中齋，其二是孕育維新功臣的愛國志士吉田松陰，其三是明治維新第一功臣的西鄉隆盛，其四是作為明治維新之對立者河井繼之助等。由於陽明學精神促進了明治維新這樣一個普遍的印象，使得維新後也出現了陽明學熱潮，加上如井上哲次郎等學者的鼓吹，以及在甲午戰爭後陸續有陽明學雜誌的出版，不論民間與官方學者，鼓吹陽明學不遺餘力，可以說日本的陽明學研究是因近代學者的熱衷，所掀起的一股熱潮，而蔣介石留日期間正值此一時期，故如本文一開始所引蔣介石當時在日本所看到的景象，應是事實。至今日本民間的陽明學研究熱情仍不減，例如由陽明學者三島中洲（1830-1919）所成立的二松學舍改制的二松學舍大學，特有陽明學研究所，至今每年均有陽明學思想的特別講座；另外，日本陽明學開宗者中江藤樹的藤樹書院遺留至今，並有藤樹學會，每年均有莊嚴的祭典以及大型的集會與演講。另素有歷代日本總理的指南角色的安岡正篤(-1983)，一生追求陽明學，捍衛東方傳統道德不遺餘力，至今在日本民間團體影響力不減。 陽明學誠然在日本展現多采多姿的現象，我們仍必須注意到近代日本研究者喜歡把陽明學解釋為偏向宣揚國家主義的問題。眾所周知，1890明治23年的教育敕語頒布以來，推動國家發展方向的核心就是運用儒教道德的忠、孝倫理， 該教育敕語的內容如下：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國宏遠，樹德深厚，我臣民亦克忠克孝，億兆一心，使濟世世之厥美。此我國之精華，教育之淵源，亦實存之。井上毅，教育敕語，收入日本近代思想大系6之教育體系東京：岩波書店，1991，頁383。 井上哲次郎更有敕語衍義詳盡解說，追隨井上的高瀨武次郎亦步學其後，他在1918年出版的陽明主義修養序文中，就將教育敕語的忠孝一本的國體精神，和陽明學的良知學扯上關聯，他說： 高瀨武次郎，陽明主義修養(東京：東亞堂書局，1918)，自序文。吾人有先天固有之良知，若以之對君則為忠，對親則為孝，對朋友則為信，其他諸般之道德皆無非起自良知。所謂國民道德之事，亦豈離良知而別存有之哉！然我日本之國民道德為何？曰：忠孝一致是也。詳言之即是君民同祖之忠孝一本主義，即族父統治之忠孝一本主義是也。以此忠孝一本之大道德為根幹，除遵奉實踐教育敕語之聖旨之外，別無所謂國民道德。.在我國所謂國民道德，即日本道德之謂也。大和民族之道德，即以日本魂為基礎，限於奉戴萬世一系皇室之國民道德之謂也，此在世界絕非尋常，之所以不尋常，即我國卓絕於世界而擁有特殊之國體也。若嚴存此特殊之國體，方得使我國雄視東方半球；若喪失此特殊之國體、無比之道德，終究只能以物質之富強而與列強對立，不可維持世界第一等國之體面。吾人為致良知之工夫，自勵修養亦續存此卓絕無比之國以進世界和平之域，將可達一視同仁之境也。吾人不忘差別中之平等，平等中之差別，一日又一日，一步又一步，漸進而可達致良知之工夫也。高瀨承認日本的國民道德精神就是忠孝一致，這也是教育敕語的根本精神，也唯有秉持這種特殊的國體精神，才有可能卓絕於世界。 高瀨武次郎早於1917年即有教育敕語十德一文，該文也是說：其中最應提的是忠孝二德，作為最大綱領。亦即我國所謂忠孝一致，不見於諸外國之類例，此實我國體在世界無比之原因。參石崎東國主編陽明主義，1917年6月，頁5。這裡應該注意的是，高瀨上述的致良知工夫，與陽明學的致良知有根本理論上的矛盾，因為高瀨都是著眼於致良知的致工夫，沒有觸及良知的普遍本體精神，因此可以理解他的致良知之致，是致日本特殊國民道德之忠孝一致精神，而不是致普遍本體的良知，所以致的工夫對象若是建立在一個國家的特殊道德之下，以陽明學普遍主義的精神而言，這當然是脫逸的致知工夫。換言之，這種致所得來的良知，不是真良知而是假良知，即錯把特殊當普遍來致，以手段當作目的，先將良知擱在一邊，而致力於特殊之國家道德(即忠孝一本論)，以為這樣可以漸進達到致良知的工夫。我們且看王陽明如何以心學論忠孝道德，傳習錄載曰：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欲之弊，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 陳榮捷，傳習錄詳註集評(台北：學生書局，1992)，頁30。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忠、孝道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