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节与情感中走向现实的幽深处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在细节与情感中走向现实的幽深处第一次读王祥夫小说，是在2022年夏天，天气更加热，那篇小说叫《热三伏》，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住在养老院，但是一次次从养老院告成“出逃”，弄得几个子女惶惶担心。这一次又告成“出逃”回家，执意要给子女们做一顿过水凉面。在老人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中，在老人择菜、和面、拾掇家，和家里老猫的亲近接触中，把老人对子女的爱，子女对老人的爱的疏忽与内疚，以及生活中简朴和暖的质地，写得丝丝入扣，淋漓尽致，让人感动不已。读着读着，唤醒了我对母亲的挂念，痛感几年来对母亲的照管不周，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的大院里，而我们兄弟姐妹各忙各，很少去看看她。窗外虫声嘶鸣，一股汹涌的情感风暴伏击了我，浑身的燥热也消退了，一阵冷凉，现在读小说很少能给人以这样的情感冲击。后来找到了王祥夫更多的小说来读，《看戏》《澡堂歌手》《上边》《浜下》《五张犁》《婚宴》《菜地》《明桂》……这些精彩的小说让我应接不暇，城乡之间的世态百相纷呈其中，篇篇犹如一颗颗子弹，总能击中人心中最柔嫩的片面，让人在疼痛中感到和暖，在回味中多一份斟酌。

王祥夫善写短篇，但是他对现实的关注面，却分外广阔，可以说他是一个紧随社会生活变迁而写作的人，城乡之间的各种人物、各种生活样态都可以在他小说中看到一个缩影：进城农人工的遇到(《管道》)；乡村里各种丑恶势力的闹剧与喜剧(《菜地》《处治》)；下岗工人生存与道德的窘境(《我本良善》《寻死无门》)；底层人的生存窘态(《狂奔》)；残疾人生存的屈辱与良善(《半截儿》)；家庭暴力中女性内心的极度痛楚(《尖叫》)；新一代成长的轻喜剧《青春耳钉》；人性在历史变迁中的阵痛(《明桂》)，乡村恶势力的跋扈(《愤怒的苹果》)……等等。现实生活中我们随处可见的生活样态在他的短篇有所呈现。总体来说，他小说的关注点是侧重于底层和弱势群体。我想这种视角的选择，绝非一种简朴的道德立场的选择，其中也包含着作家对时代的分析判断，在这个急剧转型和变化的社会中，心理煎熬最厉害最强烈就是这些深处底层的弱势群体。整体来看王祥夫的中短篇小说，城乡之间处于骚动苦闷中的一群，在他小说中得到了分外真实的写照。文学的天职之一，就是把时代的真面目给我们得以呈现，那么对这个群体心理世界的照应，就是对我们时代某个真实侧面最好的透露。在城市化急剧扩张的中国社会，看到那些光鲜的高楼大厦轻易，但是真能心贴心的感受到时代巨变中人心的痛楚与无奈，就不是那么轻易，在这一点上，读王祥夫的这些叩心之作，就具有了更加的意义，王祥夫用他的创作报告我们，真正的文学照旧坚守在文学需要坚守的岗位上，这就是：当那些像尘埃一样生活在尘土中的人被疏忽被践踏的时候，起码文学这个最无力的存在照旧很有力的倾听他们无法说出的痛楚与无奈。

但是王祥夫小说的特点并不是表达在他小说的社会意义上，只不过在这个连根本的文学社会责任感都快要流失的时代，王祥夫只是一个不违背文学根本使命的作家而已，一个作家的独特性在于他处理问题的才能和他特有的方式上，正是在这一点上王祥夫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王祥夫小说的特点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把握：一个是细节化的表达，二是以情感化的方式对现实的把握与抓获。

