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视阈与时代底色--弋舟小说简论.docx

当浸身于弋舟小说世界中时，你会为一种宽阔、丰饶的感觉牢牢钳制，其生机勃勃又支离破碎，粗粝奔放又精致入微，感性泛滥又理性十足，令人神摇意夺的同时又激起昂然探求之欲。可以说弋舟小说实现了对叙事经验与形式的加工，呈现出表层与内里的丰富。我们既可以看到谁是拉飞驰空调上的婴儿赖印这样围绕元故事不断转换叙述视角互相应和的布局，又可以看到“刘晓东”系列各自独立单线串珠的结构方式，还可以看到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讲述者身边事与虚构故事并行糅杂的模式，及锦鲤怀雨人不断运用追溯与补叙缔结全篇的技巧；我们既能领略赋格跛足之年略带魔幻现实的味道，又能欣赏你的眼目遍察全地夏蜂紧贴日常生活的刻骨真实，还可以品味金枝夫人年轻人游走于凡俗与诗意间的微妙。凡此种种，在我看来，体现了弋舟思想与美学容量的汪洋富丽，他成功地裹挟了相关事物与经验，并调动潜意识形态，用铺陈、隐喻、影射、虚构、臆造等多种手法在创作的百花园里不断印证着“小说艺术的博大”。本文试从其叙事策略的分析入手，对其作品做一二解读。一、叙事的潜在背景-城市书写从西安到兰州，弋舟从小生活于城市，他熟识这块领域不断崛起的文明形式，并深悟其中的冲突与悖谬，于是借助日常经验来书写城市生活景观便成为其小说叙事的主要支撑。当然，弋舟的城市书写首先表达了生活的经验与想象，这也是城市文学的根基所在。他将城市的物质性与精神性注入笔下“兰城”，精妙地传达出都市构造的混合与复杂，作品中的写字楼、宾馆、酒吧、歌厅以及即将改造的城中村、厂区都是城市人的生存场所，构成了都市文明的情境与氛围。但弋舟并不拘囿于庸碌生活的琐屑呈现，而是透视出城市与生俱来的罪与恶，尤其是现代城市纠合的诸多矛盾与冲突，无处不在的怀疑于混乱，他将其演绎为怪异甚至残酷的悲欢离合，构建出新鲜的城市故事。通过李选的踟蹰中城市男女内心的纠结与爱的无能，隐疾中城市富人或背弃灵魂或孤独疯狂，被赞美中白领女性爱的沦丧与毁灭，锦瑟中老年知识分子对情与欲的渴求与压抑，我们均可透视城市中产阶级看似衣食无忧，实则难获幸福的现实境况。而你的眼目遍察全地中下岗职工的生存困境，我们的底牌中拆迁钉子户的精神卑微与身体异化，黄金中被侮辱女性的价值选择，鸽子中摆摊少年的心理变化与残忍手段，又为我们展现了城市底层弱者渐失尊严，泯灭廉耻，在物质社会中倍受欺压又勉力抗争的命运。同样，通过夏蜂中乡村保姆不幸怀孕并被辞退，金枝夫人中外来大学生艰难谋生与惨遭强暴，有时候，姓虞的会成为多数中城市务工者的孤独隐忍与失踪，我们又可看到把城市当作圆梦场的外来者们被城市伤害、异化，乃至吞噬的悲剧。于我观之，弋舟将笔触伸向城市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及命运，展现了在市场经济高歌猛进，物质追求日趋赤裸的现代文明中城市民众灵魂深处的伤痛，作者的悲悯之心在书写中时隐时现，一个典型的城市生存景观跃然纸面，它不仅呈现世相，扩展着对于城市的文化想象，也彰显了中国人的时代性困顿。不过，相较而言，弋舟笔下对于城市的纯粹性写实是很少的，他更倾向于寓言性叙述，如同本雅明所倡导的“文明的寓言”，他喜欢将城市的某些生存状况“本质化”，用某些独具特色的意象来隐喻和建构现实，传达自己的内心体验。他认为“这个世界的本初，便是建立在寓言之上，神也藉着寓言来向我们显示他自己”，如果没有寓言作为根基，文学早已穷途末路。他的长篇小说跛足之年就是具有寓言品质的作品。男主人公马领因无法自如使用办公室的“抽屉”而愤然辞去公务员一职，沦为常人眼中想法怪异、没有希望的游民。作者选取“抽屉”这一意象寓意主人公对城市繁琐规律与秩序的抵抗，于是摆脱“抽屉”噩梦，追求个性自由就成为这位城市青年掌控自我命运的方式。