我们先来看看王祥夫小说的细节化表达。

读王祥夫小说，在入世近俗的表达态度中，往往将滚动的细节表达变为空间化的工笔细绘，他总是很细心地一笔一笔描画每一个细节，犹如宋人的院本画，色调丰富而变化清晰，在铺陈细节中把生活中氤氲的烟火气渲染而出，让人在品评生活味道的同时，感受到那份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的现实关切。几乎他的每篇小说都有这个特点，细碎的细节铺陈而来，表达几乎中断。譬如出名的《上边》，故事几乎停滞，小说把刘子瑞老两口孤零零的老房子的前前后后写了个透，白花花的石头，墨绿的玉米，满院跑的鸡，牲口棚子，刘子瑞老婆如何做饭，养子如何修葺老房子等等，几乎是不厌其烦地写；再譬如《婚宴》中厨师父子如何做一道道菜，节省用料等等；《花生地》写老赵两口子如何晒干菜，过日子的每个细节铺排而来；《五张犁》的文疯子五张犁如何在景观带上精耕细作。小说细节虽多，但是让人读来赏心悦目，并没有臃赘感。王祥夫小说之所以这样来用细节表达，基于他对生活的理解，也是基于他对小说艺术的领悟。他说：“什么是生活，那你就可以想一想自己的生活，你的生活里有多少故事?可能没有什么故事，有的只是琐琐碎碎，你想想它们之间的瓜瓜葛葛，可能可能会有一个故事被你布局出来。”小说表达的目的就在于把这种琐碎的生活细节用艺术化的手法组织起来形成故事，因此在王祥夫对小说的理解中，小说不是对某种观念的阐释，而是对生活尽可能的呈现，小说的重心理应放在“生活坚固而琐屑、平庸又巨大的细节”上。那么在写作中如何把这些细节组织成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那么是他表达的关键。在这里王祥夫要解决好两个问题，一是全体的细节是必需的，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二是细节的安置是有序的，不是杂乱的，而且务必在细节的安置中形成表达张力，不然堆砌的细节就会让小说读来沉闷臃肿，失去小说的艺术性。

鲜明王祥夫对小说细节的提炼是用了极大心力的。在他笔下，务必做到每个细节是有意味，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在生活细节的提炼上，他很留神生活细节的形式意味感，他曾说“人物的情趣与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生活有美感吗?生活的形式上的美感其实最猛烈，只不过是日渐消亡。”对有意味的细节的提炼，程绍武称之为“日常生活的炼金术”，而我更容许将其比作为对有意味细节的考古挖掘。为什么呢?由于这些细节都是经过中国老百姓几代人的生活实践所形成的，这些东西总将随着社会的巨变而消亡。譬如《上边》中那种农耕文明下的生活方式，几乎凝聚着全体普遍老百姓对生活的理解和期盼，每个细节给人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人与家畜的那种亲近感，母亲在絮絮叨叨中对养子的爱怜，整个老院子中物与物、人与物之间的响应等等；五张犁耕作土地时如何沤粪、散粪、锄草、犁地等等。这些细节的生命力就在于他们所具有的那种历史沉淀的丰富性，小说的表达几乎就是对那些关乎中国普遍老百姓最为熟谙也最为打动人心的生活场景的某种复原，表达者把遮盖这些细节的尘埃一点一点拂去，让那些具有人性光辉的细节焕发出迷人的色调，然后再提防的安置到小说地表达肌理中。

对细节的提炼表现出作家非凡的写实功力，但是这些细节绝非自然主义的机械照搬，王祥夫在细节的把握上，很好的处理了虚与实的关系。譬如《婚宴》中不厌其烦地写父子两如何做菜，但是每做一道菜的细节都关联着父子俩的不同心情，以及二人之间的心理气氛。父亲对人家做席排场既艳羡又内疚，艳羡是由于他梦想儿子的婚宴也能如此排场，内疚是由于他知道自己没那个才能而让儿子悲伤消沉，而做儿子的更是心情繁杂，不平怨恨但又不能发作，还得专心细致给别人做菜。可以说写父子俩如何做菜是“实”，而父子俩繁杂的心理那么是“虚”，只有把做菜过程中每个细节写得丝丝入扣，人物心理才能愈发饱满繁杂；同样《花生地》越是把老赵一家简朴的生活写得逼真细腻，老赵一家谦逊自尊而不甘人后的心理就越是鲜活灵动；《菜地》对煤老板不着一墨，是“虚”；极写村长米菜籽的跋扈与奸诈，米仙红夫妇的阿谀奉承与委曲求全，是“实”。但是在“实写”米菜籽和米仙红夫妇过程中，煤老板的骄横张狂毕肖。每个细节，都是严谨写实与高度想象精细融合的产物，我们总能在他精确的甚至带有自然主义色调的细节中感受到文学想象所带来的迷人色调，那种泼泼洒洒的生活气氛，那种心灵搏动的强劲气力，那种呼之欲出的情感诉求，都在这些严谨的细节中扑面而来。在虚与实的艺术辩证法，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生，小说表达在细节的腾挪变化中曲尽人情人心之妙。

但小说光有细节还不行，如何形成节奏均匀而张力十足的表达整体，是小说获得艺术生命的关键，在这一点上，王祥夫深得中国表达艺术的精华。王祥夫小说表达的精华，就是对《金瓶梅》一路的世情小说的继承发扬。世情小说的表达魅力，诚如鲁迅先生论《金瓶梅》所言：在于“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在对世道人情的悉心领会中，对杂乱无章的生活细节重新安置。而中国叙事艺术的重心，往往不是在线性时间中以因果关系的推进来举行某种理念的阐释，而是在空间化的安置中，形成疏密相间的有机生活整体。“中国气派的小说，在作品中更重视的是生活的铺排而不是情节的蒙太奇”。因此中国传统表达艺术中，表达者更像一个画家，这儿一笔，那儿一笔，在细描细绘中形成某种极富形式感的表达空间。这里的关键在于，表达者既能走进故事中，又能从故事中走出来，在保持适度的审美距离中形成表达的有机整体性。这一点王祥夫自己是深有体会：“面对社会，面对生活，我的态度往往是俯视的，把玩的，痛楚的事情往往让我流泪，写着写着就猛然有泪水流出来……但从故事中走出来，我远远看着它，态度还是俯视与把玩。”正是在这种有距离的审美观照中，王祥夫小说表达形式多了一份富文人气的文化意味，细节的表达安置，恰如包世臣论王羲之的书法，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请，痛瘁相关”。但这种小说的危害就在于对形式的把玩中易于形成文人的恶趣，小说表达成了个人趣味技艺性的表示。王祥夫鲜明对此是有所机警的，由于他的内心终究是关切民众的苦闷，而不是一己趣味的把玩。换句话说，小说的表达形式终究是为更好的呈现内容，而不是形式本身。形式之于内容如“做川菜要辣，但我不是辣上加辣，我要加点糖，那糖不是我口袋里的，而是生活中的。”对小说艺术自身美学品格的追求不能弱化对现实的关注。

对于王祥夫的这种表达艺术与表达内容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两个比喻中来更好的领悟。一是把他对小说细节的安置经营比作绘画，在和现实有距离的审美照应的余裕自足中，可看出其文人气质散发出的文化意蕴，五彩文章，斑斓可观；二是比作烧菜，各种味道都加一点，或者慢火细炖，或者大火爆炒，俗世中各种味道扑鼻而来，文章中的烟火气让人感觉到人活着真好，由此才表达出中国人对活着的理解，中国人活着就是讲求那个滋味，酸甜苦辣，五味俱呈。而且这种烧制情感的做法，就是把每个细节的味道都让他散发出来，小说的情节进展，或者小说的张力就是这种情感的生发和左突右冲，而他小说的精彩处，就是在细节中不断积聚的情感，突然在转折中来了一次强烈的迸发。譬如《上边》中，我们能感觉到刘子瑞夫妇和养子的情感在不断的积聚，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一个适合表达方式，在含蓄内敛中只能用无言的动作去表达，养子的修补房子，母亲的慌张、惦记、喜悦，养父的口讷言拙，在宁静中仿佛孕育着一场情感风暴。这种表达处理，不能完全看作是技巧性的有意安置，而是基于对中国普遍老百姓生活的深刻理解，中国人在压制中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情感在他们内心像火山一样积聚，当有一个突破口时，不是到达了幸福的顶点，就是坠入消逝的深渊。王祥夫曾坦言：“多会儿，我北方的农人兄弟才能在北方的黄色土地上表现出他们超越社会制约的光彩四射的生命情致?”可以说他的小说就是替那些无告的人，把在生活细节中积聚的内心情感来一次宣泄，来一次爆发。我想在他的写作过程中，那种由积聚而爆发的情感也是会让他惊异，啊!那些悄悄无闻，口讷言拙的人，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情感气力!小说写到这个境界，和人物的心灵才达成了高度的默契，小说才获得了真正的艺术生命力。