然而“时代叵测”，青年的情绪亦不免“潦草与粗鲁”，和朋友老康骑“马鞍”驰骋商场的宏愿从一开始就显出随意与草率的本质，失败在所难免；和女友罗小鸽的爱情也因没有稳固生活的依托日益降温颓靡，化作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于是，在本应游刃有余应对生活的而立之年，马领却成为“跛足”，受到梦想、爱情、事业、友谊、亲情的无情挤压，在千禧年的钟声中茫然出走，再次陷入“抽屉”的噩梦中无法呼吸。阅读这部后现代风格的小说，你看不到波澜起伏的情节，而是被碎片式的心里感受、混乱的人物关系，以及压抑、颓败、沉郁的氛围所包围，弋舟用寓言的方式表达了扭曲、破碎又不乏蓬勃的“世纪末情绪”，展示了城市化进程中青年一代对主体尊严的执守和面对多重意识形态压榨的窘境。同样的，在弋舟其他作品中，我们能读到很多这种“虚构、杜撰、臆造”的寓言化叙事，它是对现实世界进行的重新解释，往深处看，应是对现世存在的哲学性隐喻。一方面，弋舟运用超现实的手法更深层次地突出城市生活的诡异和人性的善恶。如赋格利用“谵妄症”做文章，借助保罗策兰死亡赋格的模式，记叙了一个出狱犯隐蔽的贩毒与混乱的情爱故事，小说在主人公精神分裂的呓语中进行着故事讲述与人性拷问。蒂森克虏伯之夜让外来打工者包小强陷入对城市夜总会电梯按钮字样的虚幻构想中，在被客人肆意践踏后，聊以梦境来慰藉自己追求繁华之心，寓意着城市表面的虚伪与内里无处不在的恶意。另一方面，弋舟运用不合逻辑常理的情节或过多的机巧将文本意蕴延伸，引人思考，为读者提供另一种观照世界的方式。如谁是拉飞驰中单亲少年错手杀了大名鼎鼎的黑帮老大“拉飞驰”，而他对自己所杀之人一无所知，于是四处询问谁是“拉飞驰”，结过却在逃亡途中荒诞地遭遇“拉飞驰”打劫并错杀。在这种看似离奇的叙述中作者寓意着青年成长途中的双重阻碍-内在叛逆与外在恶力。所有的故事机巧重重，因“锦鲤”我与妻子离婚并结识了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孩，了解到女孩舅舅乔戈与妻子的一段故事，又因“锦鲤”我错被犯罪集团关注，成为幽灵般女人攻击和杀害的对象。故事充满神秘和诡异色彩，揭示了人心的复杂和命运的无常。另外，弋舟还常以某些寓言化色彩浓郁的意象来传递作品思想。如雪人为什么融化中那个上下奔突砸碎黑暗的破损“左脚”寓意着记者潘布抗衡黑势力的决心，也表明了作者对城市生活中知识文化旁落的嘲谑和对如何约束权力与暴虐的深入思考。龋齿中那颗隐隐作痛的“龋齿”是女主人公心境孤戚，渴望重获家庭温暖的象征，寄寓着作者对城市夫妻情感梳理的质询。我总觉得，寓言化是弋舟文学写作的重要元素，他用这样的写作方式激活文本的再创造功能，在打破惯有思维逻辑中努力穿越着城市表象的迷雾，从而抵达其精神的深层刻度，带着直击疼痛的犀利，写下了城市的狂热发展与千疮百孔。改革开放之后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性巨变使乡村世界逐渐退隐，城市文明无所不及，城市文学因此勃然壮大。时至今日，“城市文学”这一概念并不仅仅指涉作品的城市题材，它更强调作家们对现代化进程中国人生存焦虑与迷茫的呈现，以及对人性本源的追寻与建构。应当说，在今天，书写城市就是在书写中国，书写当下国人的生存与灵魂。从这一意义出发，弋舟的作品可以视为当今城市文学的范型，他以文学想象再现了城市景观、欲望罪恶、青春情怀与人生悖谬，突破了一度以时尚消费、美女言情为主题的70后都市写作局限，全面展现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与断壁残垣。然而，他并不仅是在实践一种文学形式，而是以一种态度、一种智慧去透视个体生存空间与时代精神症候，为文化探析与身份认同提供着借鉴。二、叙事的终极指向-灵魂救赎弋舟站在城市颓败的废墟上，不仅见证着现实的深渊，也在书写着苦难中的温情，疼痛中的执守。正如他所言“我的小说，具有这样一种力量，来自于我们描述的对象本身-人。是人最重要、最根本的生命底色令我们战栗”。虽然人的底色时常“被庸常的时光遮蔽”，“被各自的命运剪裁”，多以“卑微与仓皇的面目呈现于尘世”，但弋舟要通过自己的写作“力图去还原人的底色”，给予人们挺住的勇气。这样的“底色书写”对弋舟而言并不是一挥而就的，它经历了十年写作的慢慢打磨逐步显形，我们大致可以梳理其嬗变过程。写作之初，弋舟更多的是直面时代疼痛，他自己评价“那个时候，年不足而立，却装模作样，提笔就老，是一幅暮年的腔调”，锦瑟天上的眼睛我们的底牌桥把我们挂在单杠上黄金等作品在回望麻木的生活表象中展示内心虚空、精神萎靡，质疑社会虚伪、文化颓败，作品具有冷硬气质。慢慢地弋舟开始采取记录青春成长的叙事策略，在主人公成长的烟尘中，不仅完成对时代的审视，而且开始了精神内宇的反省，长篇小说蝌蚪与战事便是典型代表。蝌蚪呈现十里店少年郭卡的成长轨迹。由于母亲绝望离家，继母羞愤自杀，少年郭卡厌恶父亲“镰刀”下的强权，渴望有教养的生活。而当他竭尽努力来到兰城，在自己最真诚的爱情中遭遇欺骗，目睹有身份有教养的庞律师的虚伪狡诈，并亲历父亲因捍卫正义反被警方击毙的种种事件后，他看到了文明与教养背后充溢的谎言与虚无。战事讲述兰城少女丛好的成长经历。由于目睹了父亲对出轨母亲的懦弱引忍，她憎恶一切“猥琐”的男人，向往力量与安全。于是，她将初恋给了蛮横粗野的兰城小混混张树，把终生给了富有强势的柳市老板潘向宇。与此同时，远在天边的伊拉克战争对应着少女的爱情与成长，萨达姆成为了丛好心中男性力量的代言。然而，就像萨达姆终归失败一样，身边的粗野少年、文弱书生、成功商人在生活面前也逐一显露卑微与猥琐，丛好在弥漫硝烟的生命战事中洞悉了一切。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弋舟已从外在生存建构的单一拷问转向人的内在生存关注，让笔下人物回望自己的青春缱绻，记录生命体验和灵魂成长，由此窥视时代精神缝隙中青年们的心灵走向。虽然这两部作品中的成长伤痕、生活虚空、内心裂变仍给予时代痛彻一击，但小说中开始隐现人性的温婉与细腻，徐未的母性呵护，管生的同性关怀，张树的惭愧不忍，潘向宇的包容守护都照亮了主人公和读者的精神世界，让我们一同拥有了彻悟之后的平静淡然。再往后发展，同是青春成长题材，到了年轻人怀雨人这两部作品时，弋舟“底色书写”的味道越来越浓。年轻人中的虞搏本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按部就班地走着自己的成长路，却在无意中结识了富家叛逆女逗号，开启了生命的新篇章，虽然最终因意外身陷牢狱，但文中流淌的对青春荒芜的自省，对刺激挑战的珍视，对爱的渴望，对自我超越梦想的追逐却分外动人。怀雨人中的“雨人”潘侯因毫无方向感，生活不能自理而异于常人，他本以自己朴素的单纯和执著面对世界，却在众人的教导下一步步压抑自己逐步走向“正常”。然而生活并没有因此变的顺畅，在一次强徒围困的灾难中，他因正常人的“自为”原则选择逃避致使女友被强暴，最终受到刺激以逃离和对抗的方式守卫自己的精神世界。小说中雨人的真挚淳朴烛照着正常人的灵魂，给了我们更多的精神启迪和理性力量。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弋舟已经从先前单一维度的深渊书写，转向了深渊与善意并存的书写，给读者以守望光明的精神基点。直至2014年“刘晓东”系列的结集出版，那令人憧憬的希望、给予人们的勇气便赫然鲜明。刘晓东依次收录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三个中篇，故事各自独立，结构却有相似之处，都通过同名男主角“刘晓东”的叙事将当下现实与1980年代的过往编织在一起，在眺望和审视历史背影中呈现出社会转型面前个人是如何进入时代，如何沦陷又挣扎着超越时代局限的。三篇小说一如弋舟其他作品，笼罩于一种克制又绵延的悲伤中，基调沉郁内敛。等深里1980年代的抗议咆哮者周又坚在新时代面前禁闭双唇懦弱无为，面对妻子与老板有染，以出走抗议，却又归附老板做了财富的奴仆；曾经的理想守护者莫莉卸下了脖间十字架，因出轨相继逼走了丈夫与儿子，却仍振振有词认为生活使然。而黑夜已至里大学教授“我”与儿子的提琴教师杨帆偷情，少女徐果利用父母遭遇车祸事件敲诈富翁，富商宋朗为逃避撞人责任安排司机顶罪，每个人都背负着道德、法律亦或心灵的罪恶。