我们再来看王祥夫小说以情感化的方式对现实把握与抓获。

王祥夫在谈及他的小说创作时，曾说：“说到我写底层生活与别人的小有不同，我可能更多的是以审美态度观看底层的生活，而往往不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事情’与‘问题’之外，我更留神把底层生活中的那种形式上的美定格下来。”鲜明，王祥夫试图将对社会的关注与小说自身美学品格的追求平衡起来，那么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切入点是他小说写作首要解决的问题。“我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是靠情感支撑而不是靠什么哲学思想，艺术是需要情感的!”他切入现实的点是情感，而且试图用情感把更为广阔的东西融合起来。假设我们把小说表达的内容划为三个层次的话，处于小说最底层最根本的鲜明是社会学的内容，而处于最上层的就是文化哲理性的东西，而在这两者之间，就是小说的情感内容，鲜明王祥夫小说在对情感内涵的把握上，试图以情感性的东西把社会学和文化哲理性的东西融合其中。就王祥夫本人的精神气质来讲，他是一个极富传统文人情趣的人，他对现实，包括深深吸引他的农村，始终是抱着有距离的审美观照态度。他懂琴棋书画，完全可以在文人的风流自赏中悠游度日，但是王祥夫终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现实问题猛烈地刺激着他，而且我认为他的文人气质中亦不乏现代学识分子的社会使命感，在某种程度上王祥夫的这种现代学识分子的社会使命感可以看做传统文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文化使命意识在现代的演化。

从最近王祥夫所写的几个短篇中，诸如《发愁》《为什么不去跳舞》《澡堂就不是游泳的地方》来看，作家的笔放得更开，细节化的表达有所减弱，试图在一种粗线条的写意化的表达中把握更富有概括力的社会心绪。《发愁》中恶臭压抑的环境，残疾扭曲的心灵，酗酒的女人在怀孕中不知道梦想何在，把身处底层的压抑情感抒写得入木三分；在新作《澡堂就不是游泳的地方》中，更是在一种微妙的心绪变化中看到人心的挣扎与沉沦，人际关系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社会空气中被扭曲。鲜明作家在写法的变化中，试图对当下社会的心绪做更富有概括力的把握，我们看到作家对现实的表现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层面。

王祥夫的小说创作也是经过先锋探索这一环节，他的小说集《油饼洼纪事》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但是他很快转化了写作方式，由于他内心对民族化的文学创作有着自觉的理性熟悉，他坚持认为，中国人的生活情感务必以符合中国人自己的习惯方式来表达，从我们对他小说细节化表达的追求中，以及对中国人特有情感方式的把握上，王祥夫的写作贯穿其中精神之一，就是对民族化小说艺术的探索。我们看到他小说民族化的核心，就在于他始终是在遵循中国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上来实现小说艺术的民族化。

但是在王祥夫对小说民族化的追求中，并没有流失小说的现代感，我认为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他向民族化的艺术表达方式回溯的同时，始终把小说写作的关提防心放在对当下的现实的关注之中。在这里我们看到王祥夫对小说艺术现代性的独特理解，王祥夫始终认为小说艺术的现代性并不是西方文学的现代主义，他始终反对用汉语写翻译化的中国小说，而是强调，小说艺术的现代色调只能由当下的现实生活所赋予，就是你可以用中国人熟谙的传统的形式去写小说，只要你关