所有路的尽头里1980年代的诗人尹彧早已丧失了精气神，被时代抛弃，被历史遗忘；成功书商邢志平默忍妻子的鄙视不忠与儿子的非亲生关系，最终却因青春期偶像与禁忌的坍塌自杀身亡。阅读这些内容，你会感到世界变了，理想不再，欲望无限，社会残酷，人们只能藉着酗酒、逃离、抑郁来抵挡心灵折磨，这也许就是现代人精神苦闷的根源。然而在苦闷之中，我们却有着一丝惊喜，一份勇气，一股力量去直面世相，这就是作者极力书写的时代底色。这份底色首先来源于我们的同行者-刘晓东，他也许是“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是我们人群中的任一个男性，他以深刻的自我审判与忏悔精神挣扎于绝望和虚无间，承担起时代责任。他像侦探般通过自己的质疑、询问、调查，在还原事件真相中寻找着旁落的精神。他终止了周翔的报复计划，也看到了自己被社会污染的“直觉”；他看到了欲望充斥的人心，也看到了每个人用憔悴地自罪来抵挡羞耻；他挖掘出邢志平内心的隐秘和真正死因，也完成了自我的反省与救赎。“刘晓东”以他微弱的力量在“天下雾霾”的今天，“自救救人披荆斩棘，渐渐向我走来”。这份底色还来源于我们的下一代，周翔敢做敢为，把报复老板的计划定在能够承担刑事责任的14周岁之后，期望以一己担当纠正世界的愚妄；徐果荒唐却美好，投入敲诈者行列只为报老师之恩并帮助男友实现梦想；左助后悔自责，不贪恋到手的财富，只为徐果的事故无限感伤。这些青年虽缺乏上一代的理想主义情怀，却未沾染后现代的嚣张放纵，而是以勇担责任面对世界，这寄寓了作者美好的期望，也给予我们超越精神局限的力量。“刘晓东”系列小说在各大小说年度排行榜中名列前茅，为作者赢得了“郁达夫小说提名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创作奖”等多项殊荣，这标志着弋舟在创作技巧与思想价值方面的巨大提升。一方面，他的小说不再仅仅呈现当下时代，而是将历史作为了潜在文本，关注到1980年代后各种价值观念的此消彼长以及日渐混乱的生存状态，使小叙事中蕴含了大背景，这需要作者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深刻的认知能力。另一方面，弋舟小说以人性拷问时代，“刘晓东”不管是何种身份，都是文本系统中的文化符号，是时代精神苦闷的记录者和反思者，他用自己对世界的审判来抵御现实的深渊，追问抽象的哲学问题-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其真意何在？饱含着自救和超越的渴求，具有呼唤重建精神家园的况味。这种再建生命和信仰的精神拯救寓言给了灰色现实一个出口，也展现出作者面对时代黯淡的勇气。纵观弋舟小说十年的叙事价值走向，我们可以发现他努力在直面问题，正视物欲横流时代人们理想、信仰的崩塌，以期给予读者精神启示，避免悲剧的愈演愈烈；同时他也努力在混乱失序的价值世界中为我们质疑黑暗、守望光明找寻精神支撑与力量源泉，我认为这是其小说叙事的终极追求。阅读弋舟的小说，你看不到媚俗的成分，他不会像一些畅销写手那样，确认大家喜欢看什么，然后把故事放到这个既定模式中，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来乔装打扮，让读者为其平庸的思想洒泪。他更像大千世界中沉默的探究者、孤独的战士，总能找寻出时代最深的痛点，用审判精神对城市生活和个体精神进行深刻揭示，用有清醒觉悟的、不屈不挠的声音去挑战和反抗，用略带残酷的诗意去昭示我们所信仰、寻求和热望的一切将会恢复其人性面貌。弋舟小说标志着70年代生作家精神向度的丰满。参考文献：肖涛，弋舟.我承认自己尊重大家伙J.文学界，2011(6)，第57页.弋舟.我等都是寓言的主角，所有的故事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4月版，第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